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祁县一中调了新教师,是位刚毕业的研究生,省城里长大的富家子弟,父母盼其正直坚毅,便取了“黄松毅”一名。
黄松毅的父亲是老党员,黄松毅毕业时,打算在省城安生当个教师,稳当地过一生。可父亲却批评他的不作为,“松毅,你知道,省城相邻的祁县,经济向来景气,可教育却停滞不前,你既然读了师范,那我便希望你能到那里任教,作为新生力量,趁着年轻,总该为国家做些贡献,等实在迫于生活,谋不得生计,再回省城也不迟的。”
黄松毅听了父亲的建议,到一中做了教师。
黄松毅刚任教时,国家刚恢复高考不久,省里的领导催着要成绩,只是几年过去,并没有出几个好苗子,领导便想了个法子——每年秋,省里办教师表彰大会,各县选出一位优秀教师,奖一辆自行车,外加五千块钱。不过由于黄松毅优异的出身和直楞的性格,不免遭受学校里老教师的议论,“这年轻人多半是嫌省城的优秀教师不好拿,到咱这小县城走捷径的。”就连一中的教导主任李蕴才也在背地里念叨他的势利。
只是对于这些话,黄松毅倒是少有理会。他倒是沉得住气,任凭流言像春雨濯物般传开,而他却权当不知,只是日复一日地教学,从始至终没有耽误过一节课。但话传开了,便是溃了堤的洪,挡不住,这些话传着传着,也就传到了学生耳朵里,“黄老师,他们讲的那些话真么?”一位叫向春的学生怯怯地问,“什么话?”“说您来我们这儿教学是为了走捷径.....”向春说到这里不免低下了头,而黄松毅却淡淡地笑,“孩子,你认为事情是什么样,那它就是什么样。”说完,他又淡然地走出教室,只留下了一头雾水的向春。
倒也聪明,他知道,不解释就是最好的回应,话多了,便有了新的话柄。他依旧是那样的直楞,他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稳重,只是专心于课堂,他的生命似乎是这样枯燥乏味,但他却总是乐在其中。
就这样,黄松毅在一中教了近一年,时至夏末,是快到表彰大会的日子。可这时候最忙的却不是教师,反倒是县里的教育局局长张仲民忙得不可开交,每日都要接待从祁县各处赶来的老师。李蕴才倒是积极,三番五次到局长家里去,手里拎着烟酒,时称“拜访”,时称“议事”,但真正的目的,李蕴才心里清楚,局长也清楚,但局长却是来者不拒。
会上,李蕴才不出所料地获了奖,他被局长誉为“为一中呕心沥血三十年的优秀教师”。在座的教师都明白这其中的规则,但出于对主任的“尊敬”,便都当不知。望着和睦的人们,以及那朵绑在自行车上,象征着荣誉的红花,黄松毅的心有了触动,他想,若以后几十年祁县的教师都像这般伪善,祁县的教育,兴许是不会向前迈步的。
就这样,黄松毅带着坚定的信心,在一中扎根二十年。到了零零年代,当年与黄松毅同期任教的老师多半已成了一中的骨干。这二十年,黄松毅除了逢年过节回家探亲,几乎从未离开学校。前些年,他父母过世,黄松毅经历过悲伤之后,又经过许久的考虑,决定卖掉了省城的房子,下半辈子就住在祁县。
至于张仲民和李蕴才,也已经“光荣退休”,纵观李蕴才的教学生涯,单是优秀教师奖,他便拿了十二座,但祁县的成绩,却依旧止步不前。张仲民虽然是国家干部,却是家财万贯,名副其实的达官显贵。而黄松毅呢,他始终是一中一名教师,也只是一名教师,二十年来,优秀教师的获奖名单上从未出现过他的名字,但他还是像以前一般,那样的孤傲又带些自负。
彼时,黄松毅早已不再年轻,他年过不惑,额头和脸颊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灰黑的头发间夹带着几根白线,手指早已龟裂,而指缝里总是带着些粉尘。
不得不承认时间让这位曾经的少年改变许多,只是心没变。二十年来的教学经历,他带出了七届学生,二十年只请了三次假,除了父母过世,便是九三年冬,他的学生在学校门口出了车祸,他蹬了十六公里的自行车把学生送到医院,他把棉袄套在学生身上,寒风一路上割着他的皮肉,至今,冬天寒风吹过,他的脊骨便像刀扎一样疼。
如今的教育局局长姓周,具体什么名字不得知,而教导主任胡泽,是李蕴才的徒弟,跟着李蕴才学了些阿谀奉承的手段,讨得周局长开心。此外,周泽有位兄长,也是一中的老师,叫范文进,是跟黄松毅同一年入职的,只是他们的这层关系,学校里并没有太多人知晓。在李蕴才退休后的日子里,祁县的优秀教师奖几乎全被他们兄弟俩包揽,其中有两三年,为了免人生疑,就把优秀教师给了别人,不过他们二人与黄松毅并无太多交集,且看不惯黄松毅的孤傲脾气,因此优秀教师依然是与黄松毅毫不相关的奖项。
好在他们只是未有交集,但并无冲突,因此在以李蕴才为首的老教师退休后,学校里的流言蜚语倒是少了些,黄松毅的生活倒也轻松些,至于优秀教师,本身便是黄松毅不在乎的。所以这些年,黄松毅的生活倒是无多波澜。不过在学校里,由于他那特别的性格,他依旧没有同道的教师,只是习惯了孤独,又有着高洁的内心,他倒也不多在乎。但整日看着身边的人戴着面具演戏,他心里始终不是滋味。
黄松毅的中年时期并无太多印象深刻的事,他只是一位教师,一位淳朴的教师,只是将淳朴贯彻到底,倒也显得伟大些。
渐渐地,时间从粉笔划过的印记中溜走,从教室外飘落的杏叶中散去。
恍惚间,又是二十年......
