赵建军
一
今个,绑马庄热闹透了,这个喜庆日子,定格在一九八五年的秋天。
村北头的张家和村西头的王家换亲。两对新人在今个喜结连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两家比热闹,分别从吕家洼请来两帮响家,对着吹。这气氛在绑马庄还是头一回。
换亲,自古以来都有这个先例。有钱人或是有讲究的人,对换亲嗤之以鼻,就连一般的平头百姓,对换亲也觉得别扭。说白了,谁家娃子好歹能娶到媳妇儿,也不会走换亲这条路。
村北头的张家,张窗棂二十有七,费尽周折,婚姻不开,好茬赖茬不知过了多少个,始终是没有进展。张窗棂的父亲张天良愁得没黑没明睡不着觉,四十多岁就愁出了满头白发。村里赵仙儿掐过张窗棂的八字,说他晚婚。村西头的王轮子,有一个二十四岁的大姑娘,叫王艳芬。初中毕业,就回家帮父母操持家务。她仗着一副好看的脸蛋儿,一味眼往天上瞅,高不进,低不就,吊着吊着,就吊到半空中了。在农村,姑娘家不说二十四,二十一二就很少见了。那些有男孩儿的家庭,十七八岁就想方设法给娃子订婚。一到二十二岁就举办婚礼成亲。这可是人生中最大的大事,没有人拿传宗接代开玩笑。王轮子熬煎的,不是怕闺女王艳芬嫁不出去。他是怕儿子王小旦打一辈子光棍儿,王小旦在绑马庄是数得着的大龄青年,今年三十一岁,尽管到处托人保媒,还是没有着落。王轮子着急上火,满嘴起泡,也无济于事。
张天良知道,王艳芬过了很多茬,心思钻到了云眼里,比张窗棂再上的娃子,也不止三个两个。但张天良不死心,既然她王艳芬未嫁,张窗棂未婚,都是老农民,年龄相当,门当户对,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是茬?!
张天良买了两包点心,在街上称了一捆麻花,拿了两盒红花烟。去央组长沈长命跑腿保媒。沈长命说,跑个腿没问题,咱一个村儿的,跑成跑不成,也不怕得罪你。我只怕你这点心钱打了水漂。
张天良知道沈长命没有外心,堆笑着说,沈组长,你说得在理。咱病急乱投医,咱试了,不中,也就死心了。
沈长命干了十几年,先是队长,后是组长,手段虽硬,但心眼儿不坏。他见张天良话说到这分上,也不好再推辞,趁晚上下工的当口。提着礼物,奔村西头王轮子家去。
王轮子一见沈组长手里掂着礼物,心里就明白了几分。自女儿王艳芬走出学门,隔三差五,总会有人惦着礼物,前来提亲。养女百家提,不管是相不是相,都要装装门面应酬应酬。王轮子慌忙接过组长手里的礼物,拉着了里间的灯泡,把沈长命让在炕沿上坐下,给老婆说,倒水。
沈组长把来意说了一遍,王轮子坐在炕边儿,抽着旱烟,低着头,半天没有吭声。他老婆倒是个急性子,催促着说,死鬼,闷在那干啥,中不中,给个痛快话。
沈长命和王轮子住在一个村子,打了半辈子交道,知道王轮子是个闷葫芦,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坐着无聊,起身说,既然没个准话,我也不坐了,想透了,给我个话。
沈长命掀起门帘子,就往外走。
组长不急,我有个想法,想和你商量。沈长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要跨出去时,王轮子出声拦住了他。
沈长命一听,退回里间,仍在炕沿上坐下,看了一眼王轮子,说吧,啥想法?
王轮子把旱烟锅在鞋底上搕了一下,带火的烟灰儿就一疙瘩掉在了地上。不急不躁地说,是这,叫我家艳芬,嫁给他窗棂也行,只是有个条件,让张天良的闺女窗花,嫁给我家小旦。这样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了。
啥?换亲?!沈长命一听,吃了一惊,他说啥也没想到,王轮子会打出这样的鬼主意。思衬了一会儿,对王轮子说,轮子,这恐怕不妥吧,你家小旦都三十一岁了,人家窗花才二十一岁,这年龄差得太多了吧。
年龄小点儿怕啥,你没听说书的说,过去七八十岁的老财主,还娶十几岁的姨太太。况且国家婚姻法又没有规定,年龄大的就不能娶年龄小的。还麻烦你多做做张天良的工作,他若同意,娃们儿的年龄都不小了,快快把婚事给办了,也了却当老的一片心意。王轮子把手上的旱烟袋,递给沈长命,沈长命没接,王轮子咬了一下下唇,把沈长命拿来的红花烟拆了一盒,从盒中小心地抽出一根,递给沈组长。
沈组长接过纸烟,捏了捏有点发硬的烟条,说,轮子,你的想法,估计八成不中,咱先不说窗花愿不愿意,你家艳芬就不一定能答应。现在可是法治社会,婚姻自由,可不允许家长武力包办。若闹出点事情来,老哥我对上边也不好交代。
王轮子把烟锅塞进旱烟袋里,满满挖了一锅子烟沫,擦了一根火柴,先给沈队长点着,然后又点燃了旱烟锅子。狠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吐出两股浓烟,咳了一声说,沈组长,咱俩光屁股长大,不说外气话,这就是我的条件。至于艳芬,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是她大,管不了她还了得!
沈组长和王轮子正说着话,虚掩的门哗地开了。一股夜风带着怒气不由分说冲进屋来。里间的帘子猛地被揭开,露出王艳芬怒气冲冲的脑袋。
二
昏黄昏黄的十五瓦灯泡,被吊在老旧的抽屉桌上面,发出一束束瘦弱的光线。王艳芬脚上穿一双灯草绒面的毛边千层底布鞋,身上穿着供销社赊销的黑蓝布裤子,黑底红花的棉粗布褂子,两堆成熟的女人标志,把本就窄小的小褂,紧紧撑起。
我决不嫁给张窗棂,我是人,不是畜牲,想咋换就咋换。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你们的心也太狠了。王艳芬冲进里间,僵硬地站在脚地上。异常激动的情绪,使她的呼吸急促,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眼眶里含满委屈的泪水。
沈长命看了看闷葫芦的王轮子,又看了看情绪激动的王艳芬,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异常压抑。向王轮子摆了一下手,掀起帘子,向屋外走去。
闺女是母亲的心头肉,王艳芬的妈妈,心疼地用手擦了擦女儿脸上的泪水,把女儿扶在炕沿上坐下,爱怜地叹了一口气。
王轮子低着头,一口紧似一口地抽着旱烟,使屋子里的气氛更显紧张。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王轮子被浓烟呛了一口,拼命地咳嗽起来。
王轮子的老婆心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骂道,短命羔子,一天烟不离手,能顶饭吃?早晚都得被烟呛死。
王轮子老婆,夺过他手里的旱烟枪,放在桌子上。束手无策地站在女儿和老汉之间。
王轮子端起老婆给队长倒的那碗水,喝了一口,渐渐压制住剧烈的咳嗽,红着眼说,艳芬,大对不起你,都是大没本事,大若是有半分能耐,也不会想出如此龌龊的主意来。你看,你哥在咱村是数一数二的大龄青年,如果成不了家,咱张家的香火就断在这一辈了。
正说着,里间的帘子又被哗地揭起来,一股浓烈的酒气窜了进来,王轮子一看,是自己的儿子王小旦。王小旦直直走到桌子前,坚决地说,让妹子给我换媳妇,打死我也不干,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儿。
王轮子正为儿子的亲事上心窝火,一听儿子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猛地起身,照着王小旦的脸,就是一个耳光。大吼道,滚!
