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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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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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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飘香

   槐树花开的时候,一簇簇一簇簇,重重叠叠挂满枝头,在阳光下,闪耀着微微的光白,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槐香是夏天的号角,也是奶奶雕刻岁月的余痕。槐花四处侵润之时,奶奶呵护的美好就随香而至,那怕穿越百年时空,依然清晰。

(一)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村庄周围已经是一片朦胧。我快步跑过村后麦田,穿过院墙间细窄的小路,闯进家门,在前屋的西边,是爷爷奶奶的房间,床头的被下,奶奶藏了饼干,塑料袋上画了小人,我记得清清楚楚还有半袋。

  奶奶正蹲在前屋的地上,那里铺开了一张好大好大的半成品芦苇席。奶奶正将一根爷爷的压得很平整的崭新的芦苇秆麻溜续插进席子的一角,光亮的苇干就在奶奶的手中顺畅地上下跳跃,一闪一闪的反射暮色里残留的最后一丝微光,这微光一会跑进奶奶额头点点晶亮的汗珠,一会闪入奶奶满头的白发。

  我朝门边一椅,屋里便暗了。奶奶抬头,温暖地笑了:“我的乖孙子来了,让奶奶抱抱!奶奶变饼干”。

  奶奶知道孙子的心思,晃晃悠悠站起来,佝偻着背,颤颤巍巍走到房间门口,“乖,听话,闭上小眼睛,奶奶马上就出来!”

  “好的,奶奶快点”我举起两个小手,蒙在眼睛上。我可不会真的闭上眼,几天前我就瞄好了奶奶藏饼干的位置。等奶奶进西屋,我就把手指撑开一点缝隙,看奶奶先假装往窗边的桌子走去,抽开抽屉,又快速地回头,应该是到床头掀开被头。接着我听到了塑料袋的哗啦声。

  然后,奶奶又回到桌边,滋啦关好抽屉,才出门来,“乖乖,饼干来了”。

  又是两块,我一手抢过两块饼干,“怎么又是两块,太少了”我心里失望极了。

  “奶奶,我要很多很多的,两块也不够我吃的。”

  “没有了。”

  “还有半袋呢,我都听到袋子响了。”

   “今天吃完明天吃什么?”

   “不行,我就要”我今天是铁了心无论如何要弄到奶奶这半袋饼干。

   我把小嘴张得大大的,两块饼干,被我三下两下就塞进了嘴里。

   “没有了,宝宝还要…”我的两个小拳头把门板捶的咚咚响。

   “剩下的留明天吃,吃多饼干会在小肚肚里打架的,乖,听话”。

   “哇”我哭了起来,委屈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样就流了下来。

  “乖乖不哭,奶奶都给你”奶奶疼我,见不得我哭。一手把我拉怀里,一手过来给我擦眼泪。因为长期编芦苇席,奶奶的手上被划了好多口子,又粗又麻,擦在脸上有一点点疼。

   我听到奶奶说都给我,立刻不哭了。

   奶奶拉着我的小手,走进西屋,到桌子边拉开抽屉,里面果然有个塑料的饼干袋子,五颜六色的,还画了个小人,不过里面就剩下一块饼干。

   “哼,不是这个,你骗人,在被子里”。

   我一下挣开奶奶的手,呼地一下跳上床,翻开被子的角,果然有一个灰色的鼓鼓的毛巾包裹,我猛得扯开,里面的饼干洒了满地,掉地上的好多都沾了泥。

   “你个小东西,找打了”,奶奶气急了,捡起一个芦些棍,作势要打我。

   我抢了几块,一溜烟地抱怀里就跑。

   奶奶追不到我,她身材瘦弱,小脚走路,跑起来更是歪歪斜斜。

   家门前就是一条与我们庄子平行的水沟,中间有个矮矮的堤坝。每次我淘气了,只要跑到堤坝边,奶奶就不追了。奶奶天生温和,很少生气。这次可能是气急了,似乎要追下沟去,然而刚到沟坡边,就“噗呲”一下滑坐地上了。

   我听声一回头,见奶奶一只手用力地撑在地上,脸上的皱纹疼的紧缩在一起,我吓的“哇”的一声哭了“我的奶奶啊,摔疼了吧,乖乖不跑了”。我快步跑回头,吃力地拉起奶奶。

   奶奶伸出粗糙的充满疤痕的手掌给我擦眼泪“我的小乖,小乖不调皮了,饼干都全是小乖的,天天都有”。奶奶老的时候也没有闲着,和爷爷一起编芦苇席出售,靠这个贴补家用。长年累月的编苇秆,奶奶的手上布满被苇秆划伤的口子和疤痕。奶奶和蔼的抱着我,用那布满皱纹的脸磨蹭我的小脸,暖暖又痒痒的。

   这是我6岁左右的一幕,每次一想到奶奶,这一幕就在我脑海中跳出来,如同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记忆中奶奶从不生气,也从不息手,每天都是从早忙到黑。

