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我值班,晚上在食堂吃饭。食堂除了有月饼,还有黑芝麻糖饼,咬一口,一种久违的甜蜜涌上心头。对于糖饼,与我同时代的小伙伴多有自己的记忆。
我关于糖饼的记忆,要回溯到四十年前,我还没有上学。我们家还在苏北一个偏僻静谧的小村庄——乔庄村贾庄安营扎寨。(一个行政村,现已经被合并)。
那时,我的爷爷奶奶,还有叔婶等一大家都在。逢上中秋一大家人便要在一起吃团圆饭。可我并不知道团圆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人多了就必有好吃的。
一早上,记忆里总是秋高气爽,而且我也总是无所事事。第一个起床的奶奶,开始和面。我们家有一个大大的瓷盆。奶奶用这个盆,先盛一大盆面,加水后反复的和、揉,搓,加水,加面,加水……直到把面和匀,软软的躺倒在盆里,成了一大团。这时奶奶会找来一块不太白的白纱布,盖在盆上,然后把面盆放到一边。
快到中午时,在外面玩饿了的我离开小伙伴,回家找吃的。
未进家门,就能远远的闻到芝麻香味了。这是奶奶在炒芝麻做糖饼馅。她会在炒的芝麻中加很多的白糖。我们家有一个比碗大比盆小的瓷钵,奶奶就把糖和芝麻放在这个钵里搅拌。如果运气好,在没包饼时,奶奶就会用勺子先挖两勺拌好的芝麻馅给我解解馋。我得了一大口甜馅,就老实多了,有时站边上等,有时跑到院里玩,有时要和奶奶一起动手包糖饼,有时帮奶奶烧火。
弄好馅,奶奶不慌不忙的把面盆端了出来,放在大桌(一种八仙桌)上。盆里的面已经神奇的涨了起来,有时胀得特别满,有时似乎要溢出了盆,仿佛今天许多大人物圆滚滚的啤酒肚。桌面早被抹布抹干净了。奶奶在桌面上撒了好些面粉,然后把盆里的面团拽出来,团在桌面上继续和,反复的和。一直和到均匀细软为止。等奶奶感觉面和好了,就把面搓成一个长条,再用手,一小段一小段的揪下来。接着奶奶就把每一个小团面揉成圆球形,放在桌面上。不停用手轻轻的拍。直到把面团拍成一张圆形的饼。奶奶拿起这个面饼,平铺在手掌上。另一只手拿着勺子,从钵中舀上满满的一勺芝麻馅,扣在面饼中间。放回勺子,奶奶两手配合,把饼由四周向中间拢,直到在顶端完全合拢,这时饼又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面球了。奶奶再把球放到桌上,轻轻的拍一圈,又把球拍成饼。这时饼看起来比之前就明显大了。奶奶又在饼上撒些面粉。这时饼不会立即上锅烙,每一张刚刚经历过的挫揉摔打的面饼,都要“反省”一会才能粉墨登场。这如同身处江湖的人们,要在生活的反复搓揉折磨中变成自己该成为的模样,要登上光辉夺目的舞台,都要经历一个孤独难熬的“等待”期。
这边所有糖饼都包好,那边灶上大铁锅已经热气腾腾。我们家的灶台下有两个炉膛,对应上面两个大锅。记忆里那个大锅很大,比现在我们家煤气灶上的锅都大许多。在包饼的间隙,奶奶会往锅膛里填一些草,生一点小火。有时也叫我在边上帮忙,根据她的要求,保持锅堂内的火持续处于一种合适的状态。
锅已被烧干,并且看起来很烫人。那时没有温度计。我不知道奶奶根据什么判断温度刚好。
此时奶奶才将饼一张张的放入锅内,铺好,互相都离点距离。随着温度的上升,饼还会不断的胀大。我记得好像奶奶还会向饼上撒些面粉。等一面烙得差不多了,就翻过来烙另一面。
如此,我虽然从小到大观看过无数次,竟然不知道是到底要多长时间,或者翻多次。
总之一会儿小麦面烧烤的香味会占领整个厨房,更会夺门而出,越过庭院上空,四散而去。有时哪怕我在离家很远的小河边玩,这香味也会奇袭而来。正在游戏的我会突然鼻子一嗅,好香。“今天奶奶饼烙了,不和你们玩了”,我便立刻就丢下小伙伴风驰电掣的跑回家。每次我准能吃到烙饼,从不落空。
奶奶烙的饼,一定是我先吃第一口。
饼好了,还很热的在锅内。奶奶会用手逐块逐块的压一压。然后从中挑出一块。
她用两根手指快速的从锅中摄出饼,摔在桌子上。稍顿一下,她又将饼一拌两半,一大半递给我,一小半自己咬一口:“熟了”!
我并不知道熟与不熟,只知道香甜与好吃,另外关键是那饼外面的盖子,被烙的又脆又香,冒着热气,嚼起来特别好吃。自然也很解饿。
饼做好了,并不能一顿饭吃完。搜寻我整个记忆也找不出这顿饭是怎么吃的。只记得我们家有那种枝条编成的菜篮。奶奶会把剩下的饼放在菜篮里,提到前屋。我们家前屋中间有一根横梁,很高很高,上面常年挂一根长绳子。奶奶就把绳子一端系在篮子的把上。系好后,拽绳子的另一端,篮子就会被高高升起,吊在半空中。这样饼就安全了,猫狗老鼠之类就都没法偷吃了,当然小孩也偷不到。
糖饼不仅奶奶会做,妈妈也会。而且我后来更清晰的记忆是妈妈的烙饼时光。
在我的记忆里,中秋节并不是月饼,而是奶奶或者妈妈做糖饼。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吃过一块值得称赞的月饼,只有糖饼,无论是妈妈做的,还是奶奶做的,都又香又甜,胜过世间所有的美味。
奶奶94岁离开我们。那年一个深夜,我忽然明白了一个悲伤的现实: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会做最美味的糖饼给我,而其中一个人做的饼我永远也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