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和老张去哈密打工,给风力发电机打桩,在茫茫的戈壁,在风沙里和烈日下,我终于体验到了什么是农民工,我们做的工作也是底层混凝土浇筑,这与你在远远看到转动的风车截然不同,而那是多么愉悦的事!定有一种堂吉诃德遇到风车时冲上去的冲动。那工作简单,繁重,但并不可怕,风沙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茫茫戈壁上的漫漫长夜,骤降的气温,以及对家和女人的想念。老张圈烟叶抽,我也跟他学,呛得我咳嗽不止,老张就笑,“翻腾一下肺,有好处!”我们听到白天叫嚷不停的工长也打起了唉声,本不吸烟的他说,“老张,烟叶我也卷一根儿!”然后,工长沉默的肺也被翻弄了一遍。他也不压低声音,大嗓门就问老张:“不想你老婆吗,老张?”老张呵呵一乐,“想有啥用?在家呢。”工长又说,“那女人哩?”老张就嘿嘿笑起来。“笑啥?”工长眼睛瞪瞪,“想就想嘛,是男人就该想,想日,狠日。”老张哈哈乐起来,全工棚的人都乐起来了。仿佛人们已经忘记了寒冷,刚刚吃下的牙碜的米饭和喝下白菜汤碗底的沙粒。工长第一天训话就说,“到这里了,就是到家了!四下无人区,你往哪跑?遇到狼群和风暴你就等于死!哎,到这里,踏踏实实干!沙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变成沙粒!是男人你也要变成沙粒和狼!不是被生活压倒,而是眯瞎它的眼睛!在这找不到北的地方,任何人都找不到!”他的话让工友们感到即振奋又很玄妙,最后,他说,“凭我的经验,大家干就完了!白天,把自己累透,晚上睡觉像死狗。就不想家了。家里的老爸老妈都好好的,老婆……带孩子,种地,她们也都是好好的……”而这一点我特别感同身受,倒头便睡,比死狗还死。我的体质谁好,但这活与这群人比起来我着实是吃不消。一个叫小宇的晚上起夜,站在门外的沙地上小解,突然大叫起来,“狼……狼呀……”我们二十几个大男人也嗷地蹦起,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听到“闪开闪开,”工长抓起一个家什就冲了出去,在门口我们听到他说“回来小宇,哎,慢慢退!”心惊动魄的时刻,时间几乎停止了,我们看到小宇的半个屁股一点一点地映入我们的眼帘,解放鞋上淋透黄汤,有人一把抓回他,像从悬崖一把将他拽回。小宇一屁股坐在火炕上瘫掉了。去死吧。我们手中也都抓起家伙,锹镐什么的,我们涌向门口,只听“砰的”一声,工长的老枪枪响了,那只狼倒在三两米远的地方,那是一只孤狼,工长一枪结束了它的孤单。我们呼喊着庆祝胜利,举起工长时,才发现他是赤裸裸的,他厚密的毛发,巨大的阳具,但不妨碍我们再次把他抛向空中。
每到月底,公司就会有人来给我们补给,补劣质的大米,浑浊的水和溃烂的白菜,肉少许,以及,发工资。老张说这是最好的时候了,也最不好。我不解,问为啥呢。老张说你等吧,傍黑儿你就知道了。下午,工长就给大伙放假了。他说风沙太大,站在高岗给公司老板打电话说风太大啦,工人睁不开眼,混凝土都倒不到位置,太浪费了……总之,工长有的是理由。天还没黑的时候人就已经走没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工长最后走的,告诉老张“看家,老张!”转而他看看我说,“你去不去,新来的?”“去哪儿?”我一脸无知懵懂。“一个……好地方!”工长哈哈大笑起来。我瞅瞅老张,说老张咋不去,他去我就去。老张说,“我不去,我老了,需要的也少了。你们去吧。”我说那我也不去,工长。他笑笑说,“劝赌不劝嫖,你和老张看家吧。”然后他们就都走了,连同那个被狼下吓尿的小宇。老张说“20里外有个地方,有女人,他们都去那了。”我才知道他们去干嘛了。我就说老张,那是些什么样的女人呢?老张你咋不去呢?你去,是不是我也跟你去了……老张说那工长叫你你不去,去了不就知道了?我说有新疆女人吗?“屁!”老张说“新疆女人才不干呢,都是汉族娘们儿,半老徐娘啦,她们跟着风车走,风车走到哪里她们就跟到哪里,来这专干那事的。饥不择食你知道吗?这就是。”我虚出口气,我真是见识太少了啊。钱是什么东西呢?钱是王八蛋,是这汗水和寂寞的日子的总和,是这个晚上,男人们交给女人,女人兑换给你短暂的快乐。
