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叶丽隽的诗歌时,连呼吸都会不由自主地放轻、放慢,仿佛我稍一用力,就会惊扰到她。只有最轻柔的呼吸,才配得上她——我该如何定义她的文字。容我找一个更准确的词语来形容她。
“所谓良宵,也可以是这样的夜晚。”第一次读到叶丽隽,惊为天人。我大概是有一种偏见,总觉得这样的大家不可能出现在身边。之后不久,在偶然旁听一个文学座谈后,才得知当时席上发言的女子即是叶丽隽,惊讶于她本人与文字一样的温柔。
我再次诵读她的诗歌,如一遍一遍抚摩一件心爱之物。
“既见君子——倾慕油然而生。”她“选择了/离得远一些,静静看你”。再接着笔峰悠然一转,开始描摹乡间景象:“——多么难得的山村夜色呀/靠着木栏杆,看土夯院墙上空,星汉浩渺/也看山路阡陌。村舍参差/白天一路行来的鹅卵石,此刻幽幽发亮”。那个倾慕之人醺然卧下,确认无恙。她凭栏处目之所及,“万物怡然,各得秩序。”
“所谓良宵,也可以是这样的夜晚。”无需刻意的克制,淡然如水,恰到好处。
叶丽隽讲话的声音,稚嫩、温柔,像小女孩一样,怯怯的、带着微微的颤抖,与她的文字如出一辙——每一个字从她嘴里出来的时候,都仿佛是对世界的初次试探,如一个孩童与世界打出第一声招呼。
我想象这样一个画面:夏日午后浓荫,一个小女孩,她光着脚丫,想把脚探入一口清浅池塘。细细的小鱼在水中嬉戏,她想加入它们,那水清凉。她先是放入一个小小的趾头,小鱼游曳过来碰触她的脚趾,她慌张地抬脚,溅起的水滴落在水面泛起涟漪,诱惑着她。这次是整个的前脚掌浸入水中,更多的小鱼包围过来,酥酥痒痒,她咯咯地笑出了声,一只鸟从树梢惊起,或许,并没有鸟。她的笑戛然而止,却把两只小脚都放心地交出给池塘,水迅速包裹了她。啊,她轻叹……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姿态呢?欲语还休,欲拒还迎。一如她的诗歌。
叶丽隽的诗,如果写白天,那白日的光是不那么明亮的,总是隔着一层白色纱曼,“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如果写夜晚,那暗夜的黑是不那么彻底的,总是有着一弯月牙儿在云层后,若即若离地陪伴。
她谈到自己的局限。她说,这几乎是一件绝望的事情,你知道自己的局限,然而你不能因此止步,你必须背负着自己的局限坚持前行。局限是评论家所说的“宏大叙事”吗?他们对她不吝赞美之词,这些词,一生中能拥有其中一两个都足以让一个写作者满足,她却当之无愧地可以拥有它们的全部。她挣破了与生俱来的羞涩,这种羞涩就是她最宝贵的,最令我无比珍视的——她挣破羞涩,颤抖着说出勇敢话语,落在纸上,忍受着赞美者的窥视和轻薄。
圣埃克苏佩里说,生命的本质就是在关系中寻找自己,并成为真正的自己;在关系中寻找爱,并成为爱。无疑地,叶丽隽在诗歌中寻找着她与自然、与“你”,与“我”的关系。她写“我”——“黑暗中,我突然听到自己/破胸而出的一声呐喊:我在这里……那是第一次,幼小的我/大声地向世界宣告着自己的位置”。她写“夜鸟、树桠间的风、白云山脚下一个城池的灯火”,写“春雷、败酱草、暗中不断过滤的自我”,写“青屋院、虎斑游蛇、西河沿草药铺的雄黄”,写“万千梨花如雪一般寂寞汹涌”,写“玉米叶子在边上刷啦啦地飘动,像无数恣意的手臂,长长地涌出身体”……在对乡土和自我一遍又一遍的温柔凝视中,她羞怯而勇敢地用诗歌向世界宣告其身。我们,只需静静震颤。不要说话……
(本文首发于2022年第3期《浙江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