王小旦一下被父亲的气势给镇住了,本就被酒精烧红的脸,显得更红了。他摸了摸隐隐疼痛的脸颊,胆怯地退出屋子,钻进他的小房间,再也没敢露头。
王轮子见捣乱的儿子走了,心疼地摸了一下女儿黝黑粗壮的大辫子,叹了口气说,闺女啊,常言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咱王家从此断根,我也没有脸面在九泉之下见你的爷爷奶奶。闺女啊,听大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张窗棂虽然文化不高,但踏实能干,人又实诚,你嫁过去肯定受不了症。况且咱是一个村的,还能相互照应,过几年,我和你妈岁数大了,你也方便尽孝。
王艳芬听着父亲的解劝,心里像有一块大石头,堵得难受。她匍匐在妈妈的腿上,任泪水打湿母亲的衣裳。
王轮子从桌上拿过旱烟枪,在烟袋里装了一锅烟,点燃后吸了一口说,艳芬呐,大知道你心气高,你看,过了这么多茬,有文化,长像不好,长像好,条件又太差。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光景都是靠人过过来的。只要嫁一个正道的人,保你一辈子生不了气,光景肯定能过得红红火火。看我和你妈,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还不是恩恩爱爱地过过来了吗?
王轮子搕掉烟锅里的烟灰,把烟枪放在桌上。拿起拆开的红花烟,小心地从里面抽出一根,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不舍得抽,又小心翼翼地把烟条装入烟盒内。
闺女呀,你若答应这场婚事,我和你妈绝对不让你受委屈。“三转一响”(三转: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收音机)我给你陪,自行车咱买永久的,缝纫机咱买华南的。放心,箱子,柜子,桌子咱都陪,让你嫁得风风光光的。
王艳芬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六神无主。她没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拿她给哥哥换媳妇,完全没有了自己的自由和尊严,想到这儿,她从母亲的腿上抬起头。忿忿地说,我不稀罕你陪的“三转一响”,我不希望我的婚姻,成为哥哥婚姻的殉葬品。
夏夜,一刻刻在稀有的凉风中消耗,那些不睡觉的虫鸣不经意地从窗户外送进屋来。那盏昏黄的灯泡,挣扎地泛着疲累的光。
王轮子又狠狠地吸了几口旱烟,扔掉烟枪,站起身来,扑通跪倒在女儿的面前,这一突然的变故,使他老婆和女儿惊大双眼。
闺女啊,算大求你了,大把你养活这么大,也算是唯一一次求你啦!
王艳芬犹豫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父亲:
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艰辛和无奈,头顶的头发已被岁月尽数拔去,耳边的一圈疏发,早已被光景染成白色,上身的白色背心,被汗水染成土黄色,黑蓝裤子的膝盖处,补上了两个大补丁……
王艳芬扑倒在父亲的面前,和父亲抱成一团,无声的泪水滴在脚底上,被泥土瞬间吸收。
三
沈长命回了准话,张天良知道了王轮子的意图,头顿时大了起来。张天良说啥也没有想到,王轮子会想出这么个歪主意,原想着王轮子大不了干脆不答应或者多要点彩礼刁难刁难。
关键是,女儿张窗花比他王小旦足足小十岁。说破天,闺女也不会同意,当今之计,也没有什么更加妥当的办法。也许这个难以启齿的换亲,是时下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跟女儿窗花解释?闺女不同意怎么办?张天良闷头想了许多的解决办法,似乎都行不通,又一一被他否决。最后他想,不如先答应了王轮子,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做女儿的思想工作,如果不答应,这扇门就算封死了,儿子张窗棂的婚事要等到猴年还是马月,谁也没办法预料。张天良不敢往下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吧。
话让沈长命递了过去,张天良彻底坐不住了,火烧眉毛的事,就是先解决女儿窗花的事情。晚上,张天良跟老婆商量,让老婆好好做做闺女的工作。他老婆心如明镜,知道这事情很难办。但已答应了王轮子,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第二天后晌,窗花娘说,花,把牛吆头道沟吧,妈也去,有点话想跟你说说。
张窗花疑虑地吆着牛,和母亲一块儿向头道沟走去。这头道沟,沟口只有狭窄的一条通道,沟里却地势平坦,青草肥美,是一个天然的好牧场。沟里二里多地有一个大䃥,只要把牛赶往沟里,一个人坐在沟口,就不用操心牛会跑到地里吃庄稼。
牛进了头道沟,窗花娘坐在沟口的大石背上说,花,跟你说件喜事。
张窗花听说有喜事,眼睛一下子放了光,妈,啥喜事儿?
咱村王轮子,答应把女儿王艳芬嫁给你哥了,你说算不算喜事儿?
张窗花穿着一件红格子衬衫,像蝴蝶一样,高兴地从大石背上飘了下来,喜事儿,确实是喜事儿,不过咱家要拿出不少的彩礼吧。
彩礼嘛,人家倒是没提,只是,只是……窗花娘吱唔着,没法开口。
妈,只是啥,有话就说嘛。
窗花娘终于鼓起勇气说,王轮子要求和咱家换亲,让你嫁给他家的王小旦。
张窗花一听,如五雷轰顶,顿时懵了,先是无助地看了看母亲,然后歇斯底里地吼道,不中,不中,打死我也不会嫁给他。
张窗花像一只打疯了的野猪,敏捷地翻过头道沟口的石梁,朝着寨门山的灌木丛中蹿去。她那苗条高挑的身后,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随奔跑的速度,左右摇摆,头也不回,把嘤嘤的哭声扔在身后。
张窗花跑了,她母亲哪还有心思放牛,赶紧到沟里把牛吆回。告诉张天良,天大的事儿先放下,赶紧上山找窗花吧!
