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沉默的人

一生爱沉默的人，是父亲。

那天晚上下班回父亲家，发觉家里黑黑的，以为没人，敲敲门，父亲慢慢的打开门，才知道父亲在家。“开灯，屋里一下亮了起来，父亲满头的银丝，发出刺眼的光芒，父亲老了。

父亲做了一辈子的裁缝，这是我奶奶传下的行当。父亲从离开学校就跟奶奶学做衣服，然后买来书自学，开服装培训班，再开服装加工厂，老了以后，继续做个缝补匠。很少听父亲抱怨过什么，我们从小到大看到的，就是父亲不停忙碌的身影。父亲的不懈努力，让全家的生活离开贫穷，并越来越好。

从我的记忆开始，父亲就不怎么喜欢说话。我的记忆里更多的是缝纫机的嗒嗒声。小时候，我总是被早早的哄上床睡觉，然后如果半夜被吵醒的，那一定是缝纫机的声音，早晨也会在嗒嗒的声音中醒来。

父亲是个刻苦的人。跟奶奶做裁缝后，就买来各种裁缝教学书，边做边自觉理论。经常是白天做衣服，晚上看书。后来父亲在我们那里出名后，就开了专门的培训班。每期培训结束都会合影留恋，也只有上课的时候父亲才会打破沉默，话忽然就很多。我那时候好象上小学，每次放假，就跟在父亲后面，他要讲课，我就在后面捣蛋。父亲也不批评我，但是我仍然很害怕他。父亲白天教完学员后，晚上就和母亲等人，一起加工衣服，常常帮人赶急，要到深夜或者凌晨才能睡觉。我从小就疑惑，为什么父亲就一直不困呢。

父亲细心又聪明。那时我常常捣蛋，有时会剪坏别人的整布，为了怕父亲发现，我常常会用其它的布盖起来，但是从没有躲过被发现的命运。为了弥补捣蛋鬼的过错，父亲不断的变换剪裁方法，所以父亲虽然很为难，但是仍然能够做出漂亮的衣服。

父亲默默的劳作让我们家在全村第一个盖起了大瓦房，红砖灰瓦的大房子，刚好盖在庄子的正中间。那一阵连续很多年，远远的都能看到我家又高又大的瓦房。这是父亲的骄傲，但是说起这个房子，父亲话就多了起来，盖房子要石子，但是那时钱不够买，他就和母亲两人每天到离家约有十来里路的河边码头边上捡，就这么每天凌晨两人就出去捡石子，一天两次，一个多月下来，终于捡够了石子。等大瓦房盖好了，父亲也累坏了，大病一场。

父亲非常的爱护我们小孩，记忆中几乎没有被“体罚”过。小时候我们比较贪玩，父亲就买点好吃的，哄我们做作业，大点的时候，他就带我们，在他剪衣服的案板边上写作业。如果我稍有懈怠，就会被他大声呵斥。我对父亲的严厉与凝望是非常的害怕，所以有父亲看着，我就认真的做作业，要是父亲不在家，我就在外面玩，我那时真的好讨厌父亲在家。等我上初中以后，还常用家里的缝纫机桌面作课桌。

从小学到大学，我们就在父亲的疼爱下成长。我初中升高中时，上了民办中学。离家有好几十公里，只能住校，学杂费加住校的零用、伙食费明显多了起来，刚好那年父亲办的服装加工厂关门，又开始靠加工缝补之类的小活计维持生计了。但是住校的我并不知道这些情况，只知道父亲过一段时间就会骑自行车送来一叠厚厚的零钱，这些钱皱皱的，我要背着同学理很久，我那时是又生气又奇怪，老爸哪里来这么多的零钱，放假回家了才明白，这些钱都是父亲几毛、几块的苦来的。

有一阵子父亲到市一家小厂接加工活，等一批服装做好后再送货结帐，为了省钱，他就自己用自行车背，高高大大的一层层绑成一座小山。40公里的各种土路，他就在黑暗的凌晨出发，一脚一脚的踩着自行车，将小山在黎明的第一缕晨光里送到地点。妈妈在爸爸临走做一顿饭，然后，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爸到家了，再吃午饭，或者有时送完货，会顺路到我的学校看看我，顺便给我一点零钱。我那时在食堂吃过午饭，有时会在校门边上转转，就会看到爸爸在外面，我常跟他抱怨，食堂的饭一点不好吃，油花都一点看不到。爸爸还是话不多，听我说完就说了一句，等放假了回家吃。其实，那时爸爸还没吃午饭呢，那些省给孩子用的零钱，他是怎么也舍不得花一分买丁点东西充饥的。

记忆中有很多年，他都是这样一趟一趟的送货。

父亲一辈子不喜欢麻烦人，直到老了也一样，有一阵子我七八天也没有父母亲电话，感觉很奇怪，那天晚上路过就回家看看，妈妈开门，我问爸爸干吗呢，妈妈说“你爸前几天做事把腰给重重的闪了，当时就不能动了”，稍一动就撕心的疼，我就问妈妈怎么不打电话给我们，妈说爸不给打。我站在父亲床边充满了愧疚，房间里暗暗的，我说“爸好点了吗”，“没事了，这两天上厕所什么的都没问题”，说着父亲还出来走了圈，因为腰不怎么能动，所以只能笨笨拙拙的走着，我看着看着，就觉得心头好酸好酸。

爸爸真的生病住院了。那天，我正在上班，妈妈来电话说爸爸在社区医院看病，里面的医生说肝功能有一项指标比较高，建议到专业医院住院治疗。妈妈吓坏了，打电话给我，我说我马上回去。

从办公室到家里，用了20分钟，妈妈正在帮爸爸收拾住院用的东西，爸爸弱弱的坐在客厅，明显消瘦的脸庞上皱纹印得更清晰，眼睛耷拉着，没有一点精神。看到我，就说了一句“不会耽误你上班做事吧？你要有事我就自己走。”这时妈妈的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崔我们说走吧。我从妈妈手中抢过东西，往楼下背，爸爸慢慢的与老妈在后面走，低着头，弓着背，一步一步吃力的缓缓移着脚步，“这样了，还要自己走”，我看着就眼眶湿润了，曾经默默撑起我一整个世界的父亲终于变老了。

到了医院后，父亲就崔我赶快走“有你妈在，你快去上班吧，我不会有事的。”在父亲的一再催促下，我只好到医院外面等。不过后来检查并无大碍，全家人也如释重负。出院了，父亲才同意我们跟亲戚讲他生病的事。

奇怪在这样一个父亲节刚过的夏日午夜，父亲身影会突然进入我的脑海，没有一丝声响。回忆一生沉默的父亲，我再也无心睡眠。父亲的沉默是艰难岁月给他的特有的印记，他习惯了默默的奋斗，他选择了在沉默中坚强的前行……

这一夜，从心灵深处流畅出的文字，被我输进了电脑……那些悄然滴落在键盘上泪珠，映出父亲正躬背蹬车，默默的背着小山一样衣物，在黎明前的时光，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