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的记忆中,南三岛田头村乡下的老屋只是一个依稀难辨的影子,它诞生在我的梦里,却又消逝在我的梦中。我对老屋的印痕是那样地飘渺模糊,又是那样地清晰和眷恋。那是怎样的一种复杂而又凄凉的心境呀。打从记事起,我就没有看见过老屋。可是,玉泉父亲依然时常向我们兄弟三人说起老屋。他那双眼睛的 神情,总是念念不忘,怀旧至深。在幽幽的目光之下,玉泉父亲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几缕哀怅与忧思。
父亲讲,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我家的老屋还是颇为体面的。老屋的建筑形制,就是南三岛传统的上下踏四臂瓦屋。在三间正屋前对面,再建造三间正屋,两间正屋互相对向,相距约 十六米左右,两间正屋之间,左右两边各建造两间臂房,由此将两间正屋连接起来。包起来的两间臂房,就称为上下踏,亦叫拖廊,开青龙门出入。大伯说,那阵时,他和玉泉父亲尚小,家中的大门十分沉重,一边门板兄弟二人扛都扛不起来。由此可知,旧时的老屋形制规大,颇有大户人家气度。其时,曾祖父陈荣礼与爷爷陈日保和叔公陈日旺极为勤奋,脑筋灵活,亦耕亦商,靠勤劳致富,积攒了些许家财,日子倒也过得宽裕。曾祖父过去读过几年私塾,知书识礼,天下大事虽不甚明白,但他大体上还是颇为明白事理,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曾祖父始终认为,人生衣食住行离不开谋划,人生之福住为上,因之他对宅居之所多有讲究,老早就想建造一间属于自己的温馨小屋。所以,在这一理念支撑下,曾祖 父历尽千辛万苦,倾其所有积蓄,大约于上世纪初年,才盖起这样一座上下踏四臂带拖廊的瓦屋来。
建好了瓦屋,就有了一个温馨而完整的家,人生就有了依托和奋斗的目标。可以说,那时的老屋,真是欢声笑语,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曾祖父是那样地勤快,与兄弟邻里之间,又是那样地和睦相处,每天不停地辛勤劳作,用心地养儿育女,教导他们立志做人,立志成才,报效社会。曾祖父的良苦用心终于得到回报,他的长子陈日保,成为广州湾治安军一名营长,次子陈日旺,成为广州湾警察局一名警官。他们兄弟二人,其时都供职在广州湾法租界内,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人真情仗义,嫉恶如仇,同情劳苦大众,倾向革命,倾向共产党,爱国立场坚定。一句话,他们兄弟二人,是白皮红心,时常利用自身有利条件,为广州湾地下党游击队传递情报及提供必要的帮助。
可是,在兵荒马乱和国难当头的年代里,爷爷和奶奶在相隔不到三年时间,就是因为患了恶疾,都相继过早地撒手归西。不久,叔公也因为帮助广州湾地下党游击队购买枪支受到牵连,遭到广州湾法当局追捕,他只好漏夜逃出广州湾法租界,跑到广西左右江一带,跟随共产党闹革命去了。叔公从此就不知所踪。其时,亚祯大伯和玉泉父亲年纪尚小,正处于童年时期,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所以,南三岛乡下的老屋,从此再也没有人回去打理了。
好端端的一个家,就是因为家道的变故,失却了往日的欢乐。失去家族的支柱,亚祯大伯和玉泉父亲只好流落他乡,漂泊来到广州湾谋生。随着岁月的流逝,风风雨雨的吹打,老屋已被时光老人风蚀成一片衰败,屋脊的瓦面一块块脱落,行樤被雨水浸泡化成了朽木。老屋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坍塌了。老屋中的家具和物品,就这样一件件地遗散去了。再到了后来,原先老屋的那些梅菉红砖红瓦,都相继被拆下来,这些红砖红瓦都不见了踪影,就只剩下一块空屋地和在空屋地上疯长着的野草。