   奶奶一辈子过穷日子,解放前就和爷爷一起就到上海混穷,爷爷在码头做搬运工,奶奶负责持家,那时奶奶相继生了六个孩子:三个姑姑、我爸及二个小叔。除去这么多孩子,还有老家到上海讨生活的四叔等人,他们在上海举目无亲,是奔爷爷而去,日子比我们更难。奶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必需从牙缝里省下一些照顾他们。奶奶常说“日子虽然难过,大家在一起就不难,这不都过来了吗?”奶奶从不和别人抱怨,无论多么难都会自己想办法,她到菜场去捡拾别人的剩菜皮,靠给人缝补做事换来一点油水钱什么的,有时家里(租住的小屋)十几口人挤一起吃饭,都能吃得香香饱饱的。在热气腾腾饭菜香中,一个一个的,渐渐的长大。

   爷爷的收入远不够养家,奶奶就自学了裁缝手艺,日天昼夜的劳作,后来这裁缝手艺又传给我爸妈,养我们孙辈成人。

   解放后,码头工人翻身,二老又吃尽辛苦,在上海吴淞口置房安家。好日子没过几天,遇上上海下放疏散人口,房子被政府强制没收,变成了当地的幼儿园。一家人一无所有的又回了原籍。

  我们家下放后,四叔家没有下放,在上海留了下来。到我六岁那年,四叔一家回老家看望奶奶,带了饼干,那让我惦记一辈子的塑料袋上画小人的饼干。那年月,饼干是绝对的奢侈品,在农村更是稀罕物,不过全进了我的小肚肚。

  爷爷的平反一直到我出生的第二年,那时我们家才真正的过上有盼头的生活。尽管生活一茬一茬的扔下无情的大棍,奶奶依然用她那瘦弱的身板,为全家老小撑起一片天,直到父辈们一个个的成家立业。

(二)

   奶奶经常讲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一些事,特别是老的时候,老是念叨。

   那时我们家有6个孩子要吃饭,而爷爷成分不好家里很穷,吃树皮、沟边的各种野草也是常事。我们同村八组的许家,是我们家的世交好友,那时日子也同样难过。据奶奶说,你许爷家,比我家还要困难。

   我奶奶会裁缝手艺,缝缝补补的,前村后庄的,办个喜丧事,或者逢年过节需要添新衣的,都来找我们家。基本上都不收钱。穷人讲的是良心,多数情况也会力所能及的带点东西给我们家。

   就有这么一次, 人家送了一块黑面饼(那时还没有我),我爸他们兄弟姐妹6个,大姑、二姑都出嫁了,剩下几个都饿得皮包骨头,闻到这块饼的味道,全都围上来了,准备分这块饼。

奶奶给这块饼拿出来,想掰下一半,手就这么试了几次,看看老二,看看老三,还是没掰,又原样包好,让老大给老许家送去。奶奶说“小三姐几个身体都不好,全是饿的。”

   当时许家好像是遇到什么难事,是丧事还是谁生病的已经说不清。奶奶当时怎么说,反正那几个孩子可能是很长时间没有吃到正规粮食了。那年头,家家都差不多,树皮、野菜、香椿树,能吃得全部吃光。

   送走饼,我小叔就哭闹开了,怎么也哄不好,后来,奶奶就抱着叔叔,一起哭到半夜,含着眼泪睡着了。

   后来,奶奶常说许三姑家帮衬我们更多,两家人与兄弟没分家一样亲。奶奶记人恩情,老了还常念叨谁谁经常帮助我,却从来没收过我家什么东西。到后来,许家三姑五十多岁就去世了,奶奶还说全是给小时候饿出来的病根子。

   奶奶一个人扯着一大家,走过好多艰难岁月。即便生活如此艰难,我们也没有听过奶奶一句抱怨。她记得更多的,就是别的帮助与恩情。

(三)

   我三叔是个有本事的人,庄上的人都这么说。

   那时,爷爷摘帽平反,政策刚放开,三叔就乘着东风外出打工。三叔本身自学瓦匠手艺。他传奶奶品行,做事细心,为人热心,处世真心,能过苦日子。很快就有自己一个瓦工团队,他们吃苦耐劳,每到过年回家,都能聚下一笔钱,很快就在村上盖起了大瓦房。

   我们几个小孩就盼着过年,我三叔回家。三叔一回家,我们全家都有好吃的。见到三叔回家,我奶奶脸上就洋溢出笑容,重重叠叠的皱纹绽开成一朵花,定格在我的脑中,成了最美的风景。

   好日子并没有过多长时间,长期的饥劳让三叔患上重病,很快家里积蓄就用光了。这并没有什么,奶奶不会埋怨生活,只会坚强地劳作。

   哪怕是在文革期间,爷爷被错误的劳改,奶奶一人坚强的养着6个孩子,不分昼夜地劳作,一天没有一顿饱饭,甚至生活的苦难看不到尽头,也没有听到奶奶抱怨过什么。她常说的就是“这不都过来了吧,这不现在都过得很好吗?”