张窗花一气跑到寨门山的半山上,在一块儿绿茵茵的尖草地停下来。她的心如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任凭那无助的泪水,伤心地洒落。
太阳慢悠悠地接近西山,一团大火球不经意滚进西山后,天便很快暗了下来。随黑时,有一种鸟,个头不大,嗓门儿却特洪亮,在她不远处的树枝上蹦跳,发出瘆人的声音。
张窗花毛发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一个胆小的弱女子,从不敢走夜路。放牛,天不太黑就往家赶,况且大多是结伴而行。她越想心里越是害怕,便从山梁的背面,顺着牛羊或拾柴人踩踏出的羊肠小道,往山下摸去。幸好这些小道,是她放牛或捋连翘时常常走过的熟路。
费了不少功夫,张窗花才摸进村里,鬼使神差地来到肖小行的窗前。屋里亮着灯,小行肯定又在忙他的《绿草》文学社。
肖小行是村中少有的高中生,它和张窗花青梅竹马,小时候常常在一起玩扮夫妻、过家家游戏,一起玩踢毽子,一起上学校。夏天涉水,他一直背她过河,冬天踏冰而行,他一直牵着她的手。
初中毕业,张天良说女儿家识俩字,不寡就行,念恁些书干啥。于是她就回家帮家里务农。肖小行便考入县里的重点高中,继续学习深造。
肖小行喜爱读书,对文学情有独钟,对书法也爱不释手。他家里的书架上放满各种各样的书籍。高中毕业后,他在高考中名落孙山,但他并不气馁,把精力投入到文学创作中。他的一首小诗,展现了他的远大抱负:
每天夜里
都做着同样的梦
文学
在我心里扎根
童年的小人书
中学的四大名著
终于发酵出一股
难以抑制的异想天开
斗室的墨夜里
以小说诗歌为伴
让满天的星斗
陪璀璨的梦想闪光
自从在《豫西报》上发表了一些作品后,肖小行的文学激情一发而不可收。他组织全乡文学爱好者,成立了“绿草文学社”,把文学的挚爱推向更高的高潮。
张窗花怕家里人找到这里来,轻轻地敲了三下窗棂,肖小行心有灵犀地走出屋来。张窗花示意他出去,有话对他说。
肖小行关了灯,扣了门,和张窗花向电站的蓄水池走去。一九七〇年,村里在北头修了一个小型水电站,把河水从大碥引过来,在村南头的山根修了一个四五亩大的大蓄水池,在电站的上方修了一个占地一亩的小蓄水池。前两年,山外的高压线架到村里,水电站就停止了工作,蓄水池也不再蓄水,成了一个干池。
肖小行和张窗花在蓄水池边的台阶上坐下,张窗花的头倒在肖小行的肩膀上,还没有开口,伤心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她的脸颊上滚了下来。
肖小行听了张窗花的叙说,也感到这件事情十分棘手。如果通过司法途径,维护人身权益,那势必会牵涉她的父母,如果毫无反抗,任人宰割,将错就错,那样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肖小行分析了一下情况,对张窗花说,窗花,不要着急,慢慢给你父母说明情况,常言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忽然,一束手电的光束,从不远处照射过来,张天良怒不可遏地叫道,窗花,你个死女子,让我在寨门山寻你一大圈,原来你躲在这。黑灯瞎火的,孤男寡女待在一起,嫌不嫌丢人。
张天良说着,拽着张窗花的胳膊,走下蓄水池边的斜坡。
四
进了家,张天良回身拴了屋门,气冲冲地往小凳子上一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窗花娘走过来,把挂在窗花头发上的柴棒摘下来,说道,你这闺女,还是那倔倔脾气,有话咱好好说,一赌气就往山上跑,跟小的时候一样,看把你大累的。
没啥好说的,说别的事儿可以,让我嫁给他王小旦,说破天也不中。张窗花背靠着墙,噘着的嘴上,足可拴上一头毛驴。
张天良抬起头,霸气地说,中不中不是你说了算,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容你年轻人瞎胡闹。
大,都改革开放了,你还放不下你的旧思想。现在是自由恋爱,你那父母之命早过时了。张窗花尽量平心静气地跟父母讲道理。
张天良一听火了,什么自由恋爱,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拿你大、娘不当回事了吧。不是我们抚养你,你早饿死,冻死啦!
大,这是两回事儿,你们的生育之恩,抚养之情,女儿永远不会忘记,但婚姻牵涉到我一辈子的幸福,你总不能独断专行,乱点鸳鸯谱吧!
啥叫独断专行,你没想想,咱家是啥条件,人家王小旦咋就配不上你了?我知道,他年龄是大了点,可那王小旦不憨不傻,也是本分人,配你也是过来过去的。
张窗花听父亲这么一说,情绪也激动起来,好,他王小旦就是一朵花,我张窗花不稀罕。说来说去,你还不是拿我给我哥换媳妇,儿子是你的,女儿也是你的,咋不顾顾我的感受,自私。
反了,反了,真是翅膀硬了,这事儿由不得你。我是你亲大老子,管不了你还了得。这事不用再说,就这么定了。最近俩月不用下地,也不用去放牛,好好在家准备嫁人吧!张天良一锤定音。
张窗花感到,与父母没有一点沟通的余地,抹了一把眼泪,进入自己的房间。
当新娘,做嫁妆,
先纳底,后纳帮。
公一双,婆一双,
女婿一双,奴一双。
在农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从古至今,流传几千年了。就是姑娘在出嫁前,必修的一门功课,姑娘要按照婆家每人脚的大小,用最好的布料,做一双千层底布鞋,并且要把毛边用洁白的白洋布严起来,整齐、结实又好看。过了门,就把装在箱底的新鞋,发给家庭的每一个成员。
窗花娘亲自到街上,扯了三尺上好的黑斜纹鞋面。把做鞋所需的针头线脑、麻绳、衬布等一应物品,全部拿进张窗花的房间。
张窗花像一只鸟儿,被困在笼子里,除了吃饭,睡觉,母亲就让她纳鞋底。张窗花哪是做针线活的料,几天下来,手指被针刺破多次,手背也比麻绳勒出条条红红的深印。
张窗花想去肖小行家串串门,散散心,把心里的委屈往外倒一倒,却被母亲拦在门外,警告说,你大交代了,你都是快嫁人的人了,绝对不能再和小行那小子见面。你大说了,那小子不地道,想空手套白狼,想不花一分一毫就把我闺女拐走。听妈的,就在院里转转,歇会儿,赶紧回去纳鞋底去。
窗花娘看得紧,张窗花有翅难飞,困在屋里,无计可施。只好乖乖地纳起鞋底,严起鞋帮来。只有她心里清楚,这些鞋的尺寸,根本就不是王小旦一家的,而是肖小行一家的尺寸。
这两天,张天良和老婆见张窗花不再闹情绪,本本分分地做起鞋来,也就放心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人的一生,男婚女嫁就是最大的事情了。只要日子定下来,不论是男方或是女方,都会事无巨细提前张罗着。
王轮子好面子,早早托人买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等陪嫁物品。那时,有些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像永久牌自行车,华南牌缝纫机这些紧俏商品,没有关系是搞不到的。王轮子又从徐家湾请了赵金章师傅来做柜子、桌子、箱子等。有些着近亲戚,提前赶来收拾柴火,把柴火垛的干柴用斧子截成段儿,捆成捆儿,整整齐齐地码在房檐下的坷台上。王小旦的几个发小,自告奋勇地把婚房里的顶棚和墙壁,用新报纸重新糊了一遍。看起来白白净净,亮亮堂堂,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张天良也不示弱,早早地筹备起来,把漏雨的房子找泥瓦匠精心地插补一番,把外墙斑斑驳驳的泥皮揭掉,重又粉了一层新泥。
输人不输阵。张天良见王轮子托人买自行车,缝纫机,也悄悄托五金公司的一个亲戚,每样弄来一台。陪嫁家具样样不少,已找师傅精工打造。
张窗棂的婚房,父亲放了房后的一棵菜杨树,解成薄板,把顶棚用木板严严地钉起来,这木板楼,洁白,高档,平整,一粒灰尘也别想掉下来。不知张窗棂从哪里弄来几本画报,拆开糊在墙壁上,花花绿绿,很有创意,特有看头。
有了日期,快得谁也挡不住,渐渐日头不那么毒,风中夹带着一丝凉意。秋天来了,张王两家的婚期近啦!
