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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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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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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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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平

“老师,你快来,张宇盟和李晓打架了。”

下晚自习,我从学校回到家里,正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媳妇躺在沙发的另一边,一只手撑着头,瞟着我。电话里,我们班的班长李豫川告诉我。那语气可怜兮兮的,带着哭腔,说他劝不住,让我赶紧去。

我跟媳妇说,媳妇嘟着嘴,说这张宇盟,让他回家去算了,省得天天操心,有一天说不定整出大祸来。能整出什么祸?我说。媳妇顺手扯了一床毛巾被盖在身子上,她告诉我带着杯子,说用甘草给我泡了一杯水,喝下去清嗓润肺。我说我现在最想干的事情,就是好好睡一个安稳觉。媳妇心疼,说你快去快回,当老师的就是这个命,你可不要一去,武手武脚,让自己不得安生。说完,她又起来,趿着鞋子,啪嗒啪嗒地往卫生间走。一会儿,哗啦啦的水声,就从卫生间传了出来。那声音,就像交响乐,听在耳朵里,美妙极了。媳妇出来,我跟她说,当老师当成这个样,陪学生还比陪媳妇的时间长,真没意思。媳妇一听,扑哧笑了起来,说你在家不是备课就是改作业,也不见你好好地陪过我。边说边伸出她的小手,摸我的脑门,又摸了摸她自己,说没发热啊,没发热,怎么说起陪我的话来了。媳妇的手软,语气也很柔。我抬了头看媳妇,她脸上的两个小酒窝,浅浅的,迷人。还有她的眼睛,有人说大眼睛撩人,小眼睛迷人,不大不小迷死人。媳妇的眼睛,刚好不大不小,配上一幅金边的眼镜,实在让我着迷不已。

我的鞋子呢,我的鞋子。媳妇用眼睛白了我,顺手从她那头把我刚换下来的鞋子扔了过来。

这两个混球。

出了门,一阵冷风,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狗日的天,怎么这么冷。我紧了紧衣服,然后就往学生宿舍去。

我们学校是一所农村初级中学,我们班是学校最典型的班。在班上,张宇盟和李晓是最典型的两个混球。前一个周,两个人下晚自习后,模仿我的笔迹,拿着批假条,跑到门卫室。门卫老师看到张宇盟背着李晓,他说李晓感冒了,要送出去医院输液。门卫老师当时还表扬了张宇盟,说他不错,会帮助人,同学之间就应该这样。可这两个混球,出了大门,李晓从张宇盟背上跳了下来,哈哈大笑,一溜烟地往街上跑,眨眼的功夫,见都见不着。那晚,害得我和几个值星老师在街上扒头觅缝地找。先以为他们出来,一定是去了网吧。我们几个老师从山这边的街上,找到山那边的街上,小镇上所有的网吧,最后都找了个遍,可一直没见到。一个老师说,这两个混球会不会去烧烤摊呢?想想也有可能。又一条街地去找,见着烧烤摊就看,见着烧烤摊就问。到了矿区金声带歌厅门前的烧烤店的时候,一个老板告诉我们,说刚走,听他们说快要放假了,要好好地疯一晚上。

那晚,两个人最后被我们从歌厅里逮了出来。回到学校,又联系了家长。值星领导还怕他们半夜三更再跑出去,一整晚的就在宿管值班室那里守着他们。

第二天早上,两家家长来到学校,我把他们请到办公室,刚把事情说完,张宇盟的老妈看着我,说我批评得对,两个孩子不应该出去,但如果是肚子饿了,出去整点东西吃,这也没犯王法,错就错在吃完东西,他们竟然还跑去歌厅里,那地方。说到这,她停下来,瞟了坐在她对面的李晓的家长一眼。又接着往下讲,他们两个,还不指定是谁约的谁,我家张宇盟胆小着呢。

