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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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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2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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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总有春梦在人间——品秦观在处州所作词《好事近·梦中作》

 

1、五月雪

山城五月,春深夏浅,雨后初晴。

处州城北的白云山道上,高大的油桐一树一树白花如雪,风过处纷纷扬扬,寂寂飘落,它们拥有一个极为浪漫的名字——五月雪。

林间、枝头、苔壁、石阶。天地被五月雪裹挟。绿意葱笼的游步道铺了一地雪白的油桐花,尚未来得及被游人的脚步踏碎。

晶莹剔透的白色花瓣,纤柔袅娜的粉色花蕊,是被昨夜的雨水濡湿的少女心事,泪盈于睫,泫然欲涕,望之者心生惘然,不忍拂拭,心念一动,便是惊扰。

眼前是“自在飞花轻似梦”的诗意人间,心头却萦绕着“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怅惘。

蓦然想起秦观在处州所作的《好事近.梦中作》,怦然被一句“山路雨添花”击中。

 

2、梦中作

山路雨添花,花动一城春色。

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挂空碧。

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

《好事近.梦中作》为秦观被贬处州一年后所作。

此词流传着不同版本。“山路”一作“春路”,“一城”一作“一山”,本文据《丽水市志》。尤其是首句,“山路雨添花,花动一春色”,不只是读来更为上口。若首字即用“春路”,直接说明季节,缺乏了悬念,又太过笼统,就比不过“山路”细节准确——读者立即明白词人身之所在,非平原或水滨,而必是在山壑之中,环境的营造籍由一词就已确立。再由后半句“花动”“春色”,明确季节所在,这中间给出了一小段空白,给读者一个疑问的空间,使其在等待中获得了延时满足。“一城”的空间感亦比“一山”更为舒展大气,词人的想象力岂会拘泥于眼前一处山谷。处州是一个小小的山城,山上的花开了,整个城就闹了。

“山路雨添花”,初读时,以为说的不过是雨后万物生长,并未觉其深意。

五月之初,行走在湿漉漉的山路,轻踏一地落花,才恍然,春雨催花。雨后,既是花开之际,亦是花落之时。添的是枝头新绽之花,亦是山路凋落之花。自在飞花,无拘却亦无奈,无边丝雨,多情却似无情。是遇亦是离,恍惚如飘然于非想非非想之天。

再往后,花动一城春色”。春动山城,花开花落,形是身姿舞动翩跹,色是浓妆淡抹艳绝。细细聆听,花瓣舒展的声音、草木拔节的声音、和风惠雨的声音,都在耳畔轻语。

静止的画面不再安分。

如果说李白常常是笔一挥遽入仙境,那么秦观则是工笔勾勒描摹人间——黑白水墨渲染成了粉黛青红,静谧中渐闻人声鸟啼。整个山城在春色中活醒过来了。

仅起首这句中一个“添”,一个“动”,已是字字贴合,用词之妙,令人击节叫好。忍不住将这阕词再畅快地诵读一遍。

山路雨添花,花动一城春色”只一句,便觉得眼前春光润泽,心明眼亮。跟着词人“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雨后的山涧丰盈奔放,它们欢快地从崖壁前仆后继跃下,水流撞击溪石如鸣佩环,黄鹂鸟儿嘀啾婉转,与水声相互伴唱。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挂空碧。”碧云遥天,空澄净,云霭变幻莫测。带一丝微醺之意,词人在春色盈盈的时节,踏上雨后山路,放眼满城花开,一路溯溪而上,行至源头,草密树杂,人稀至,鸟虫鸣,顺着山崖抬眼望去,只见碧空如洗,飞云夭矫。

呵,这生机勃勃的人间,却不知今夕何年。且罢,且罢,梦里不知身是客,却认他乡是故乡。人生如寄,本无挂碍,何必苦苦纠缠,不如物我两忘。词人醉卧古藤阴下,不知南北。”何等恣意洒脱!

只是,秦观在处州的日子真的如《好事近.梦中作》这般潇洒吗?

 

3、秦观初印象

处州,今浙江省丽水市,自公元589年建置,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水有瓯江,山有栝苍、洞宫、仙霞,山水灵气会聚,一千多年来,谢灵运、李白、王维、杜甫、刘禹锡、陆游、范成大、袁枚……历史上有多少文人墨客,都曾与处州以文字结缘,留下名篇佳作,成为这片土地特有的文化遗产。

而这其中,我最喜爱的是秦观和他留下的文字。

柳边沙外,城郭轻寒退。

花影乱,莺声碎。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

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

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

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

秦观谪职处州时,常在公务之余,在城西南隅的万象山南园纵情诗酒,眺望着绿水长流的瓯江,留下了这阕著名的《千秋岁》,倾倒无数墨客骚人。半个多世纪后,范成大到处州任太守,建莺花亭于南园,“以记少游旧事”。陆游过处州时,亦慕名前往拜谒,并吟有:“沙外春风柳十围,绿阴依旧著黄鹂。故应留于行人恨,不见秦郎半醉时。”