五
九月初八,是个吉星高照的好日子。张王两家的婚嫁日子就定在这一天。是赵仙儿亲自择的好。
赵仙儿是绑马庄有名的阴阳先生,婚姻择好,墓地下盘,宅基定位,卜卦算命,他都十分精通。他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架子,高低人都看得起。拿点烟酒他给算,买包点心他也给算,有些一毛不拔,他照样给算,因此,他的口碑极好。
结婚定在这个时候,是相当科学的。地里的玉谷、大豆已收回家里,山上的柿子也都夹了回来,旋成柿饼,一串串挂在房檐上。临近霜降,小麦也种得差不多了。过事儿,最怕赶上农忙,没人闲哄(帮忙),显得特别冷清。
绑马庄不大,全村总共也就一百多口人。两家有事儿,就看人缘了,与谁家靠得近,就给谁家闲哄,还有些不远不近的人,早上在这家转悠转悠,干点小活儿,后晌又到那家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一通。农村过事情,一般都用八分钱一包的红花烟或金稻烟。烟瘾大的遇上了好日子,一根接一根地抽。走时不忘记在俩耳朵上各别一根。
过事儿的前几天,就忙开了,做豆腐和蒸馍是一大头。磨豆浆,过豆浆,点豆腐大多是男人操作,这里的力气活多一些。结面,揉面,烧火,晾膜,大多是由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把持,有说有笑,像一台大戏。
到过事的前一天,已进入紧张的战备阶段。东家提前从村里请几位有号召力、有面子的人当总管或看客,还要请几位有文化、能拿毛笔写字的人坐礼桌记礼收钱。一场事儿过得好坏,总管和礼桌都是关键的关键。吃了十点多钟的饭时饭,总管就站在坷台上吆喝,开始分派执事,安排分工。掌笔的裁一长条大红纸,在上面做记录。先是总管,然后是看客、礼桌,再然后是调席、厨房、馍房、端大盘、端小盘、便饭、洗碗等。每一个部门都有组长负责,任务分明,各司其职。
绑马庄只有赵仙儿一个有文化的老先生,王轮子害怕张天良捷足先登,提前好几天就登门邀请,不给别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赵仙儿写完执事单,又按照王轮子家各各门框的尺寸,裁了几副对联。前檐的明柱上,是一副大对联,又宽又长,上联是:男尊女女尊男男女平等,下联是:夫敬妇妇敬夫夫妇相亲,横批是夫敬妇随。看起来十分大气。
王轮子的正门和王小旦的洞房门上也都安排了一副对联。这婚联一贴,充满祥和与喜庆。
张天良去找赵仙儿,还是晚了一步,步了人家的后尘。无奈找了村里的新文化人、高中毕业的肖小行执笔坐礼桌。说实话,张天良对肖小行一点好感也没有,这小子与姑娘张窗花眉来眼去,光想占便宜,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不是自己果断扭转乾坤,还差点坏了大事。
九月初七,张天良的院子里,不亚于王轮子家的热闹程度。组长沈长命当总管,那嗓门儿真叫个洪亮。把各部门儿执事人员安排完毕,都聚在礼桌前,看肖小行书写婚联。
明柱上的大对联是:窗含江山人杰地灵,艳阳高照花香气氛,横批是天作之合。没文化的人看热闹,有文化的人看门道,这副对联是肖小行亲自创作的,对联中暗含着窗棂、艳芬两个新人的名字。
洞房的对联是:洞房室内共饮合欢酒,同榻枕上合唱幸福歌。横批是洞房花烛。
结婚贴对联是最起码的面子工程,不足为奇。然而出彩的是:张天良中堂上肖小行独特的书法设计。原来中堂上贴了一幅破烂不堪的《我是公社小社员》的水彩画。这幅画除了破烂,还被多年的炊烟熏得黄中带黑,大煞风景。
肖小行果断地撕掉了那幅旧画,用一张大红纸行草书写了一幅书法作品,内容十分新鲜别致:
依山傍水,瓦房几间,
朝也安然,暮也安然。
种了几亩责任田,
种也随俺,管也随俺,
丰收靠人不靠天。
大米白面日三餐,
稠也称心,稀也如愿。
的纶的卡身上穿
短也高兴,长也喜欢。
唱歌跳舞艳阳天,
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张窗棂人逢喜事精神爽,专程从县新华书店买了一幅“龙凤呈祥”的中堂画。挂在洞房的桌子上方,画上是三国时期刘备和孙尚香完婚的场面,蟒袍玉带,风冠霞披,特别吻合与吉祥。画边配了一副对联:配佳偶宜家宜室,成大业同德同心。
肖小行还精心地剪了几个大红喜字,正门两边贴了一对,洞房顶的楼板上贴了一张。
贴上了婚联与执事单,院子里顿时充满了喜气。院子里支好的大锅里,做了一锅模糊面,亲朋好友、帮忙的邻居随到随吃,无需客气。
眼看天就黑了,在吕家洼请的响家也进了院子。沈长命招呼唢呐队先吃饭,然后端出几个凉菜,拿出一瓶广东湛江产的长脖子二曲酒,让村里几个好斗酒的年轻人,陪唢呐队喝几盅。这是农家的规矩,唢呐队的人也不谦让,让能喝酒的象征地喝几个,就散了场。大伙知道响家一会儿还要接牌位,那是正事,半点耽搁不得。
前半月的月亮早早爬出山头,把那洁白的银辉洒向山村。张天良找了几个手电筒,在前面照着,朝张家的老坟走去。到了张家坟,唢呐队吹起了热闹但不伤感的曲调。张窗棂跪在爷爷奶奶的坟前,点燃四根香,插在坟前的土地上,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做了三个揖,算是完成了接牌位的必走程序。
张窗棂一行刚回到院子,村西头王家的坟地上,也响起了嘹亮的唢呐声,王家也正在接牌位,请祖先回来一同见证家里的大喜事。
六
一个村子,两家人同时办喜事儿,并且两家都是有嫁有娶,这热闹程度,有史以来还是头一回。
张天良像吃了蜂蜜一样,心里甜得无法形容。今天正式升级为公公和岳父大人,一天之内获得两项殊荣,不是天大的喜事儿是啥?细想想,张天良不得不佩服王轮子的脑子管用,这一召换亲,把两家的头疼病都治好了。
张天良高兴地一整夜都没合眼,依然精神焕发。还是满天繁星的时候,他就把大锅里添了水,生着了火。
王轮子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儿子王小旦三十一岁,成不了家,始终成了他的心病。今天这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比在路上捡个金疙瘩,还令人开心痛快。儿子成家了,女儿也出嫁了,以后该享享清福啦!