这话有些呛人,李晓老妈一听,火苗子立即冒了出来,说我家李晓从小在家,就听话,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我让他喝稀,他不敢吃干。怎么一到学校,一和你家张宇盟在一起,就不懂规矩了。两个家长在办公室针尖对麦芒,要不是我在场,我想她们肯定要干起来。两个混球这个时候,倒自在,站在那里看着,一声不吱。好像不关他们任何事情一样。还好,那个时候,校长走了进来,我把事情跟校长说了。校长也挺生气,说你们这样,哪像当家长的样子,护疖子出脓,知道不知道。你们家的娃娃在学校不学好,你们不配合学校,还在这里钉不饶拐,拐不饶钉。两个家长一听,立即闭上嘴。等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张宇盟和李晓,手拉着手,又跑回了教室。而两个女人,却在操场边上,又指手划脚地干了起来,引得好多学生站在走道上,一阵阵起哄。

我到值班室的时候,两个混球,已经被宿管请了坐在值班室的沙发上。我一进去,看到两个混球的发型,心里就鬼火绿,一个染了黄黄的,一个烫了卷卷的。上个周开班会的时候,还专门强调过,说学生不准染发烫发。可到现在,他们还没有改过来。一问,一个说忘记了,一个说没有钱。再问为什么要打架,张宇盟不说话,而李晓从裤包里掏出一张烂朽朽的纸,他原本是要用纸揩流出来的眼泪鼻涕,可掏出来的纸脏兮兮的,用不了,就拿在手上捏着。我顺手从口袋里掏了一包餐巾纸,他接过去,从中抽出一张,揩了揩脸上,然后转身把纸扔进垃圾桶。他告诉我,说他不小心把洗脚水撒在张宇盟的鞋子上,张宇盟就站起来揪着,甩了他两耳光。他边哭边说,而张宇盟却在旁边用眼睛瞟着门,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吃人的样子。

我问张宇盟,张宇盟低着头。再问,他说,谁叫他整水在我的鞋子上,我不打他打谁?那语气,生硬得很,我肚子里的火,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特别是他看人的眼神,桀骜不驯。我真想站起来,也甩他几个耳刮子。但我不能,以前在我们学校,有学生上课睡觉,被老师用书拍了一下,最后,这一拍,让老师付出了六万六,说是耳膜被整出了问题。当时学校让去检查,可家长死活不同意,就天天扯着老师纠缠。那老师气不过,赔了钱,接着就办了退休手续。我可不能这样,为了学生去赔钱,却让媳妇为我担惊受怕,在家受苦受累。

我跟张宇盟说,你有道理,也不能这样。同学之间,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他既然承认错,你就不该打人。可这家伙,眼睛白翻着,一句话不说。这混球,动不动就出手,我告诉他,冲动是魔鬼,你知道么,冲动是魔鬼,这样会闯祸。以后不能这样,同学之间要互相谅解,互相谅解,你知道么。要互相关心体贴,不能说骂人就骂人,打人就打人。要好好读书,你们想想,大人在家,多不容易,你们想过没有,大人在家多不容易。

我知道在这两个混球的眼里,这样的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要起作用,也早就起了。可这个时候,我同样只能这样跟他们说。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手揉着干涩的眼睛。也许是他们可怜我了吧,也许是他们的气消了吧,在值班室说了一大半晚上,最后只好让他们回去睡觉。

等我回到家,可爱的媳妇,早已把自己从沙发上搬到了床上,而那两个小酒窝,在昏暗的灯光下,却荡漾出迷人的气息。

可这事不算完。第二天早上,我刚下课,张宇盟跑到我的办公室,告诉我,他不读了,说这书也没什么读法。说话气冲冲的,只是不见了昨天晚上要吃人的样子。他说,他家现在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他要跟他爹出去打工苦钱,说这贫困户不好当。我说不行,正因为是建档立卡贫困户,才更要好好学习,以后才能有希望,才能过上好日子。可这混球,说他和他父亲出去也可以挣钱,只要能挣到钱,也可以脱贫,读不读书,也没影响。他还说,他家村子里某某一天学堂也没有进过,现在在村子里,还数他家的房子最漂亮。我问他,回去可以做什么,他不说。然后我就告诉他,现在出去,人家也不敢用,说他还是童工,招聘童工是犯法的事情。可这张宇盟,一根筋,认死理,说我读不读书,关你什么事情。

