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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涵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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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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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长安,长安。

没有人说过是长长久久的安稳。 ——题记

她换上朱红色的袍服,将从前时时穿的藏青罗纹长衫塞进了箱底,并决定以后再也不看它一眼。打上伞,出了客栈,在长安城里漫无目的地逛,啃着随手从路边小贩那顺来的冰糖葫芦,啧啧,那颜色当真鲜红极了,像她见过的朱果。咦?朱果吗?不会的呀,这人间哪里有朱果,那可是在那边都稀罕得紧的物什。好像这串红彤彤的果子叫小山楂?可真是又酸又甜,美味可口,她决定以后常来“光顾”这家小摊了。

她随手将还未啃完的糖葫芦一丢,一撩朱红袍子,若无其事地往回走。

街市上各式各样的物品琳琅满目,银闪闪的风铃,黄澄澄的小鸡仔,还有红黑的鬼脸面具。这鬼脸做得也忒假,这儿的人肯定是没有一个模版,鬼的脸,哪会长得这么丑?原来人间竟是将黑白无常当了鬼吗,它们甚至都没有脸,哪来这稀奇古怪的面具?她撇了撇嘴。

不过这也好玩,且拿一个吧。她嘻嘻一笑,捏个诀儿,一阵风起,卷走了一个鬼脸面具。

路过一个戏台子,台上的戏子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圈圈绕绕,咿咿呀呀地在演别人的故事,这些热闹的故事,也无非是金榜题名啦,才子佳人啦,下边儿却总有一梭子的人在那里拼命鼓掌,大声叫好。当真是无聊得紧,她转身,便要离开。

一转眸间,她看到一个身着白袍的小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发髻高高梳起,别一支墨色玉梳,甚是好看。她沉寂了千年的心忽地动起来,像极了许久许久以前,她渴望了很久的那把碧桃扇。

旧邻居白狐家的碧桃扇子,粉色、青色、墨色交织,观一眼便使小小的她满心欢喜。她一向懒散,可唯有那一次看到了碧桃扇后便整日寻了法子去赚钱,因为邻家要卖扇子了。终于,她捧着辛苦了一月才换来的鲛珠,欢欢喜喜地去敲邻家的门,却被门童告知扇子早已卖给了别人。门童说完还轻蔑地瞧一眼她小小手里捧着的鲛珠,而后啪一下关上门。她不甘心,咚咚咚地敲门,却再没人应。

她不能接受邻家白狐姑娘应允她的扇子就这样没了,她想,是不是鲛珠还不够多,她的态度还不够诚恳,所以连白狐家的门童也看不起她。自此,她没日没夜地织鲛丝,直到鲛珠累累成缀,足够买几十把那样的碧桃扇,她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捧了去。门童看她可怜,才把实情告诉她:“小丫头啊,不瞒你说,你想要的那把扇子,早被白狐姑娘送给碧海里的大小姐了,你还是别再惦记了吧。”碧海的大小姐,是被所有人捧着长大的公主,和她抢扇子?哼!

碧桃扇子自此成了她心中的一道执念。

后来她在集市上偶遇白狐姑娘,她气愤地指责白狐为什么将应允给她的扇子许了别人,白狐笑得娇俏:“哎呀妹妹,姐姐还当你是说着玩呢,不就是把扇子么?莫放在心上。”

不就是把扇子?