进入深秋,太阳也睡懒觉,七点多钟才爬出被窝,挥洒出懒散的光芒。大总管和闲哄人也都各就各位,紧张的一天开始了。
王轮子怕人整盒整盒地拿烟,就拆了一整条。散在拾馍盘上,往桌子上一放,谁想抽,谁就到拾馍盘上拿一根,很是方便。王轮子则拿着香烟,站在院子口,笑脸相迎,给每个来客散上一支。
早上九点左右,有一顿便饭,村子里的邻居和邻村的人,也都陆续来到王轮子的院中。大总管吆喝:锅里有饭,胶黏胶黏的红豆糁子饭,自己动手,不要客气。来客就从箩筐里取出碗筷,从锅里舀一碗稠糁子饭,夹一筷子酸黄菜,或立着或圪蹴着,悠闲自在地吃起来。溜热的馍,放在大筛子里,吃几个取几个,各随便意。
新人和去对方接亲的人,不吃这大锅饭。头天晚上家里找了灵巧的、婚姻完整的媳妇们包了几簸箕疙瘩(饺子),专门儿下给他们吃。
照平时,去对方接亲的人,早早吃了疙瘩,动身前往。今天的喜事儿,一家北头,一家西头,相距不到半里地。于是过了九点才吃完疙瘩动身。王小旦专程从城里买了一身西装,一穿就像新郎官,特别精神。王轮子把给闺女王艳芬陪嫁的自行车、缝纫机上都绑了一朵大红花,专等女婿来接。按习俗,姑不迎,姨不送,闺女出阁时,娘家这方,除了娘、姨,其他的亲戚、好友都要送闺女到婆婆家里,以表达闺女与亲人难以割舍的情感。
今天绝对是个例外,双方的家里都要肩负着娶亲与嫁女两项任务,谁也没法分身去送闺女。九点多钟,张天良院子里接亲的人,早已整装待发,单等大总管沈组长发号施令。不大一会儿,沈组长检查了每个细节没有疏漏后,命令出发。响家吹响喜庆的“抬花轿”乐曲,一路向王轮子家走去。
唢呐队走在最前面,夹毡的跟在后面,拿着香烟,逢人就发,毫不吝惜。然后是挑盒的,再然后新人张窗棂和迎客紧随其后。
短短一段距离,一袋烟功夫,张窗棂等接亲队伍,已进了王轮子的院子。大总管挨个给每人散了烟,把他们安排在院子的桌子旁边坐下,响家另外安排一桌。先上一碗红糖茶,少顷,总管安排厨房出了两桌正席。说是八碗席,其实每桌上的九碗,上酥下丸,左红右白,那都是有讲究的。调席的,按照规矩,根据上席的方位,来确定菜品的摆放位置。
在张窗棂等人吃饭的当口,新媳妇王艳芬在闺房里早已打扮停当,等待出阁时辰。大总管看了看时间,已十点多钟,命令开始行礼。大总管领着张窗棂,走进王轮子的正屋,中堂的墙上,是赵仙儿书写的王家祖宗牌位:供奉王府历代祖宗之神位。桌子上放了三盘献祭的花馍,前方放了一个长条木盒子,木盒子里放了半盒谷子,作为临时设立的香炉,香炉两边放了两盏罩灯。桌边放了一瓶酒,三个酒杯。挑盒的人从箩头中取出两束香,两盒火柴,一挂鞭,放在香炉的边缘。张窗棂在大总管的引导下,从香盒里取出四支香,放在罩灯上点燃。退回三步,朝着王家牌位鞠了三躬,把香插入香炉,再退回,跪在桌前提前铺好的褥子上磕了三个头,起身在酒杯中倒满三杯酒,从左到右,把酒洒在桌前的脚地上。再起身向王家牌位,做了三个揖。大总管吆喝道:礼毕。
在响家的乐曲声中,张窗棂走进王艳芬的闺房,单膝跪地。把提前预备好的一束花献给新娘子,新娘子王艳芬看着帅气的张窗棂,似乎比平时英俊许多,心里边暗暗升起一丝情愫,但她不动声色,半天不接张窗棂手里的花。张窗棂恍然大悟,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塞给新娘子,王艳芬接过红包,也接过了张窗棂棒着的鲜花。
掌声在洞房里热烈地响起,张窗棂背起王艳芬,兴奋地出了王轮子的院子。身后响起了长长的鞭炮声。在院外的拐弯处,张窗棂把王艳芬放在椅子上,给新娘子穿上第一双男方的鞋,意寓从今往后,一辈子都是张家的人。
仍是响家走在前头,随后一对新人跟着迎客,慢悠悠地朝张家走去。接亲队伍的后面,王轮子安排了几个年轻人,抬着缝纫机,推着自行车紧随其后。走过一个打麦场,夹毡的连忙上前用半张红纸把碌碡遮起来。快到张家有一个小水渠,王艳芬停在那里不走了,张窗棂又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王艳芬,新娘子吃吃笑着,跨过水渠。
张天良院里的人,全跑到院边儿来看热闹。总管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十二点,就让闲哄人,拿一个长条板凳,挡在路中间,上边放了两盒香烟。响家走到凳子前停下来,知道是大总管让唢呐队在此多耍一会儿,以等待入洞房的吉时佳期。唢呐队碰了一下头,吹起了朝阳沟里“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的欢快乐章。
九月初八,午时、未时为入洞房的大吉时辰。沈长命看看已近午时,让闲哄人撤掉路上的长条板凳,接亲队伍直接进了院子。沈组长大声吆喝道:吉时已到,入洞房喽。
大总管提前安排,王艳芬的两个发小扶新人入洞房。在长长的鞭炮声中,一对新人被扶入洞房。身后一个闲哄人,端一升配好的五谷杂粮,朝新人头上及空中猛撒,哗哗的五谷粮在半空开花,再满意地落在地上。王艳芬羞答答地坐在炕沿上,脸蛋像一对红苹果。不大一会儿,两个发小端上从娘家带来的水下的饺子,让新郎咬半个,新娘吃半个,新娘咬半个,新郎吃半个,然后再换碗吃完饺子。洞房里不时响起热闹的笑声与掌声。
一对新人入了洞房,王小旦的接亲队伍,早已吃了正席,还在耐心地等待着闺房里张窗花的打扮。虽说是一个村,路比较近,但王家来接亲的人,早已等地焦躁。夹毡的人,跑到沈长命跟前说,沈组长。你看窗棂和艳芬都入洞房了,窗花也该打扮完了吧。麻烦你去催一催。
这一说,沈长命也觉得时间不早了,王家那边肯定都等急了。这张窗花也太能磨叽了,都几个小时了,打扮成杨贵妃也该差不多了。沈长命找到张天良和窗花娘,让他们赶紧去催。张天良和窗花娘被突然的兴奋冲昏了头脑,听沈组长一说,才知道忽略了另一场大事,急忙来到闺女张窗花的门前。敲了敲门没有回声,窗花,窗花地喊了几声,屋里仍然没有回音。张天良和窗花娘都吃了一惊,莫不是闺女不愿意,干了什么傻事儿?张天良和老婆越想越不对劲儿,没敢声张,悄悄用铁锥拨开了门栓。一进屋,张天良两口子全傻眼了,屋子里哪有张窗花的人影。
七
张天良夫妇一看闺女张窗花屋里,连个人影也没有,看着松动的窗户,啥都明白了。张天良恨得牙根直痒痒,真想恨恨地扇她几个耳光。他脑子顿时如一团乱麻,不知怎样去应付王轮子的责难。
这是大事儿,张天良不敢隐瞒,急忙把实情告诉了沈长命。沈长命一听也惊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来。沈组长思忖片刻,对张天良说,天良,这事儿麻烦了,不能隐瞒,赶紧把事情报给王轮子。
好事跑得慢,坏事快如箭。一霎时王轮子就知道了张窗花逃婚的消息。气得暴跳如雷,差点跌坐在脚地上。半天,他铁青着脸吼道,张天良,你个阴险小人。你不让我自在,我也不让你好过。
王轮子像一头打疯了的狮子,顾不上院子里还有许多客人,气急败坏地出了院子。闲哄的邻居瞪大双眼,看着远去的王轮子。王轮子的至亲挚友,却慌忙随王轮子出了院子,他们怕王轮子正在气头上,办出什么违法的事情来。
