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三岛乡下,素来有敬宗怀祖的习惯,小到初一十五,大到逢年过节、先祖生辰忌日,乡亲们都要备上一些纸宝蜡烛和鸡鸭鱼肉之类,在家中的神台上,或在境份的土地公,或到村中的康皇庙,烧上几炷香,三跪九叩的拜祭起祖公来,千百年来,家家户户,概莫如此。
在我的印象中,南三岛的乡亲尤其看重先祖的生辰忌日,家中的老人时常翻着日历,细数着旧历,时不时的对应在心中装载着先祖的生辰忌日,眼看日子快到了,就及时提醒年轻晚辈,莫忘了拜祭先祖。
说来也是,人生就这么大大几十年,日子一天天地溜过去。从年轻时的勤劳苦作,到中年时的殷实火红日子,人们不知要经历了多少艰辛苦难,劳其筋骨,劳其心智,才有一碗安稳饭吃。到年老体虚了,身子就开始犯起毛病来。先是小病疾,随便吃一些西药或简单的中成药,就可应付自如;然后是中病疾,到医院去看医生,打针吃药,或许会挺过去;再到后来就是渐变成为大病疾和疑难杂症。家中亲人为患病者进进出出,求医问药,护理照顾。若病情进一步恶化了,家人就为之哭哭啼啼,愁眉苦脸,显得万般无奈,只有在等待死神的光临了!人的一生就是在这般匆忙和凄凉中度过,要过好这短促的一生,也真的不容易!思来想去,那些历尽苦难的老人自然就会对人生有他们自己独到的看法,所以,南三岛乡间的老人,总是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态度和幸福观的。这样说来,南三岛的老人,既望今生,更盼来世,因而他们总是特别的敬念先祖,对本家的列祖列宗多有不敢怠慢,尤其看重在先祖的生辰忌日,对先祖多烧几炷香,祈祷先祖阴德保佑子孙后代。这是多么美好的一种愿望和精神寄托呀!
南三岛过去是一片苦旱之地,乡间生活很苦。这里没有江河水库,林木植被稀少,水资源尤其缺乏,生态环境恶劣,真可谓风吹沙扬,风沙漫天,风吹扬沙埋田园,南三岛的农业只能靠天吃饭。如果年景好,风调雨顺,乡亲们在农田里便可扒到一日三餐,基本可以解决温饱;如果碰到年岁丑,台风暴雨带来咸潮,就会把农田里的水稻和番薯浸死,颗粒无收。那种凄凉况境让人难受,那种饥肠咕噜的日子,过一天,怕一年。多少年来,乡亲们就是这样默默 地坚强地生存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坚韧信念去开垦耕耘着绿色新的希望!
我虽然不生在南三,不长在南三,但作为贵为南三人的后代,因为家乡的情结,多年来我时有机会返回南三岛乡下,使我不由得与南三人南三事联系就多了起来,时不时还想起南三岛的一些乡间民俗来。
记得从前我返南三岛乡下滘脊村外婆家时,起初对外公外婆整天在忙乎着烧香拜祖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为什么老是这样呢?这样做是多么的辛苦呀,已经死去的先祖,已不可能知道你是在叩拜他们。人一旦死了,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是了。先祖真的会知道我们这些晚辈在叩拜他们吗?那时的我,尚处在求知的朦朦胧胧状态之中,对南三岛乡间这盛拜香火的习俗感触不深,虽有时想起,但想归想,想想也就过去了,没留下多少深刻记忆。
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我也渐渐的对这烧香叩拜之事习惯起来,每每到烧香叩拜的日子,我也间或学着帮帮外公外婆的小忙。比如把煮熟的猪肉摆放上神台,把成扎的黄香拆散分开,以作备用,按照外婆吩咐,在八仙台上摆上五只白色小酒杯和三只宗黄色小茶杯,把酒斟满,把茶添上,按照三茶五酒的规矩,力所能及地做好这些我能做得到的事情。这使外公外婆都夸我手脚灵巧,说先祖会保佑我的。我听了以后,心里总感到甜滋滋的,有了先祖的保佑,我将做事顺心顺手,或会心想事成吧!在不知不觉中,我也渐渐的被这种烧香拜祖的乡俗文化所感染了。人哪,始终有朝一日都会有感到空虚的时候,尤其是在贫病交加之时,他往往更需要一种来自精神方面的意志来支撑着他求生的欲望,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看定然会有很多乡下人是捱不下去的。其它远的不说,就单说我外公外婆他们烧香叩拜先祖时那种虔诚神态,就着实让我感动。
从外公外婆虔诚的眼光中,我读懂了他们对先祖的敬怀之情,我读懂了他们此刻无言的心语,我读懂了他们祈求的心愿!外公外婆在烧香叩拜时,口中念念有词,在不停地轮换重复着几句经典的词语:草望春生,人望神力,阿爹阿奶,列祖列宗,你们高高在上,你们高高在位,今日请你们回来,团圆加菜饮酒吃饭,请多多保佑我们,推掉五鬼,贵人多多作福,子孙肯高为大,读书聪明伶俐,出入平安,万事通顺,大吉大利。这些信口而出的言语,听起来,总是让人感到是那样朴素,总是让人感到是那样的入心入脑。这种发自内心的质朴言语,无不表达了外公外婆那种虔诚的期盼之心啊!