现在,黄松毅年过花甲,同期的教师,只有他还坚持在一线。他的头发业已花白,皮肤上的褶皱像是枯木的树皮,手指上布满了老茧,而脊梁,如何也直不起来。
这些年,在学校里,年轻的教师各个朝气蓬勃,只有他老气横秋,刚上任的教师大多都是怀着满腔抱负的,面对这位坚持一线四十余年的老教师,这些年轻人心中无不怀着震撼和钦佩。而黄松毅看他们,则像看春芽一般,欣喜、骄傲。
去年,周局长退休,上任的是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一天,他竟跑到黄松毅的家中去。
“向春?”黄松毅一眼便认出了他,眼神里带着喜悦和震惊,“真没想到你能来。”“老师,今天来看您,是有事与您商量。”“进来坐,慢慢说。”
黄松毅接过他手中的苹果,向春略带歉意地说:“老师,学生心想您不愿收礼,但礼分总归是少不了的,就在校门口买了些苹果。”
“好,好孩子。”黄松毅脸上洋溢着笑,“你说要跟我商量事,说吧,我尽量满足。”
向春表情变得凝重,缓缓开口:“老师,作为您的学生,我明白您的为人,且清楚您的平生。于今,祁县教育止步不前,我做了局长,总该想个法子,四个月之后就是表彰会,我想把今年的优秀教师颁给您,用您的事例,鼓舞一下新教师,也唤醒一下误入歧途的教师。”
黄松毅表情变得凝重,一言不发。
“老师,我知道,您任教四十多年,优秀教师一直被腐败分子垄断,也许它在您心里始终无足轻重,我也知道您并不在乎。但是,您放弃省城的优厚待遇,来到祁县任教,在一线坚持四十年,拿近半的工资帮助贫困学生,为了学生的安全蹬二十里的自行车,患上颈椎病,您的事例,一定是能鼓舞许多人的。老师,错的是那些腐败的人,这个奖,还是干净的,至少我希望是,相信您也是如此。”
黄松毅思索了许久,终于开口:“领奖可以,奖金免了吧,我一生并无妻儿,学校的工资足够我谋生。”
“好,谢谢您,学生先走了。”
等到表彰大会这天,黄松毅在衣柜翻出了一件中山装,他拍掉上面的灰尘,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看了许久,又翻出落灰的皮鞋,擦得锃亮。
他到了会堂,坐在观众席,手里攥着亲手写的获奖感言,手心里出了汗,获奖感言也被他揉的破旧不堪。
大会开始,黄松毅却并未看见向春,他伸长脖子,探着头仔细地看了又看,眼神里始终满是紧张和难以置信,直到一个女人站在台上,宣布把优秀教师颁给林蒋函,他才轻叹一口气,无奈地笑,他知道,那是校长的侄子。
想起向春的消失,他又不免担心起来,大会结束后,他打了出租车,到教育局里打听,却被一个年轻的男人告知向春因为为人太过正直,得罪了不少人,被省里的领导调走了。
黄松毅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的脸色灰沉,垂着头走出了教育局。他蹲在教育局门口,抽了支烟,回想自己的一生,在回到学校后选择了辞职。
后来,随着国家反贪行动的落实,以张仲民为首的腐败分子一一落入法网。纵观黄松毅这一生,父母为其取名为“松毅”,他也的确有着松树的正直坚毅,却也注定要像松树般在风中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