张天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程度,现在怨谁,怨自己吗?怨闺女张窗花吗?可是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目前需要面对的是,迫在眉睫的难关如何应对。张天良的头像炸开一样,茫然无助地坐在院边的石头上,双手托着头,对院子里的热闹,茫然无觉,似乎进入到另一个世界。
王轮子怒不可遏地冲了过来,一把将张天良从石头上揪起来。照着张天良的前胸就是一拳。骂道,张天良,你个小人,你个卑鄙小人。
张天良心存愧疚地看着王轮子,亲家,你听我说。
亲家?谁是你亲家?!你个反复无常的小人,跟你结亲家,我嫌丢人。王轮子红着眼,心里的怒气从他身上的各个部位散发出来。
沈长命组长拉着王轮子的胳膊,解劝说,轮子,听哥说,谁也不想有这个结果,现在事情已经出了,咱坐下,平心静气地把事情说开。毕竟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把事情闹得太僵。
尾随而来的亲友,也上来解劝,把王轮子拉进院子,在椅子上坐下。
我一辈子跟他张天良过不去,他聪明,他把我当猴耍,我王轮子也不是信球。王轮子的情绪十分激动。
这件事儿打给谁能平心静气,波澜不惊,王轮子在绑马庄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爱面子的人。这下彻底栽了,想破了脑袋,才想出这换亲的方案。想着好歹把儿子王小旦的婚事给解决了,没想到,到头来给张天良做了一锅好饭。打给谁不怒发冲冠,打给谁不暴跳如雷。王轮子越想越气,忽地站起身来,又要去揪身边的张天良。
王艳芬上身穿着红段子喜服,下身穿着眼下最时兴的蓝色涤纶裤子,脚上穿着今天张窗棂刚给换上的绿面塑料底布鞋。见父亲又要去揪公公的衣领,上前拦住父亲说,大,你消消气,有话咱慢慢说。
王轮子斜眼看了一下女儿,怒冲冲地说:有啥好说的,它张天良不仁,别怪我王轮子不义。听大的,咱回家,让他张天良知道知道耍戏人的下场。王轮子说完,拉住王艳芬就往院外走。
张窗棂眼看着老丈人要把媳妇拉走,干着急,没有办法,一个是自己的新媳妇,一个是自己的老丈人,以后就是一家人,谁也不能得罪。
眼看就要走出张天良的院子,王艳芬挣脱了父亲的手,对父亲说,大,我不能回去,我既然和张窗棂拜了堂,我就是他的媳妇。我跟你回去算哪回事儿?大,你没想想,当初我不同意这门婚事,是你逼着我嫁给张窗棂,现在拜了堂,我跟你回去,我以后还咋嫁人,谁还要我?
王轮子吃惊地看着女儿,知道大势已去,女儿是他最后反败为胜的一步棋。就连女儿都不支持她,还有什么办法能扭转当前的被动局面?王轮子恼羞成怒地吼道,白眼狼,一群白眼狼。都走,都走,都走了倒也清净。
王轮子疯一般地出了张天良的院子,王艳芬泪眼花花地看着父亲走远,张窗棂怕出现什么意外,连忙追了上去。
出了这档子事,张天良院子里的客人也都纷纷散去,热闹沸腾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下来。张天良仍坐在椅子上,头也没抬,他不明白事情的纰漏到底出在哪儿。他把事情从头至尾捋了一遍,肯定是女儿窗花被关急了,才虚意答应,使出这缓兵之计。
闺女呀,闺女,你这小小的缓兵之计,使你父亲落了个口是心非的小人,叫你父亲在绑马庄怎样抬头?你一走了之,留下这个烂摊子,为父我如何收场。张天良越想越觉得蹊跷,张窗花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能跑到哪儿,难道能上天入地不成?
张天良分析了前前后后整个过程,忽然想到了肖小行。肯定是他们俩密谋串通好,才让窗花逃婚,然后再把她藏起来,想到这里,顿时柳暗花明,张天良像一个大侦探,肯定了自己的推测和判断。当今之计,必须先把这个幕后黑手揪出来。
张天良忽地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大踏步地朝肖小行家走去。
八
张窗花逃婚失踪,肖小行也没有预料到。他和张窗花青梅竹马没错,他和张窗花在心里都装着对方也没错,只是人世间的事态往往瞬息万变,使人措手不及。今天张窗花就要成为人妇,嫁给比她大十岁的王小旦为妻。说真话,肖小行的心理异常郁闷,不是张天良亲自来请他,让他坐礼桌,他还真不想直接面对这伤情、尴尬的场面。
张窗花失踪,这一使张天良和王轮子始料未及的消息,却使肖小行在无边沙漠上又看到了一片绿洲。他也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会发展到何种地步,但毕竟眼下有几滴小雨湿润了他干裂的嘴唇,有一丝清新的空气,拯救了几近窒息的喉管。
肖小行坐在他的三斗桌旁,看着新编印出的《绿草》刊物,淡淡的油墨香味儿,挠向它的鼻孔。此刻,那些关于文学的灵感,早隐藏得无影无踪。他脑海里充满了张窗花的身影,她一个有主见且具叛逆的性格,逃出违心的掌控,完全符合情理。可她能逃到哪里,山坡,树林,还是远走他乡?张窗花从小在山里长大,在乡中学上初中,已是她走过最远的地方了,莫说远方,连离家七八十里地的县城她还没有去过呢!
肖小行越想心里越毛,他把附近能想到的地方都想尽了,也理不出个头绪。他要在天黑前想法找到她,否则她有家不能回,黑灯瞎火的,秋夜她将如何度过?
肖小行着急慌忙往外走,在门口与张天良撞了个满怀。张天良像一堵墙,挡住了肖小行的去路,小子,想跑是吧,我就知道你有这手。快快交代,你把窗花藏在哪儿啦!
叔,你咋这么说呢,我咋会知道窗花藏哪儿了,叔,你冷静冷静。我也是在你家帮忙,才知道窗花逃走的消息,你咋能找我要人呐?肖小行摊摊手,无奈地说。
张天良志在必得地说,小子,别装了,以为我是瞎子,你和窗花眉来眼去的那些事儿,以为我不知道,我是给你留面子。快说,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伙房里收拾锅灶的肖老大夫妇,听见正屋的动静,急忙跑出来。见张天良和儿子面对面对峙着,肖老大上前拉住张天良说,天良,有啥话,咱坐下好好说。说着从侧边拉过一把小椅子,把张天良按在椅子上。
天良,说说到底咋回事儿?肖老大不解地问。
咋回事儿?你问问你儿子,我家窗花叫他藏起来了,叫我今天丢多大的人,难道你没看见?张天良先发制人。
肖老大看看儿子肖小行,咋回事儿?
肖小行说,大,我也不知道,天良叔风风火火地冲到咱家,硬说是我藏了窗花。这是违法的事,我可不敢担这个罪名。
肖老大听过事情的原委,对张天良说,天良啊,说话可得有根据,这藏人的屎盆子,扣在我们头上,我们可受不了。你不想想,今天你家过事儿,我和老婆子、儿子顷家去给你家闲哄,窗花失踪的事儿,我们也是在你家知道的,那时,我家小行,还正在礼桌上为你家记账呢!