时光不因你的喜好而悄然停止流转,生命的轮回不因你的先知而有所改变,世间的一切都前行在时光的阴影之下。在经历了一场家庭变故之后,先前的老屋已经变成了一块空屋地,静静地躺在时光之河,等待着它的主人有朝一日重返故里,重又焕发出一片欢声笑语来。
老屋的变故,终使亚祯大伯和玉泉父亲在城市里扎下根来。从广州湾到湛江市,他们兄弟二人,历经了法租界和民国政府时期,最终迎来了共和国的朗朗晴天,沐浴在共和国明媚的阳光之下,幸福愉快地工作和生活着。他们在城市里安了家,都有了自己的妻室儿女,所以对南三岛乡下的那块老屋地并不怎么惦挂,并且正在逐渐淡却去从前的记忆。亚祯大伯是个真正的浪子。他曾经说过,走出南三岛之后,他发誓再也不会回去了,因而他不可能对那块老屋地有所打算和谋划。
待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有一年夏天,玉泉父亲带我回到南三岛田头村,我才看到了这块闲置数十年的老屋地。我静悄悄地站在老屋地面前,看到眼前这苍凉之景——老屋地已变成了生产队的牛栏。在两排简易的草棚下,牛栏里一共栓住了生产队二十多头大水牛,这些大水牛静静地站在牛栏里,偶尔低下头来吃着撒落在地上的番薯藤。牛栏里,满是一堆堆牛粪,撒拉在地上,空气中弥漫著牛粪和牛尿那股熏臭味儿。这就是当年曾经风光过的老屋。
这不禁使我顿然在心中产生一种酸楚的慨叹来。当年的老屋,已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牛栏了,真是岁月如风,时光无痕啊,无情的岁月把过去的一切都撕扯得荡然无存了。
这次返回南三岛乡下,见到了那块在梦中的老屋地,却在我心中留下了一道沉重的阴影,令我长久挥之不去,时常萦回在我的脑海里。老屋,我曾经的老屋,想不到你现如今竟成变成了此等模样!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自此之后,玉泉父亲久不久还向我提起老屋地的事儿来。父亲说,虾仔呀,这老屋地是祖上留下来的,你日后无论如何都要记住,有朝一日你都要回去盖一间屋,以圆了祖宗这个心愿。望着父亲的眼睛,他双眼噙含泪水,我不禁咯噔了一下,心里在说:这是一种多么深沉的嘱托啊!我笑迎父亲,带着一种轻松愉快的调子在与他言说。我们兄弟三人会记挂这一点的,这是我们作为后代的责任啊。我努力这样地去宽慰父亲,让他在我们兄弟三人许下的诺言中感奋到未来的希望。父亲听着我们真情的诉说,也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先前的老屋,现在变成了一块空屋地。这块老屋地,无遮无拦,后来导致了同村相邻几户人家对这块老屋地进行侵占。
最先获得老屋地被侵占的消息,是在1975年的夏天。那时,在南三岛乡下的乐香十公,捎带话来,说老屋地前后两边都已被相邻的住户侵占去了,希望亚祯大伯和玉泉父亲能够抽空回去一趟,出面与他们交涉,以其阻止他们的侵占行为。我悉知这一消息后,内心感到愤愤不平,作为同族兄弟,怎么能够这样呢?当下我就对玉泉父亲说,你和亚祯大伯一定要回去,找他们去理论,讨个公道说法。