我让他先回教室,说即使不读书,也要等家长来了后,才能走出校门。然后我就拨通了他老爹的电话。他老爹说也没办法,随他吧。电话里头我说你这当爹的,怎么也不操心。他说他是贫困户,要忙着挣钱,上面等着脱贫呢。再后来,他说请不了假,如果一请假,老板又要扣他的工资,再说,谁帮他报销来回的车费。我跟他说是孩子重要,还是钱重要,他说当然是孩子重要。最后他勉勉强强答应第二天早上来学校一趟。

第二天,真的来了,并且是两口子一起来。我想这下好了,只要他们来,张宇盟不读书的事情就好解决。我把他们请到办公室,让一个学生把张宇盟也喊来。在办公室,我先用手机拍了几张图片,然后才把昨天张宇盟说不读书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张宇盟这回倒没有把头转了看其它地方,而是紧紧地盯着家长,一字一句地说,他不读书了,他要回去。说是去挣钱。他老爹问他,回去做什么,他说他可以在家里种土地,到满十八岁的时候,他就可以去外面苦钱了。

“谁要你回去。你好好在学校,能识一个字,就多识一个字,能读一天书,就多读一天书。反正,在家里,我们也不需要你做什么,你不想读书,是不是在学校,学生欺负你了?还是老师不让你读了?”张宇盟不说话,用眼睛看着我,这时他老爹又说,“你不要怕,我们家是贫困户,你在学校好好整,人家说,读书是可以脱贫的。现在政策好,也没人敢不让你读。”这时,张宇盟的妈把头转向我,问我张宇盟在学校的学习。我告诉她,张宇盟在学校成绩不好,几科总分考下来,还不足三百分。并且纪律习惯非常差,又经常打架。我说希望他们配合老师,好好地对孩子进行教育引导。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妈又问,是不是因为孩子成绩不好,怕影响了老师的绩效考核,老师不要他读书,故意想办法要把他整回家去。

别人家的犯错,可以读,我家张宇盟却偏偏不能读。

我说这不是老师的事,老师希望他好好读,可现在是张宇盟不想读。我这样一说,哪想到她马上站起来,拉了老公,说明明就是老师不让他读,变着法子要把张宇盟赶出去。我偏就让孩子在里面,看谁敢把他撵出学校。如果撵出学校,我跟他没完,不是说贫困户,国家都还要扶持吗?她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走到门边,又站住,用手指了指张宇盟,说你给老娘好好在里面,你回去,看老娘不打断你的腿。那语气,恶狠狠地。

接下来,张宇盟仍然留在学校,仍然和过去一样,吊儿郎当的,没有多少同学敢和他在一起,作业也是想做就做,不想做就算。有时一走进教室,就扑在桌子上睡觉,呼呼的,搞得很多学生一到上课,瞌睡虫跟着就来。

这天中午,我正和老婆在家里吃饭。突然接到校长发来的短信,说是下午要召开教育扶贫会议,每个老师都要准时参加。吃了饭,媳妇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让我去找笔记本。等我把笔记本从书柜里找出来的时候,媳妇又让我去拿笔,说还有一摞作业没有改,下午休息时间又泡汤了。然后我和媳妇一前一后地往学校去。当我们走进学校的时候,教学楼上已经看不到一个学生,他们已经走进教室,开始上午自习了。媳妇走进教师办公室,忙着批改她的作业,而我却像捉贼一样,轻手轻脚走到我们班的教室后面,从教室后门的猫眼往里看,教室里有些安静,学生正忙着做作业。在我就要转身的时候,我看见张宇盟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橡皮筋,两个手指扯开,另一只手把橡筋拉得长长的,橡筋上面有一个小纸团。眼睛瞄着前面,纸团射出去,打在了一个女生的头上。女生一回头,看了看张宇盟,“你有病。”边说边用拿了笔的手往头上抹,逗得全班学生“哗”地笑了起来。这张宇盟却若无其事,那个同学说他有病,他怪声怪气地也学了那同学“你有病。”说完,回头一瞟,发现我在看着他,赶紧又坐了下来。

