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刚成家生子独立生活,居住在樱花小区的顶楼一间很小的房子里。我们夫妻工作都常加班,每天早出晚归,家里冷冷清清,如同生意不好的宾馆。
母亲常来给我们带孩子。母亲一来,就在厨房忙起来。我记得她开始主要干两件事,一是烧开水,她会找出家里所有的热水瓶并灌满热水;二是将厨房里的瓶瓶罐罐都放到厨柜的台面上,想用哪个拿哪个。
我们下班回家,拿起热水瓶,一倒就是热气腾腾的热水,就知道母亲来了。
“来人就有热水喝,才像个家的样子吗。”母亲常说的话。
“把水瓶烧满,把厨房搞乱,准是妈来了。”媳妇常说一句话。
媳妇的持家施政理念不一样。“现在都是电水壶烧水,三两分钟就能把水烧开,随喝随烧,多好!”这是媳妇的观点。并且,媳妇喜欢将台面的瓶瓶罐罐都收到柜子里,台面上清清净净、别无他物、一览无余,这才是她认为的标准厨房。
母亲几乎与共和国同龄,一辈子就是在各种苦日子熬过来的。以前日子不好过,谁家都不容易。来个客人,说有什么山珍海味招待,或者上饭店下馆子都是非常奢侈的一件事,如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根本不可能。
“亲戚朋友为什么来你家?不是奔你家山珍海味去的!是奔你家笑脸去的。”母亲热情好客,有亲朋登门是她最高兴的事,但是生活并没有给她多少体面物质资源来招待客人。于是,有杯热水喝、有热情的笑脸成了她招待亲朋的基本标准,这种热情、真诚的人生态度也一点不漏的传给了我。
母亲生活的那个年代交通远不如现在发达,村民出行基本靠走,八十年代后期,少数先富起来的家庭才开始有二八大杠(老式自行车)。亲戚之间隔个乡镇就算是“长途”了,一般走过亲戚什么的,去是上午半天,中午吃饭,互相之间谈谈心,下午回又是半天。按今天的生活条件,差不多等于是去省城办个大事。
当时我们家开裁缝店,算是手艺人,属于穷人中有“活”钱的人家。亲戚登门,多是有“难”而来,比如家里遇到意外喜丧之事需要借钱之类。做裁缝,是纯粹的熬时间的苦力活,许多情况下自家都是在贫困线上徘徊。但是亲朋上门,是走了好远的路,能不能帮忙是一回事,但怎么着也要有个笑脸,有杯热水,中午更是必须留下吃顿便饭。
多数是条件所限帮不了人家。但是如果人家来了热水都喝不着一口,这就是做人的问题了。还有一点就是厨房不能空荡荡的,吃的喝的米面之类要塞满。“如果人家看你家厨房空空荡荡、冷冷冰冰,这不就是赶人家走吗?”这是母亲的观点。母亲一辈子为人真诚热情,她总是用她最简单的思维来理解人情世故。她见不得别人受苦,总是尽最大努力去帮人家,在许多无能为力的时候,她总是心生愧疚。
其实我的父母都是裁缝,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常常为了赶时间要彻夜劳作。一般特别近的亲戚来,都是自己动手,帮我家做饭忙家务,尽管如此,亲戚们还是愿意常来我家,我想这都归功于母亲的热情与真诚。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家家都有冰箱,许多食品也都分类存储在冰箱里。再说,“谁还把客人带家里呢?”现在来个同学朋友的,一般都是约好了直接去饭店。朋友进家门的情况已经是相当的少了。“喝热水现喝现烧多好,开水灌在水瓶里,过一天不喝常常要倒掉重烧,多浪费。”媳妇是不主张烧开水储存在哪里的,隔夜的开水更是不能喝。
媳妇与我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都是在缺衣少食的穷苦人家长大。我们的亲朋,也多为普通人家。她做法官后,也是见农人如见父母,见穷人受苦如同自己受苦。虽然她不灌热水瓶,然而对上门的亲朋好友,不分贵贱贫富,都是一样的笑脸相迎,热情待客。热水现烧,虽然有几分钟的等待,却反而多了些谈话时间,亲朋长辈还是一样喜欢来我们小家,我们的小家也如同母亲经营的“大”家一样受欢迎。
母亲把热水瓶灌满,其实一个苦难重重旧时代的烙印,那些热水的热气,是母亲经营的家的温度;媳妇用电热水壶现烧现喝,则是这个蒸蒸日上的新时代的印记,是新时代“家”的新气象。她们都是对的。
今天,多数家庭已经有了二十四小时热水,净水机更是家家都有。客人上门,喝水冷热随喜,早不是问题了。并且根本不用上门,无论同学聚会还是人逢喜事,都有专门的场所可供选择,比如聊天休闲的茶吧、咖啡馆、聚餐的饭店、唱歌的歌厅等等。朋友之间既能开心欢聚,又能互不添“乱”!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发展,朋友相隔千里之外也不可怕,打开视频即变成近在眼前。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人们联络、表达感情的渠道也是五花八门,存储热水的故事早已淹没在时代的大潮里。
母亲与媳妇,她们两种“施政”观点是两个时代在某一点上的投影,本质都是对生活的热爱,都是一种不服输、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遇见她们,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幸事。
把热水瓶灌满这种永不过时的人生态度,也是母亲留给我最大的财富。
未来,无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如果不再需要把生活的热水瓶灌满,那么请把内心的热水灌满,请保持对生活的热爱与热情,请用一颗真诚的心去面对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