   全家带三叔四处求医问诊,还没能救过来。三十几岁,正是人生的黄金时刻,三叔就走了。那天,全家人嚎啕大哭影像,刻在我幼小的记忆印签上。唯有奶奶,双手捂着脸,低声的抽泣,我看不见奶奶的表情,只见到眉目皱纹紧紧地锁在一起,一阵紧过一阵。我也吓得哇哇大哭,“再也没有人从很远的地方给我带好吃的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多么伤心。可奶奶撑着拐棍,坚强地走来走去,招呼过来帮忙的亲朋,为三叔办完最后一件事。

   “就可怜我的小峰了(我三叔的孩子,我的堂弟),才几岁啊!”

   生活的苦难没有击倒奶奶,她一手撑着拐棍,一手拉扯着小峰,力所能及地帮衬着三婶,不断翻耕难过的日子,一茬一茬的播下希望。

(四)

   有奶奶在,我们就有好吃的,奶奶带我们几个孩子一起去打槐树花,她拿个长长的竹竿,踮起脚尖,去打槐树枝,白白香香槐花就满天的落下来,我们几个就争着抢着捡起,放到布袋里,看到喜欢的,就吹吹上面泥土,一把塞进小嘴里,慢慢的嚼,直到嚼的满嘴甜蜜蜜的。

   初夏的风吹乱奶奶满头的银发,吹来槐花的清香。抬起头,看到奶奶穿着蓝色的斜对襟上衣,踮着脚尖,弱不禁风的站在漫天飞舞的槐花中间,那蓝色的衣服与槐花闪着斑斓的阳光,一点一点的随风晃动,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丝丝银发随风而舞,散着槐花的香甜味,真是美极了。

   还有一幅关于奶奶的风景定格在我脑海中是奶奶在厨房烙饼。我们采来的槐花被奶奶拿去用清澈的井水冲了下,晾一会,也许奶奶会拌点糖,包在饼中,轻轻的拍成圆形,一块一块的放进大锅里。当锅下的火升起时,奶奶要添柴并控制火量,奶奶一边麻溜的上锅翻饼,一边蹲到锅后添柴,灶内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星星点点的蹦出些许的火花,勿明勿暗的映照着奶奶脸上晶莹的汗滴中,这一瞬,奶奶的汗澿澿的脸庞成为我记忆中最美的样子。每次想起这些,我都相信,我的奶奶是世界上最美的奶奶。

   趁着奶奶烙饼,我们一群小孩从树间抓来几个鸡柳狗(知了的幼虫)。奶奶摘一些宽大叶子包起来,埋在灶堂边滚热的灰里。要不了几分钟,就会有补鼻的香味传出来。这时奶奶赶紧的用火叉给掏出来,我们趁着热气吃,这世间最最香的零食。要是奶奶忙忘记了,或者稍微耽搁一会,只能扒出黑灰来。

   面对嚎啕大哭几个孩子,奶奶慌慌张张的从锅内铲出一块热气腾腾的饼,啪的放到桌上,又左一下,右一下的掰成几小块。“快,快,这块糖最多,哪个听话给哪个哦!”就这样,我们眼里的泪珠还挂着,就已经忘记了刚才被烧成灰的鸡柳狗,开始大口大口的嚼起了甜甜的槐花饼。

   饼一顿饭是吃不完的,剩下的用个蓝子装好,盖上布,用绳子吊到里屋的房梁上。我记忆中这应该是防老鼠的,因为我只要想吃,什么时间奶奶都会放下来掰一块给我。

   岁月,无形无味无声,如同一年四季不断吹拂的风。人们发明了各种各样的风铃,在风过时,响起悠长绵美的声音,以证明风的存在。槐花的清香如风铃清脆的铃声一般,不断显现有奶奶陪伴的那些久远而又美好的岁月。每次槐花的清香袭来,都能让我真实感知岁月的流动与美好,感知生命与生命相遇带来的真实的感动,感知奶奶刻在我生命里的快乐。奶奶九十三岁离我们而去,至今已经有十二年的时光,但是那动人的清香与感动还萦绕在我心间,从未远去。

  有时我想寻找奶奶在岁月里留下的痕迹,常常徒劳。我去祖屋寻找奶奶房间,然而祖屋早已被开肠破肚,易主翻建;我去儿时的小村庄,竟然见不到一株大槐树,同样的绿色来自产生更多经济效益的物种,与我的记忆无关;我踏进少存的邻家大娘的旧屋,可惜老邻舍早就人去屋空,唯有一只稚嫩的土狗仔,孤单的吠吼,有气无力的应付差事。

盛夏的一个凌晨,我扛着钓竿在一人迹罕至的小沟边野钓,当我猛的扬起钓竿,鱼钩带线在空中划起一道悠美的圆弧,再没有下来,只落下几片白色的花瓣,重重的砸在我的脸上。是槐花,我伸出舌头,顺利的添入一瓣,贪婪的嚼起来。

   我抬起头,满树槐花,在晨光里,剌着眼,闪耀着白光。

   我呆呆立在那香味里,看着槐花如风铃般跃动,看着我的奶奶,用细瘦且布满疤痕的手,麻麻溜溜翻着槐花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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