少时,我读书的学校就在瓯江北畔、万象山脚。可惜彼时南园已废,莺花亭亦无迹可寻,城郭外的围柳沙堤倒是还在。曦光轻薄,夕阳酡染,我常会趁着上学前、放学后,独自在大水门、小水门外流连一段时光。对照着《千秋岁》中的一字一句,寸寸皆是再熟悉不过的风光,对这文字便备感亲切,又因着这华辞丽章,再看眼前自小看惯的景象,也多了一层历史的积淀与文化的柔光。

行走在城郭外,每每想起秦观也曾徜徉于这片溪滩,可能与我一样,长久地凝望过这条江水,眼前是一眉清目秀的翩翩少年,立于碧流东逝的瓯江之看淡霭残烟中,暮野四合,城墙斑驳,花褪残红,轻叹一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我所能想得到的男子可以有的风流倜傥便是这般模样了。

实际上,秦观在处州写下《千秋岁》时,已是人到中年,沦落天涯,境况堪忧。

 

4、是劫亦是缘

秦观出生于公元1049年,是北宋晚期的著名词人。因为词写得实在太好太有名了,让后人常常忘了他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尤其擅长策论,文丽思深,充满真知灼见。他的老师苏轼夸他“词采绚发,议论锋起”,黄庭坚赞其策“言明且清”。从秦观的文章可以看出,他胸怀天下,心系民生,在政治、经济、律法、军事、农事上都颇有见解,有胆有识,实乃经世之才。

秦观是著名的苏门四学士之一,与苏轼亦师亦友,情谊深厚,彼此引为知已。只是他才学虽深获苏轼、王安石推誉,却大器晚成,屡考屡败,直到37岁才考中进士。39岁时,得苏轼引荐为太博士(国立大学教官)兼国史院编修官。因才能出众,颇受到宋哲宗器重,经常赏赐他砚墨器币等财物,一时间冠盖堂堂,春风得意,可谓是出道即巅峰。《千秋岁》中所言“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就是怀恋当年意气风发之盛景。

那几年里,他“驱风雨于挥毫,落珠玑于满纸”,才华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然而当时的北宋朝廷党争激烈,新旧两党交替执政,政治环境动荡不安。秦观的老师苏轼属于旧党,而哲宗后期新党重新掌权,年富力强的秦观正欲施展抱负之际,就在“元祐党争”之中,因与苏轼的关系受到牵连,一再贬官,人生境遇急转直下。

公元1094年,时年46岁的秦观被谪贬至处州圣绍初,坐党籍……贬监处州酒税”。当年京城“英豪满坐”的翰苑高才,沦落到“州如斗大”的处州,任一名小小的税官。地僻官闲,昔日的“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今已是“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只得在饮酒吟诗、谈禅抄经中度日。

然而,这却只是他贬黜生涯的开始。此后,“使者承风望旨……以谒告写佛书为罪削秩徙郴州……又徙州,徽宗立,放还,至藤州卒,终年52”原以为被贬已是人生谷底,没想到又以妄写佛书获罪,一波三折,急转直下,直至山穷水尽,客死他乡!

秦观因劫难与处州结缘,处州这片土地上待了三年,喝了不知多少好酒,留下不知多少名词佳句,亦不知是处州之幸,还是秦观之幸。他从巅峰跌落于处州之时,也未想过更长的磨难还在后头吧。因为处州,相比于郴州、雷州、藤州,已然是一个山娇水媚的温柔乡,谪贬相比于削秩,竟已是秦观最后的体面。

 

5、秦观和秦少游

秦观字少游。我年少时一度更喜欢“秦少游”这个称呼。“秦”字令人不由联想秦淮河畔的软玉温香,“少游”则逍遥自在,无羁无绊。

其实二十来岁时,秦观曾以太虚为字,到三十岁后才改字“少游”。公元1085年,也就是他即将考中进士那年,曾对其友陈师道言:“往吾少时,如杜牧之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字以太虚,以导吾志。今吾年至而虑易……愿还四方之事,归老邑里如马少游,于是字以少游,以识吾过。”意思是年轻时,以太虚为字,是我的少年志气。如今年岁渐长,倒更向往马少游一般的闲情逸志,以后你们就叫我少游吧。

马少游其人,据《后汉书.马援传》记载,乃汉将马援从弟,他无意功名,悠游乡里,认为“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致求盈馀,但自苦耳。”后世文人将马少游视作不为功名所累的典型,苏轼也很欣赏他,有诗赞“应羡居乡马少游。”

当时,秦观已两次落榜,此次赴京应试,前途未卜。由改字可知,他自言强志盛气”,是志向远大、有抱负之人,渴望能实现自我价值。“字以少游,以识吾过”又体现了他在逆境中自我反省、自我疏导的心态和能力。他以字言志,进有太虚之志以经世,退如少游之德以存身,可见他追求的并非功名利禄,而是切切实实地想要有一番作为。

关于秦观名字的来历、读音、含意,有不同说法。其中一种是,秦观的父亲因钦佩当时的著名词人王观,亦即为其取名“观”,我觉得比较可采信。观应念第一声,意思是“看见、认知”。而秦观在写作上,尤为善于观察、洞知,契合了父亲给他起的名字。