空旷的工棚里,我和老张躺着,躺在茫茫的戈壁,像躺在另一个世界,慢悠悠说着漫无边际的话。我说老张,你真的不想去,还是舍不得钱。老张长叹一声,说钱赚的太不易,就这么一炮放,太不值了!家里老小还等着哩。说到这里老张就狠啄一口烟。说你还年轻,不知道什么叫“破房子病老婆”啊……我知道他老婆有病,但不知道花了二十多万,这么多年,都是靠他这样打工挣维持着,家里的土地早买了治病了。一时间,我觉得老张好高大呢,这么干巴的一个老头挺伟岸。真是自愧不如。我说“你们的是真爱吧!”“真爱个屁!”老张哈哈笑起来。“在这儿你想挣到钱就得忍住,你就得想家里那个人的好,有多不易,才能坚持下来,懂吗?像我这样岁数这么大,老了,再这么想想,就挺过去了。但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咯……”嘿嘿老张冲我奸笑,我也意会呵呵乐起来。“人到了这里,你就得想家里的什么都是好的,即使老婆是个丑八怪,也像月里嫦娥一般想着。人啊,既要学会忍耐,也要学会骗自己。”老奸巨猾的老张哎。我说,那工长说家里人都不易啊,这呀那的……老张说他这家伙,两面光,这会儿想老婆在搞破鞋吧,那么他也搞,都搞,谁也不吃亏。老张还说,人要想做事,无非找个理由。他说以前他们快活去,我就去荒山捡石头,谁也不知道那发亮的石头是玉石,是新疆和田玉。他这样说我也来了精神,“真是玉?”老张说去年他捡的,回内地打磨三副镯子,给两个儿媳各一副,老婆一副,城里的二儿媳说鉴定了,值2000呢。我惊叹,问在哪里,他说不远的一个荒山。我说有时间我们也去吧,他说行。以后有时间。禁不住我暗暗佩服老张,真是老谋深算,老奸巨猾。老张也问我想不想你媳妇,我说想,想又能怎么样呢。“你媳妇不会找相好的吧?”他诡谲地乜斜我奸笑。我只呵呵笑。谁知道呢。人到了这戈壁,真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啊,什么也管不了了。
我们沉默会。我问老张你相信爱情吗?你相信爱情吗?他不答我,我听到他的鼾声了。然后我悄无声息地下地,趿拉鞋,轻轻给门推开一条缝隙,尿了一泡大尿,然后嗖地钻回被窝。我也怕遇到狼啊。工长不在,一定没有小宇那天幸运了。外面皓月当空,没有风,沙也如秋水一般静。而老张这时已经雷声四起了。这个家伙,有时还真有趣,什么“人啊,既要学会忍耐,也要学会骗自己。”听起来很有学问,像个哲人。在老张的鼾声里我想倒下去的那匹狼,狼行成双,应该还有一匹;想工长浑厚的阳具,和一群飞奔向一群老女人的男人,我也有了连锁反应,它在茫茫的戈壁高高地竖起,像雨伞,灯塔,不,是教堂高高的穹顶。我梦到回来的他们,比上工还疲惫不堪,被淘空的身体极轻,只要有一丝风就能把他们从这一个沙丘吹向另一个沙丘。他们一个一个钻入自己的被窝,生怕吵醒老张和我,可一会就起了鼾声。
事实上,我做的不是梦。只是我混淆了很多东西。据老张翌日回忆,证实他们的确是凌晨2点回来的。只是工长和小宇没有回。小宇大难不死之后,看开了生命不过是一个瞬息,应该像一场盛宴一样来过,为感谢工长的救命之恩,他们不停干杯,酒吃多了。工长也因救下小宇而被众人比作搞死大虫的武松而大悦,开怀畅饮起来,也大了。自然打赏给女人们不少钱,可有趣的是女人边儿还没摸到倒头就睡下了。有老道的人交代女人们,搂他俩睡,睡到自然醒,他们才浩浩荡荡打道回府。由于人多,手里带着家什,任凭狼再凶恶也不敢轻易靠近。等到他们醒来定也是白天了。可是八九点了,工长和小宇也没有回来。那么这工还开不开?大家迟疑着,这时小宇回来了,小宇说工长和他被骤起的风沙吹散了,他睁不开眼睛,就这样凭感觉跌跌撞撞摸着走回来的。奇怪的是,我们工地这儿从早上到小宇回来连个风丝儿都没有,天瓦蓝,蓝得叫人感到都不太真实。有人站在高岗给公司老板打电话报告情况,并问是否开工的事,被老板骂个狗血喷头,说“干,干,干!”三天之后,来了一个瘦猴子,公鸭嗓,给我们训话,说,“各位,我是新来的工长,你们的那个工长嫖娼回来叫大风刮跑了,被狼吃了!有人发现一副骨架和一个他的身份证,还有给你们记工的小本本,就是这个!”他拿在手上跟我们摇摇,然后低头写上我们惶惶不安的那3天。
2019年5月30日 00:1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