等我走进教室的时候,他已经把作业本拿了放在桌子上,但却没有要做作业的意思。我走到他身边,看着他,那一分钟,我真想把他叫出来,狠狠地教训他一通。可我内心还是有一些怕,怕他跑回去。到时候在家长那里反落下不是,说不要他读书。

可以说,我从心里是怕了这个张宇盟。准确地讲,我是怕了他家长。

这贫困户,竟然当得这样理直气壮。

参加教育扶贫工作会议的不仅仅是老师,还有上面的领导。我们学校又是全乡唯一的一所中学,教育扶贫的重点就是我们学校。工作抓好了,对全乡的脱贫工作将起到关键性作用。主席台上,大大小小的领导一个说完,另外一个又接着说,都是要求老师要切实担当起教育扶贫的责任,研判形势,吃透政策,把教育扶贫落到实处。

散会后,按照会议要求,每个班先把建档立卡贫困户的名单往上报,然后每个老师都分配领取任务。我的任务就是挂钩张宇盟,这让我头皮发麻。我去找领导,可领导说,关键时候不能掉链子,希望在教育扶贫攻坚中,让我起到带头作用。其中一个领导还伸出他的的手,往我肩上一拍,说“李老师,我们相信你,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好。”那手,很厚实,拍在我肩上的时候,我感觉出特别沉重。是信任,是鼓舞,那一分钟,我这双在讲台上握惯了粉笔头的手,竟然有一些无措起来。我这个人,别看平时什么都不在乎。可一遇到领导,心里就热乎乎地激动。一激动,本来想向领导汇报一下张宇盟家的情况,到最后,却变成了一句“谢谢领导,保证完成任务。”

后来我就想,这领导的一拍,实在太给力,竟然拍去了我的胆怯,拍出了我的信心,也拍出了我的力量。

这点事,算球什么事。

等回到家里,我把这事跟媳妇一说,媳妇露出了她脸上的小酒窝,定定地望着我,那眼神,有一些怪异。

于是,周末放假的时候,按照安排,我跟张宇盟说,我需要去他家了解一下情况。我用手机跟他老妈打电话,可电话那头却没有人接。又用了学校办公室的电话打过去,这下接通了。我让张宇盟跟他妈说,我站在旁边,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他妈说让我不要去了。这话,我听得明明白白,但我还是坚持要去,我忘记不了我的保证。好在张宇盟家离我们学校也就是二十多里的路程。我让张宇盟在我家吃了饭,就骑上摩托,带着张宇盟去看看他的家。

一路上,这张宇盟也不跟我说话,我试图找一个话题跟他说,可他不理我。快要到他家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说,老师,你去我家,千万不要笑话,我爸不在家。我家的房子被我爸放火烧了。“烧了?为什么?”好好的房子,为什么要放火烧了,这事,蹊跷。我不明白。再问,他又不说。

到了他家,我把摩托停好,张宇盟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指着眼前一间被火烧了的房子,说,老师,这就是我家。我一看,残垣断壁,哪是家的样子,就连关牲口都不行。屋顶已经垮塌下来,两边的木柱被火烧得黑乎乎的。我问张宇盟,他告诉我,他们现在借住在别人家。说完,他说他去找他妈。让我在那里等着。

我一边等,一边看着眼前的景象。刚好有一个放牛老者从门前经过,一双老眼,尽往我身上瞅,那眼神,就像把我当外星人一样。瞅着瞅着,就问我是谁,来做什么。我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紫云,发了一根,然后告诉他我是张宇盟的老师,来了解一下他家的情况。

 “还不就是为了这个什么贫困户名额。”老者一边狠狠地吸着烟,一边说,“前几年,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是贫困户,可当了贫困户,大家却不知道自己是贫困户,很多政策都认球不得。到后来一清理,才知道自己曾经当过贫困户。”我看着老者用力吸完最后一口烟,又赶忙抽出一支,为他燃着。他又接着说,等重新认定贫困户的时候,因为他家没有被评上。说到这里,他用手指了指被火烧了的房子,说:“张老二一怒之下,就用火烧了房子。说这下看可不可以当贫困户了。”老者说完,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跟我说这烟真好抽。