张天良胸有成竹地说,窗花失踪时,你们在我家帮忙是不错,但你家小行从小喜欢我家窗花,肯定是我把窗花许给王小旦,你儿子不愤气,合伙密谋把窗户撬开,偷偷把窗花放出去。这简单的案子,你以为我破不了。
肖老大说,这只是你的猜测,胡乱猜测,在法律上是不做证据的。
张天良听到法律二字,恨恨地说,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真不说,我也不勉强,我只有到乡派出所报案了,到那时只怕是想说也来不及了。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天良说完,气冲冲地离开了肖小行家的院子。
张天良走了,肖小行对父母说,你说这窗花今天弄这一出,确实给她的父母出了个大难题。我想着咱们得想法找着她,一个女孩,黑更半夜在外面可不是办法。
肖老大说,咱又不知道她藏在哪儿,去哪儿找。
肖小行说,你和我妈在附近寻寻,我去头道沟,半坡有一个大石洞,小时候放牛,我和她经常在里边玩。肖小行说完就朝头道沟走去。
头道沟的大石洞里没有,二道沟竹园里也没有,肖小行来到大碥的大石坎下,仍是没有。肖小行失望地回到家里。
回到家,派出所的王干警等在家里。肖小行是县广播站的通讯员,是乡广播站的优秀记者,常去乡里开会,对王干警也很熟识。王干警见肖小行回来,站起来说,小行,张天良报了警,说你私藏了他的闺女,我来了解一下情况。
肖小行就把今天张窗花逃婚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向王干警做了汇报。还给王干警讲了与张窗花互有好感的实情。
王干警说,张天良报的案,我听着只是猜测,没有什么实际的根据。当前的重中之重,是千方百计找到张窗花,只要找到张窗花,一切都水落石出,迎刃而解了。
王干警嘱咐沈组长,让全村人出动,到山上、林子里及附近的村庄寻找,务必以最快速度找到张窗花。
派出所下了令,绑马庄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兵分多路,对山坡,树林,竹园、石洞进行地毯式搜寻。就连刚过门的新媳妇王艳芬也在家的附近,留心寻找。
张天良想着派出所一来,先用铐子把肖小行铐住,然后带回去审问。没想到只轻描淡写地问了几句,跟没事人似的。张天良不服气,他觉得他的判断绝对正确,现在只要在肖小行那里找到张窗花,抓个现行,面对残酷的事实,叫他不得不低头认罪。
天眼看黑了,各路寻找张窗花的人都扫兴而归,张天良也没有任何收获。忽然,张天良在肖小行家的菜窖前停下来。这个菜窖,原先是趁着大土堰挖的一个小土窑,开始是放一些柴火、破烂之类,后来从土窑的里面,往下挖了一个五六尺深的竖井。每年的冬天,肖小行家就把收获的白菜、萝卜、红薯之类,放进窖里,直到第二年春上,这些蔬菜还完好无损,吃起来跟新鲜的一模一样。
张天良疑惑地走进土窑,打开兜里装的小手电,往竖井里一看,脸上写满了兴奋与惊讶。
王干警一听,跑到菜窖口,命沈组长把张窗花拉上来。
张天良得意地说,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我的推断绝对不会错,绝对不会冤枉他肖小行这小子。不是他藏的,怎么会在他家的菜窖里找出来?
肖老大和老婆也是惊异地张大嘴巴,站在一边,一声不吭,没法自圆其说。
王干警说,大家不要妄下断言,既然张窗花找到了,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张窗花把父亲逼婚、逃婚的整个过程讲了一遍。与肖小行没有任何瓜葛,肖小行一家也洗脱了嫌疑。
王干警说,事情已水落石出了,这个案件也可以结案了。只是王轮子、张天良听着,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地逼婚,这已经触犯了我国的婚姻法规。念你们是初犯,不予追究,如果再犯,国发难容。
王干警走了,王轮子和张天良站在黄昏的秋风里,像霜打的茄子,焉不拉几的。
九
事情过了,王轮子才静下心来,摊开事情的整个过程进行晾晒,越想越觉得憋屈。按照设想,王轮子本来占据着绝对的优势。王艳芬嫁给张窗棂也算门当户对,关键是能把比儿子小十岁的张窗花娶进门来,那是绝对地占了上风。谁想到事与愿违,最终事情发展到不可掌控的被动局面。
原想,双方都要娶媳妇,又都要嫁闺女,彩礼的事连提也没有提,并且体面地给女儿艳芬陪嫁了好几百元的“三转一响”,他张天良命好,倒是坐享其成。王轮子在女儿王艳芬空荡荡的闺房里转了一圈,一股无名火从他的心里升腾起来。找张天良去,我要和他理论理论。
王轮子绷着脸,快步流星地出了院子。他要找张天良讨个说法。
张天良一家,其乐融融地围在院子里,一张方形的小桌旁闲聊。张天良拿点浆糊,在粘几天前没贴牢,张起的对联。
王轮子一声不吭地跨进张天良的院子,张天良急忙迎上去,拉把椅子让他坐下,从烟盒里掏出一支香烟,恭恭敬敬地递上去。张天良知道,王轮子还在气头上,说啥也不戳他这个马蜂包。
王艳芬慌忙在暖壶里倒了一碗水,调了一把红糖,端给王轮子,大,你喝点水。
王轮子接过女儿的红糖水,心里顿时舒服了好多。人都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这话不假。
张天良老婆爬到楼沿上,拾了几个红柿,又到箱子里抓了几把核桃,端来放在王轮子面前,亲家,吃点核桃。
张窗棂到厨房找来一把斧子,把核桃一个个砸开,放在盘子上。
过了一会儿,王轮子对王艳芬说,闺女,你们都回屋吧,我和你大说点梯己话。
张天良老婆看了看王轮子郑重其事的样子,对儿子儿媳说,走,咱回屋。
深秋的阳光暖融融的,坐在太阳地里,那真叫一个舒服。张天良和王轮子对面坐在小方桌旁,享受着阳光的恩赐。张天良又掏了一根香烟,递给王轮子,王轮子把烟头捏空了一丁点,然后把正抽的小半截香烟,往捏空处一顶,轻轻一转,这两支烟就严丝合缝地接在了一起。深吸一口,说,亲家,咱既然成了亲家,那就不外气,有话我就直说了。
张天良深深体会到王轮子的心境,小心地说,亲家,咱们都是一家人了,有啥话就说,不外气。
王轮子说,亲家,你看,原想着通过换亲,把我家小旦的婚事解决了,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儿。艳芬也成了你家的一口人了,我家却是人走屋冷,窝囊得没法再窝囊啦!
张天良小心坐在对面,没有插话,揣摩着王轮子的意图。
王轮子弹了一下长长的烟灰,说,当初没说礼钱,是双方有嫁有娶,是平等的。眼下窗花逃婚不嫁,派出所又从中阻挠,这事儿也就这样了。你说这礼钱,是不是得如数补上?
张天良一听“礼钱”二字,彻底明白了王轮子的来意。考虑了一会儿说,亲家,闺女都嫁过来了,再提礼钱,会不会让人说闲话?
王轮子瞪了一下眼说,说啥闲话?嫁闺女收彩礼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谁还会乱嚼舌头?况且,我给闺女陪嫁的东西,少说也有四五百块呢!