在过去那年代,在南三岛那片苦旱之地,乡亲们又能有几个生活得逍遥自在的呢?人在贫困和饥饿的压迫下,又怎能不去追寻向往神灵的祈求呢?于是乎,由敬拜祖公,到敬拜神灵,便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了。或许这在众多的南三岛的乡亲看来,把消除苦难和改变命运的希望都寄托在这香火缭绕的冥冥之中了。除此之外,他们又能该怎么办呢?
那时,因为时常有机会返回南三岛滘脊村,使我有机会帮外公外婆烧香拜祖。在烧拜完毕之后,我总是对那从神台上端下来的腩肉垂涎三尺,未吃就先多看几眼。那阵时啊,对一般普通人家来说,一月内能吃得上几次肥猪肉,就算是大有口福的了。我记得那时,有时一连两三个月都难得吃到一餐肥猪肉,面对这白喰喰香喷喷的肥猪肉,我又怎能不口谗呢?外婆每每见到我那模样,也就对我说:虾仔,你如果口紧,你就先用刀儿割一块吃吧。见外婆允诺,我也就不客气,立时返回橱房取来刀儿马上在这一刀腩肉割下了一小块,尽管这块肥猪肉上面还沾着香灰,但我还是把它放进盐缸里沾上一些生盐就放进嘴里嚼吃起来,那种猪肉的香味儿是那样的香喷喷,我至今想起来还记忆犹新。所以从那时起我便有了这种感觉:未经拜祖的猪肉不算香,而拜过祖的猪肉才真正的香!这样一来,我就想,如果天天或者隔天有机会烧香拜祖,那该有多好呀,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吃到猪肉了。可是,烧香拜祖是要择日脚的,不可乱拜,只能等待到那规定的日脚了。用外公外婆的话来说,就是日脚要威,才不犯煞,这样拜祖,祖公才会显真灵。
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我也学着从大人的眼光去观察和体验事物,试图能真切地去理解前辈,去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我听母亲说,我的外公祖外婆祖,也即是我外公的父亲和母亲,在我母亲很细小时就撒手归西了,母亲当年也只是依稀记得,因此传到了我这一代,我就根本不可能知道过去的旧事。换句话说,在我的生命岁月里,我根本就不可能有缘与他们相处在一起,只是待我在岁月的流淌中慢慢地去品味着这亲族伦理和前辈晚辈所不能遇面的淡淡哀思罢了。有时这样想来,我真的感到人生苦短,岁月无情呀!
在一般的乡下人家,在物质乏缺的贫寒岁月里,那时的南三岛又有几个家庭是四世五世同堂的呢?如果能有三代儿孙齐全,阿爹阿奶能见到一队儿孙仔孙女,孙仔孙女能识得端碗饭菜斩个鸡腿挟块鸡胸肉来孝敬阿爹阿奶,那就是天大的幸福了。可是这样的日子并不是很长,在不知不觉中,阿爹阿奶的身子也渐渐的每况愈下,时要子孙服侍,抵力得厉害时,身脚不便,有时还要端屎端尿的。再过不了多久,阿爹阿奶也就相继撒手离去,一代人就这样的了无声色地去了。那时啊,南三岛人的寿命真的很不经风,有些年纪并不算老的老人在仅六十出头就驾鹤西去,有的甚而是在年过五甸也就匆匆的去了。总而言之,那阵时,南三岛乡间,每天都有新生婴儿出生,每年都有年老的人悄悄地西去。那生死交替,总是哭声不断:新生婴儿,总是带着惊奇哭哭啼啼来到人间;死去的老人,临死时做最后挣扎,带着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恐惧,在断气的最后那一刹那,就魂魄飘飞了。生命就是这样终结了,一切都随风而去,一切都烟消云散。人生无非也不过如此罢了!
人的生命是脆弱的,人的生命也是短暂的。属于我们有限的青春岁月更是少得可怜,也许就在你一不经意之间也就溜了过去。但是,做为人界,你也不得不遵循着这样的自然法则,你又不可能超脱生命的常理,更不可能去祈求长生不老。从这个角度而言,我那时就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生之艰难,本无置疑,人活着本生就不容易。如果要活出个人样来,活得潇洒超脱,那就更不容易了。我想这活出个人样,抑或是什么潇洒超脱人生的,关键是对社会和他人要有所作为,关键是要有一种至真至诚的伦理亲情,关键是要有一种为天下普罗大众去操心着想的无私情怀。只有做到这样,才能算得上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才能算是真正的潇洒超脱!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有再多的钱银,你当再大的官职,又有何用?天下英雄,本色不尽相同,但最终也是殊途同归,同又回到我们脚下的这片泥土上来。从这个意义来说,作为生命的个体,它是平等的,但作为生命的作为,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我记得有位先贤曾经这样说过:有的人死了,但他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死了。这是一番对人生多么精僻的论说呀!所以外公外婆总是不间断地在我面前唠叨,说人哪什么时候都要做好事善事,千万不要做阴质事,即便帮不了别人,也千万不要去害人。害人是要遭雷劈的啊!