在一个晴朗夏日,亚祯大伯和玉泉父亲回到了南三岛田头村,找到镇、村干部,向他们诉说,我们祖上留下来的宅基地,不能被侵占。并且回村中找到相邻住户,与他们协商解决老屋地的事宜,但最终还是无果而归,被占去的屋地终究还是被占去了。亚祯大伯和玉泉父亲带着一种无奈回到了家中。玉泉父亲后来这样告诉我,老屋地被侵占,说起来是伤心的事,但是也显得很无奈,一则我们在城市里工作生活,已几无可能再回村中居住,老屋地长期荒废闲置,自然就免不了被人侵占去了。再则已经被占去了的老屋地,我们也不能强硬地去抢回来,如果是这样的话,势必会引起兄弟手足之间的争端麻烦来。这样今后的手尾就更长了,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再为这个事儿去争端,那就任它自然发展吧。只要不是太过分,我们还盖得下一间屋,我们相就一下就是了。何必去计较的太多呢?君子莫要去度量小人之过嘛。父亲的这一席话,令我十分感动。我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的通情达理,他理智地做出了最大的谦逊和礼让。
我听从玉泉父亲的嘱咐,不再为老屋地的事儿而搁惦在心上,不再为老屋地的事儿去伤感烦恼。我有时觉得,老屋地虽是被侵占了,但毕竟它还存在,我们还可重新回去在那块老屋地上盖上房子。为了永久的记念,一天晚上,我突发奇想,我何不找回一些树木栽种在老屋地上呢?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想法,于是就赶紧告诉了川川。川川说,你的这个想法是很好的呀,那你就抽空找回一些树苗来吧。
1996年夏天,在去广东省国营火炬农场采访时,我恰好看到农场的苗圃里有许多速生桉树苗。这种速生桉树,生命力旺盛,耐旱性极强,生长速度特别快。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树种,于是就从农场苗圃里要了30多株桉树苗,用一辆的士头把这些小树苗拉了回来。我把这些小树苗依次栽种在老屋地的西面、北面和东面,几乎把整块老屋地围拢起来。在树苗种下来的三个月里,我尽管在城里上班,但都想办法及时赶回来为这些小树苗浇水施肥,希望它们都能健康成长,在这块老屋地上扎下根来。经过一番悉心照料,这些小树苗慢慢地泛青和长高了,在不出半年的时间里,有些小树苗已长到了半腰高,它生长的速度真是惊人啊。
每次返回南三岛乡下,看到老屋地上的小树苗在慢慢长大起来,我和川川在心中充满着一种喜悦,已经寂寞了数十年之久的老屋地,如今终又重现出生命的活力。我想,如果先祖的在天之灵看见了,也会是感到高兴无比的了。这些生命力旺盛的桉树,终于在老屋地上扎下了根来。
今年秋天一次强台风过后,我又一次返回南三岛乡下,一进入村口,就已明显看到了这次强台风所留下的痕迹:路旁的大树很多都已被拦腰折断,枯枝败叶撒满一地,村中的屋舍遭到强台风的吹打,其容貌看上去给人有种苍凉的感觉。
我信步来到老屋地,看见先前栽种的桉树依然赫然的站立在老屋地上,虽然有些细小的枝丫已被台风吹断了,但是它粗壮笔直的树干依然挺拔高昂直指苍穹。我所栽种的这些桉树业已长大成材,它们当中最大的树径竟达到90多厘米,高度竟也将达到近20米。我真想不到,在这15年时间里,当年的小树苗现已长成了参天大树。这三株高高的桉树,静静地站立在老屋地北面,宽阔的树冠上,是一树习习的浓荫,那些细长的桉树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含羞地闪烁着温静的微笑,阳光变成细长的光束,从叶子的缝隙穿过,疏落在老屋地上。这三株高大笔直的桉树,在风中颤动,一如展示着它那顽强的生命力。它们好像在向我们昭示着,这里是你梦的家园,这里是你梦的归宿,这里是你梦的根基。
老屋地之于我来说,是一段深沉的历史的回忆,是一种埋藏于心灵深处的莫名的惦挂,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思乡情结。在此后的人生岁月里,关于老屋地,我又想到了许多许多。人生于世,事物总是在不断向前发展和消亡,发展的过程是消亡的开始,而消亡的结果又是生命生发的本源,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果的过程,在这过程中的芸芸众生,无不受制于冥冥之中的上苍,从而生发出几多无奈与悲叹。这就是天地自然的规律,这就是不可逆转的生命法理,这就是我们在呼唤远方和期盼明天之时所不能理喻的那种冲动在告诉我们,生之艰难与寂寞,是与生俱来,在这个生命的过程里,我们不要埋怨,只管一味迈步向前,直至走向生命的永远,这才是我们人生永恒的追求。于历史的风风雨雨,我们不必去沉湎在对往事的痛苦回忆之中,而是要昂起头颅,展开双臂,笑看人生,拥抱外面精彩而热烈的世界。