当秦观身陷困境,仍不忘以手中之笔细腻记录世间种种美好。山水、云烟、日月、亭台、鸦雀、草木……万物皆收入词人笔底,一颗敏感的心寄情于景,含情目光所到之处,抚慰了自己,也抚慰了千百年来无数读者。

秦观和秦少游,恰好是一个人的两面,一面代表着对现实深刻的格物致知,一面代表着内心高远的精神境界。观、太虚、少游,从名字上,也可看到其文字和思想的追求、演变与互为。

 

6、密码写在纸上

我曾以为秦观抒发的只是淡淡闲愁。“漠漠轻寒上小楼”“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只看文字,觉得此人愁也愁得如此曼妙悠然。

虽知他当年被贬处州,但被贬似乎是古时文人的宿命,少不更事的我,隔着千百年的时光去旁观时,常常也不那么在意,只是沉迷于文字的幻影,忽略了以性命写成文字的血肉之躯。

及至略经一些世事,见识到能了无牵挂抽身而退的周全之人毕竟稀罕。大多数人,只能一生随波,空怀抱负才华,一纸调令,身不由己。再看秦观的词作,才觉其生之艰辛,死之孤寂,也更叹服其文字之轻盈灵动,心境之高远旷达。

《好事近.梦中作》全词用字平易,浅显易懂,描写的不过是寻常春日山景。与秦观的其它名句如“山抹微云,天连衰草”“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等相比,显得似乎有些“平淡无奇”。惟当身处词人当年所处之地,回顾词人当年所处之境,对词中描摩的景象和词人所流露的复杂情感,才有了深切的体会。

写此词时,是秦观被贬处州第二年。许是稍稍习惯了南荒生活,许是处州温润的水土养人,同样是写春景的词,我们对比第一年的“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从“花动一城春色”中明显能感觉到情绪基调的变化,整阕词的色调都更为爽朗明亮。

初来处州时,是“花影乱,莺声碎”的伤感,是“忆昔西池会”的怀恋,次年则已有了“有黄鹂千百”的欢愉和“杳不知南北”的释然。在处州淳朴的山水田园生活中,初时巨大的落差感渐渐被疗愈。

该词说是梦中作,想来不过是托词。词人所说之梦,指的是山城春日的自然之景,美好得如同一个梦境,给词人以慰藉。词人在这如梦春景中,更觉世事如梦。心底那一缕青云之志始终不曾忘却,渴望如龙蛇夭,直上云霄,实现抱负。然而现实境遇残酷,对于词人而言,理想和追求只能是一个脆弱易碎的梦罢了。

回想起秦观之字“太虚“少游”,此时便觉遥相呼应。苦闷压抑一年之久的秦观,终于在明丽春光中暂且忘却烦忧。他的内心是豁达澄明的。他参透了“齐死生,了物我”之境,安抚自己,醉卧古藤忘南北。只是放达从容如他,亦不忍在现实坎坷的打压中醒来啊。这种交相错杂的情感,在词中被表达得淋漓尽致。而处州柔润清丽的山水风土,也成为秦观人生中最后的安慰。

作此词后五年时间里,秦观颠沛辗转,终于52岁时,因”徽宗立,放还”,迎来了一丝曙光。不料却在归中,溘然逝于藤州,终是一生抱负未展,一切都结束得猝不及防,竟然应了那句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如此诗谶,苏轼读之不禁潸然涕下,慨然无。春色唤醒了人间,词人沉寂的灵魂却终未能在春色中活醒过来。

出身低微、命运多舛的秦观,天资聪颖、坚韧多情的秦观,孜孜以求、短暂地实现过理想的秦观,一路上把春光看老、却仍以少年心性叙事的秦观,其词赋婉约,却意气豪放,在平和轻柔的语境中,展现了开阔飞扬的意境,用最唯美的文字,书写着浮沉一世的奈何人生。

读懂了秦观的故事,才能真正读懂他的文字。

千年时光悄然逝去。脆弱的建筑屡败于风雨尚有重修之时,坚强的文字如果不被铭记,却往往在不经意间已随风飘逝。而这些文字,正是我们用来解读一座城池前世今生的宝贵密码。文字的记载和流传是容易的,人类从来不乏记录的工具和载体,然而文字的解读和破译,却常常是被忽略被轻视被忘却的。隔着时光,隔着纸页,文字的魅力早已在不知名处被一再折叠。秦观在处州留下了辉熠史册的著名词篇,个中密码,躺在纸上千年,静待后人寻味。

一片土地的文化,不仅只在遗迹的复修,更在其精神财富的代代传承。在尝试触摸历史温度的过程中,我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热爱益发深沉。如今,退去春寒的城郭已修葺一新,南园与莺花亭也已重新修建。唯有城郭外、南园下的瓯江水,依旧温柔地环抱着小小的处州城,荡漾着千年不变的碧波,江心那轮皎皎明月,也始终温柔地凝望着这片土地上的人,去了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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