“好抽,就再抽一支。“我笑着说,老人接过烟,又接着刚才的话头,说后来这张老二被人请了去,不见了几天,有人说媳妇曾经去看过他,他第一眼见到媳妇的时候,就问媳妇现在在家里可好,媳妇说,好个屁,只是整得一个贫困户名额。张老二听媳妇这样一说,就说值了,值了。简直是有病。老者说完,用手扬了扬手中的竹棍,那竹棍,在空中画了一个圆,然后就低下头,朝前走去。

为争一个贫困户名额,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张宇盟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小时。他老妈跟在后面,见到我,脸紧绷着,不自然地说让我去他家歇歇,喝口水。说实话,要不是为了这扶贫的事情,我真不想见到这女人。他去学校的一幕马上又在我的脑海里翻腾。到了她家现在住的地方,一进屋,她问张宇盟给吃饭了,张宇盟告诉她说吃了,然后就坐在火边,隔了一会儿,他让张宇盟去抱一捆柴来砍。我问张宇盟柴在哪里,我和他去抱,张宇盟连忙说,不要不要,柴就在房子后面,我去抱就可以。但我还是站起来,跟着张宇盟出去,我告诉张宇盟,说不要想得太多,只有好好读书,只要静下心来去钻研,他一定能把书读好。我说,以后在学习上我会尽力帮助他,也会组织同学们帮助他,前提是他一定要把身上不好的习惯改过来。我望着他,他把头低着,“我怕我读不好。”他说,“我家这个贫困户,说了也让人害羞。在村子里头,现在头都抬不起来。”他一边拾柴,一边小声说。

这孩子,这次我没有说他混球。我决定跟他的母亲好好地坐下来谈谈。当我进屋的时候,他母亲正端了一盆洋芋从楼上走下来,看见我进去,说,李老师,家里也没有什么,你等着,我煮几个洋芋。我们这家,现在反正也不像一个家的样子。看见她这样,我说你不用忙,我来,就跟你说说孩子的事情,你们家的情况,我大体也了解了。说到这个,她马上接过我的话,说,有很多事情,她们做家长的,也没有办法。谁也不愿意当这个贫困户,可看看村子里头,前些年,人家用了我们的名,当了多少年的贫困户。盖房子,要补助,还不要利息,就可以贷款。等我们知道比我们好几百倍的人,都当贫困户。心里难过。谁想啊,李老师,你看看我们现在。

这可不是我一个老师所能解决的问题。我想。

我努力地在大脑里找一种最恰当的话来劝慰她,我告诉她,只有好好地教育娃娃,让娃娃努力读书,才能过上好日子,才能在世上有脸有面地活着。不知我的话她是否听懂。反正听了之后,她一直没有说话。到我要走的时候,她用一个塑料袋从楼上装了一袋洋芋放在摩托车的后备箱,让我带回去,说是她们山上种的老品种洋芋好吃。看着她皴巴裂块的手,我的心有一些不自然。

从张宇盟家回来,我把情况跟我们校长说,校长一听,说竟然还有这种事情。他让我有机会再去看看,多走访一下,他说这是一个好的转机,说不一定,这张宇盟还就此转变过来。于是我跟校长说,如果张宇盟家里有需要卖的东西,譬如洋芋之类的,学校能不能帮他家收了。校长说这没问题,我们还可以直接去他家拉,只要有,反正学校食堂也要采购。

这话,暖心。我们这可爱的校长。

我们是寄宿学校,两个星期放一次假。还没等到放假,我又在学校办公室见到了张宇盟的母亲。还是紧绷着脸,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事,她冷冰石块地说,别猫哭耗子假慈悲,嘴上说得好,把孩子送到学校,为什么要欺负娃娃。我问,谁欺负张宇盟了?除了你们老师,还有谁敢?这话,说得我一头雾水,张宇盟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被欺负了呢?这女人,怕又是发羊角风,跑到学校整这一出。