老屋地之于我来说,还潜藏着我一个清淡而温馨的念想。这就是在若干年之后,当我回还生命的本原,重归于乡村僻野,我会毫不犹疑地重返南三岛田头村,回还先祖曾经生活过的这块肥沃的土地上。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心愿哪。曾经有好多次,我与川川说起这个话题,她是那样地赞赏和支持。在我们携手走来和相濡以沫这二十多年的时光里,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川川都是我理想中贤惠的妻子。虽然在这前行二十多年的人生岁月里,有过风雨,有过荆棘,但是我和川川不曾埋怨,不曾懊恼,不曾失意落寞,我们依然携起手来前行,前行在人生的一条充满阳光的小路上。川川说,老屋地是不能够遗忘的,更不能够丢失,如果丢失了老屋地,就是对不起老祖宗。是的,我十分赞赏川川的这种很有见地的理念,她能有这种认识,令我感到十分欣慰。是的,在适当时侯,我们是应当要返回南三岛乡下,重温历史,怀念过去。甚至在一定的时候,我们回到老家去,在先祖留下的老屋地上,重新建起一座房子,重做一回地地道道的南三人。若真能待到那时,我们从城市人变成乡下人,我们从青年走向老年,我们从成功走向人生辉煌的永远,那又该是怎样的一种浪漫时光啊!
老屋地上这些生长旺盛的桉树,是越发长高长大了。它们生长的如此之快,是我过去所不曾想象到过的,这之于我的情愫而言,它们就是一种生命的象征。人旺树茂,人随树茂,生之灿烂无比,岁月光华亦会绽放出圣洁的星晖来。这使我想起旧时在南三岛乡下人树共生的说法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在南三岛的乡亲看来,人与树的关系是那样地紧密相连,又是那样地息息相关。对于一株生命力旺盛的大树来说,它是有灵气的,但是它的灵气来之于人,树木生长需要人气的辅助,这样它才生长得枝繁叶茂。树相优美。而作为一株根深叶茂的大树,因为它沾着人的灵气,所以就更加反衬主人平安吉祥,由此而步入生命的顺境。大凡普通人家,院子里栽种的大树,茂茂森森,青葱翠绿,它不仅只是一道美丽风景,更是预示着这家主人家运的兴旺。一个人连树木都栽种不好,他还会有吉祥如意的运境吗?作为一个常理,这是不言而喻的。
作为中国南方海岛农村,南三岛有个良好传统,那就是乡亲们尤为讲究栽种树木,喜欢以青葱树木围拢家园。从前在南三岛乡下,孤岛多灾,干旱缺水,南三岛常受台风海潮侵蚀。在南三岛这块贫瘠土地上,少有绿色植被,若能在乡村僻野见到高大笔直的乔木,那实在是难能可贵。过往的南三岛,绿色已成为南三人一个遥远的梦想,举目望去,四周几为干秃秃一片,所以为了改变恶劣的环境,营造绿色生态家园,数十年来,南三人一直在追求绿色的温馨梦想。诸如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南三人在实施完成人工联岛之后,掀起大规模人工种植木麻黄林带,营造了一片绿色的温馨家园……
南三岛田头村的老屋地,是一块温静的老屋地,故乡的老屋地,是一块温馨的老屋地,它静卧于明媚的阳光之下。那块翔过历史岁月之河的老屋地,凝结着我一段恒绵而悠长的记忆。
写于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