她恨恨地咬着后槽牙,自此那把扇子便成了心头的一个结。

在戏台旁遇上的那个小小少年,白衣胜雪,当真是面若冠玉,眸子乌黑而清冷,像极了扇子上头遒劲的墨痕。那一痕也横在她心里,和碧桃扇一起盘旋。她暗暗下了决心。

她年轻,而他仍年少。

她在人间晃晃悠悠地转了二十年。

长安城里热闹繁华依旧,街市上银闪闪的风铃,黄澄澄的小鸡仔,还是极为畅销,红黑色的鬼脸面具倒是不见了,因为有人嫌那“过于逼真引人不适”。什么嘛,她暗想,明明是“过于失真”才被淘汰,而她却是忘了在这人间,人们是从未见过“鬼”的呀。

她在日复一日的悠闲日子里,还是喜欢在那熟悉的街头晃悠,街边有挂着黄色毛边儿幌子的茶馆,她还是喜欢吃同一个小贩卖的冰糖葫芦,只是小贩已从黑发变成了白首。她常常看向横卧在茶坊子前的那座霁虹石桥,任凭耳边是她最不喜欢的吵闹声,只因桥上会偶尔出现一位清风霁月的白袍少年,而她不想错过与他的每一次“会面”。她看着他一日日成长,从小小童子长成了谦谦如玉的公子,看他撑着伞挽着长衫步过斜桥,而他却不知道她的存在。她想,此时年纪正好,风景正好,她朱红的衣衫鲜亮明媚,他的白衣清俊而爽朗。她在茶坊旁等待,等到多少杯滚热的茶水凉透,等到那门前的树上碧桃花开了又落,等到唱生角的小李成了老李,又等到老李的儿子也唱起了生角。她只是痴痴等着,没有向前一步。后来,她等到了他执了另一个白衣姑娘的手,看着他脸上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笑。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过斜桥,给茶坊里的她留下一对白色的身影。她暗自神伤,却又释怀地笑了笑。

她依然年轻,可他已与他人执手。

她仍是会等,等那石桥头的石狮子被岁月磨砺看不出本来的面貌,新刻的石狮子替代了旧的,等他从白衣卓绝意气风发到一袭白衣失魂落魄而潦倒。

心爱的姑娘放开了他的手,嫁作他人妇。他在低矮的小客栈里饮着滚热的烧酒,她默不作声地替他挡掉了几个找麻烦的混混,使个法术将烂醉的他移回到他的屋中,而后在他醒前悄悄离开。他伤心,她也跟着伤心,后来她离开了,寻了个地方将自己的心情平复,等她重又见到他时,他已垂垂老矣。时光一瞬二十年,长安城里的人家搬迁了那么多回,而他依然还在,只是此时她已没有再出现在他眼前的勇气,她只是在一旁观望着,看他一步步老去。

她仍年轻,而他已老。

终于,那天还是来了,她看见他最后唤着一个名字,静静合上眼,她还没来得及听清,他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跟着他们走,走过山川,越过峰谷,终于,到了一扇门前。她看他推开门,走进去,门里是一条好长好长的路,长到好像重走了一遍人生。她飞快地向前奔去,赶在他前头好远,对着守桥的孟婆婆问好,请她在他碗里多放一勺糖。孟婆婆与她本就相识,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她又急急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朱果,放进碗里,朱果一下子化开,像是她爱吃的冰糖葫芦的颜色,像她身上朱红的衣,明媚得像火焰。他走来了,她急急退开,又担心又害怕地看他喝下那一碗汤。碗放下,他迷茫了双眼,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衣袂飞扬,不知前路,不知归途。

她看着他走过那样长的一段奈何,像是很久以前她看他一步步走过微雨的霁虹斜桥,看他一步步地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她再没有了看他人生的勇气。

她褪下了艳丽的袍服,着回旧时藏青罗纹的衣衫。她开始搜集朱果,火红而明艳的果子,垂垂累累连缀满座城。是寂寞空城啊,城里没有一个影子,城墙是灰绿,城砖是青白。

她守在桥前,和孟婆婆一道,一世又一世,给他的碗里多加一点糖,放一个朱果,而后看他渐渐消失在奈何长桥的尽头。

她不再回他的长安,就像她不再去想那些关于长安的故事一样。他就像碧桃扇一样,变成她永远的念想。

长安,长安。

没有人说过这世上会有长长久久的安稳。

只是这一世的长安,与上一世的不一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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