其实放眼看看,在人的短暂的一生里,真要做事和能够做事的机会也不多,所以当你回首往事,抑或有朝一日行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在你心中所留下来的并非是悔恨交加或扪心自责,你这样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这才是你撒手人寰之后通往天堂之路的唯一捷径。
不过,那时我烧香便是烧香,拜祖便是拜祖,思想很单纯,并没有想到痛苦之处,自然也就不可能从更深的层次去理解前辈拜祖的那种哀思了。因为在我生命的岁月里,离我太远的前辈,我无缘相见,当年他们仙逝时亲人们那种痛失亲人的悲伤情绪,我是无法体验到的了,所以拜起祖来也就没有想得太多,拜完祖后便很自然的把神蕊吃了,而且还吃得有滋有味。而后,到外公外婆仙逝之后,我才真正从父亲和母亲那悲痛的神色中感悟到拜祖的另一种深沉的哀痛:人不可能不死,但当自己的亲人忽然间就在你的眼前消逝时,我们真的是很难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的!那时,我真的是很想去宽慰父母,可我又不知该如何去宽慰他们,但我深深地知道痛失亲人的那种忧忧的哀痛和凄楚。我们只能够用烧香拜祭的方式来纪念那已经远去的亲人了。自此之后,每一次烧香拜祖,我就想到了很多,过去那些从未谋面的先祖好像也都一一的来到我面前,不由得在细细地想象他们当年的生活和死去的情景来。我对他们说:我的列位祖公啊,你们一切都好吗?我们现在所做的这一切你们都能知道吗?你们在生之时,我虽然无缘与你们在一起,但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已紧紧地把我与你们联系在一起了。因为我是你们生命的延续啊
南三岛这些烧香拜祖的乡俗文化,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它确确实实反映了一个地方的历史根源和文化底蕴来,人们抑或还可从中窥见到它的历史发展进程。千百年来,不管人生风雨如何变幻,不管时世如何变迁,诚挚善良的南三人,就是这样一代传一代地恪守前辈的遗训,一代又一代地承传着这种香火文化,从老人到侬儿,概莫如此。这也足可以反映出南三岛乡间那种令人向往的纯朴之风了。后来,我虽然在外读书,在外做事,在外创业,在外闯荡,四海为家,但只要一想起从前在南三岛乡下抑或是在家中烧香拜祖之事来,我的心也就不禁沉重起来,总是感到隐隐的痛。虽则敬念祖公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本份,但在这烧香跪拜之中,本身就是一件悲伤之事啊,我的思绪总是随着那袅袅升起的白烟想起那已逝去的亲人。人生真的太匆匆,当你还没有醒悟过来时,亲人与亲人之间的生离死别,顷刻之间就降临到你头上来了。
我永远忘不了乙巳年十一月二日这一天。因为就在这一天,我所深深挚爱着的玉泉父亲忽然间就离我而去,等不到我回家守候在他的身旁,等不到与我说上一句告别的言语。他就这样带着遗憾,带着对母亲和带着对我们兄弟三人的深深眷恋,匆匆地离去,走向了遥远的天国之路!父亲啊,你在天堂那边一切都好吗?我们是多么的惦记您呵!可是我已无法与您相见!我那个一直想打给您却永远无法打通的电话,一直哽咽在我的心底,令我时常在梦中惊醒,泪流满面!我真的想不到啊,人的生命竟是如此的脆弱!我真的想不到啊,亲人之间的生离死别,竟是如此的牵肠挂肚!玉泉父亲的离去,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悲哀,玉泉父亲的离去,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玉泉父亲啊,请你原谅我们吧,是我们做儿子的没有很好地照顾好你!在没父亲的日子,我心焦,我彷徨,我的思绪杂乱无章,我真的有点不知所措。
自此,我也就要为玉泉父亲上香跪拜,奉祀千秋,在每年的节节气气,在玉泉父亲的生辰忌日,我都要行尽孝之礼,或在家中神台,或在父亲坟头边,我都要烧上一把香,献上一份金银蜡烛纸宝,寄托着我无限的哀思,好让玉泉父亲他使用,好让他在天堂里不再感到孤单!
我只是感到,在这生命匆匆的过程,在而后漫长的日子里,我将只能靠烧上一把香和烧上一些蜡烛纸宝来寄托我对玉泉父亲那无限的哀思了。我再也不会感到拜祭过父亲之后的神蕊再有当年那般口谗了。面对这些神蕊,我看见了伤心。我真的吃不下呀!
春雨萧萧,春风漫至。春雨过后清明又来。
年年岁岁花弄影,今朝他日不尽同;东逝流水终归去,不尽长江滚滚来。
呵,生命留给我们的思索,的确太多太多,人生苦短,却又令我们无可奈何。
写于北京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