张天良反过来想想,也觉得王轮子憋屈,但事情已经出了,又不能从头再来。仗义地说,陪嫁的东西,我们给你退回去,彩礼嘛,你说个数。
王轮子见张天良没有胡说话,伸出一个大拇指,一个食指说,咱不说一千,也不说六百,咱取个中间数八百就行了。陪嫁的东西,是给闺女的,怎么能让你退回来呢?
八百这个数,在当时已算比较高的了,张天良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没敢直接回绝,毕竟还要照顾到儿媳妇王艳芬的面子,她毕竟是王轮子的亲闺女。想到这儿,张天良说,亲家,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本来就不宽裕。刚刚办完喜事儿,经济上就更是雪上加霜了。你的话,我记着,我们也开个家庭会商量商量,最近几天给你回话。
王轮子从桌上抓起自己的旱烟枪,站起身说,那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王艳芬人在屋里,心在院中,时刻关注着院子里父亲和公公的对话,见父亲王轮子起身要走,连忙走出屋来,拦住父亲说,大,先不要走,吃过饭再回去。
王轮子见闺女实心拦挡,就又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吃过饭,王轮子回西头了。张天良说,艳芬你们在屋里也都听见了吧,咱们一家坐一块儿,合计合计,看这事咋办为好。
张窗棂说,大,我看咱想想办法,把我大的彩礼给补上,人家这么好的闺女都给咱了,咱还说啥。
王艳芬听了张窗棂这么一说,心里甜滋滋的,激动的眼眶里含了一汪泪水。
张天良看了看自己的儿媳妇,摊摊手说,我知道有这么好的儿媳妇,莫说八百,就是一千也不算多。只是咱从五金公司买的自行车、缝纫机还欠着你舅舅五百块钱哩!
张窗花办了一件令全家人闹心的事儿,自知理亏,小心翼翼地坐在大家的身后,一气不吭。
张天良老婆说,不行先把自行车缝纫机卖了,把圈里的两头牛也卖了,兴许能顶上这个数。
张天良说,死老婆子,你糊涂了,自行车,缝纫机卖了还说得过去,窗花出门时,咱想办法再买?牛千万不能卖,咱是老农民,就靠两头牛犁地,牛卖了,咱喝西北风去?
张天良老婆说,那咋弄,活人总不能教尿憋死。
王艳芬看着十分作难的公婆,试探着说,大,妈,不行我回去跟我大说说,看看这彩礼能不能少点。
张天良拦住儿媳妇说,艳芬,不用去,你大又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总会有办法的。
张窗花坐在一家人的后面,也在暗暗地思虑着解决的办法。他想去找肖小行,借几百块钱,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张窗花有信心,凭着她与肖小行的情谊,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张天良看着坐在后面始终低头不语的女儿张窗花,也灵机一动,一个大胆的计划,顿时在他的脑海里形成。
十
肖小行要结婚了,新媳妇儿是张天良的闺女张窗花,肖小行与张窗花两小无猜,终于功德圆满,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消息不胫而走!
这一年的九月,对绑马庄来说,是喜事连连的九月。 初八,两场喜事儿,王艳芬出嫁,张窗棂娶亲。时隔短短的十几天,二十一日,又是两场喜事,张窗花出嫁,肖小行迎娶。
事情的变化,真的是令人难以揣测。几天前,张天良还横眉竖眼,在肖家闹腾,又是要人,又是报警,扎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没过几天,事情就急转直下,柳暗花明。先是张窗花,向肖小行透露了实情,然后是沈组长前来游说。当然这是皆大欢喜的喜事,肖老大的心里乐开了花。
虽说张天良提出要一千块钱的彩礼,在绑马庄,这数字是高了不少,但肖老大就肖小行这一个独子,一辈子的心血都放在他的身上。况且张窗花又是儿子肖小行心仪的姑娘,肖老大没有理由不答应。
张天良没有想到,肖老大答应得这么痛快,原想着,一千块钱彩礼,如果肖老大接受不了,往下抹一点也可以。只要能给八百,把王轮子的彩礼补上就行,谁知道肖老大财大就是气粗。
王轮子提出要彩礼,是张天良没有想到的。要是跟王轮子耍无赖,估计他也没招。反正闺女已经嫁过来了,要钱没有,你王轮子又能怎么着?这样的无赖张天良可干不了,就是不顾自己的面子,也要顾顾王艳芬的面子。可是这八百块钱礼钱从哪里出?张天良想了好多方案,觉得都行不通。唯有把闺女张窗花嫁给肖小行,才是上上策。张天良心如明镜,闺女张窗花跟肖小行,从小一起玩,成了棒打不散的鸳鸯,若不顺着她,说不定哪一天,给他办出什么丢人的事情来,还不得照样把闺女嫁给他肖小行,到那时,莫说一千块钱彩礼,只怕五六百,肖老大也不会痛快拿出。
张天良十分佩服自己的智商,这样一来,既消除了闺女养在家里的风险,又把王轮子的彩礼钱一把筹到,真是一举两得。
日子,还是绑马庄的赵仙儿给看的。肖老大带着四色礼把好一送,两家就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连行礼这个步骤也省了。
张天良虽是嫁闺女,照样得张罗待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道数是一样不能少的。
肖老大多年没有过过事情,适逢儿子肖小行结婚的大喜事儿,不管远近的亲朋好友,他都捎信说了,让他们来捧场凑热闹。
那时过事情,大多是豆腐席。厨子把豆腐切成方片状,放在油锅里炸出黄色,再把油豆腐片,斜着片成片儿,摆在扣碗里,看起来和肉条扣碗颇有几分相似。肖老大心里高兴,从乡食品站,买回二十斤大肉。肥肥地在绑马庄显摆了一回。
前两天,少不得有邻居闲哄做豆腐、蒸馍等一应琐事。肖小行的洞房,乡里几个文友专程过来布置,用新报纸把墙壁、顶棚糊了个崭新。三斗桌上方挂了一幅春夏秋冬的四扇屏,又庄重又大方,平添了不少艺术的气息。窗户上也糊上了一张崭新的白棉纸,特别亮堂。
中堂上挂着一幅手工装裱的书法作品,这是肖小行亲自书写的蒲松龄名句: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两边配了一副对联: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从这幅书法作品,就能看出肖小行的远大志向与抱负。
大总管由沈长命组长牵头,礼桌由赵仙儿牵头,派执事,写对联,接牌位,一切都在有序进行。
当日,接亲队伍九点出发,十一点多就返回肖家。唢呐阵阵,鞭炮声声。县广播站和乡文化站,以及绿草文学社的一些文友也前来祝贺。张天良等送亲的娘家人还没离席,这些年轻猴子就在洞房里闹起房来,欢声笑语,充盈了肖老大整个院子。
闹房是娶亲这天的高潮时段,武有武的闹法,文有文的闹法。肖小行的朋友大多是文人,因此洞房里充满了文化的气息。一个文友出招,让一对新人对诗词,一个出上句,一个接下句,对上了便罢,对不上,要在对方的脸上亲一下。肖小行读的书多,大部分诗词都能对得上,而张窗花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出了学门儿,在家帮父母务农,很少读书,很多的诗词听着很熟,却对不上。于是肖小行的脸上堆满了红红的唇印。
天黑洞洞了,年轻人还沉浸在闹洞房的欢乐之中。一股夜风,带着凉凉的秋意,轻轻地从小村中吹过。新的孕育开始啦!
2021.10.23 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