我让她在办公室等一下,等安排好课,再回来问她情况。说句实话,我还是想赶紧走出办公室喘口气,头皮麻得很。正好我经过数学老师办公室的时候,数学老师把我喊了进去,说是张宇盟这个周一直不做数学作业,问他,说是没心思做。恼火的是被批评后,他竟然把洗碗水泼在他的办公室门上,一连几天都这样。数学老师首先认不得是哪个干的,学生吃饭的时候,他远远地盯着,才拿准了就是张宇盟。数学老师鬼火绿,跑过去拉着张宇盟,问为什么要这样,张宇盟不说话,被他踢了几脚,这几天,张宇盟天天跟他对着干。

肯定是张宇盟打电话告诉了他妈。

我把张宇盟从教室里喊出来,问他具体情况。张宇盟说数学老师喊他做作业,他没做,就把洗碗水泼在了办公室的门上。他告诉家里,说被数学老师老师欺负了。

我让张宇盟回到教室,然后下到办公室。可才到数学老师办公室门边的时候,张宇盟的老妈,坐在那里,正一边指手画脚,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数学老师。我跟她解释,她不听。嘴里说,你们不就当了一个小烂老师,还约起来欺负人。她这是一杆子打倒一大片。她的手在空中挥舞着,然后又使劲用巴掌往大腿上拍。我想问问数学老师,数学老师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人的脚,在地上搓来搓去,有时又抬起来,像一根锄头一样,提起来又放下。那动作,我觉得放下的时候还是很轻。搓着搓着,她干脆就脱了鞋,往数学老师身上砸去。可动作不准,鞋子砸到墙上,留下了一个重重的印迹。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怕是要下课了吧。有人过来说,干脆打电话叫警察,但被校长阻止了。说是警察一过来,孩子就完了。最后校长走到她跟前,问她给闹够了,闹够了就回去,说是下课了,让学生看见,不成体统,孩子以后还做不做人?女人听了,乖巧起来,站起身,拍拍屁股,光着脚,从墙边拣来鞋子穿上,然后丢下一句话,说是老娘还要来,然后昂着头就往学校大门口去。

当老师真难。看着女人离去的身影,一个老师在人群里嘀咕了一句。这话,引来一阵阵地唏嘘。以后谁他妈还敢当老师,老子死了,立下遗嘱,也不让儿子当老师。这话,说得有些悲壮惨烈。这人,真不要脸了。要是多遇上几次,这老师的命,说不定就要少活多少年。

张宇盟还在学校,并且,因为是建档立卡贫困户,所有任课老师在上课的时候,都尽可能地避免与他正面接触。换一句话说,从这件事以后,谁也不敢说他,谁也不愿意管他。老师如此,同学也如此,一天到晚,他就在他的领域安逸地坐着,睡着。我想,就让他这样下去吧,只要他不影响别人,对于我和班上的学生,这就是天大的福气。

本来,从上次去了张宇盟家,回到学校以后,张宇盟还是有一些改变,最起码不像过去那样桀骜不驯。他的头发也理短了,还告诉我,再也不染发烫发了,说他要好好地读书,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混日子。他说他也不想当混球。

可他妈这样一闹腾,就什么都玩完。只要一提到我们班,提到张宇盟,就连没有上着课的老师,也不停地咂嘴。几个科任老师更不用说,有两个还跑到校长那里,要求校长换课,说是不敢在那个教室上课。这让我有一些无地自容,当班主任当成这个样子,不仅老婆天天说我日脓包,就连我心里也骂自己日脓包,一个怂人。

骂归骂。每天还得要去,张宇盟的事情成天就挂在心里。简直成了心病,还不仅仅是我的心病,也成了媳妇的心病。每次回到家中,媳妇就老是问张宇盟,她不问张宇盟有没有违反纪律,而问我有没有惹张宇盟。我告诉她平安无事的时候,她竟然在我的面前划“十字”。看着她的小酒窝,看着她如竹笋般的小手,就有一股暖流涌过来。我告诉媳妇,我怎么舍得用张宇盟的事来扰乱我们的幸福,一我不说他,二我不批评他,我上我的课,他睡他的觉。相安无事。

可这样的相安无事,却在我的心里生了一堵墙,一堵厚厚的墙。拆除不了,也不能溶蚀一些。教育扶贫的事情还得要去做,一想到我在领导面前打包票的事情,我又怎么能撂下不管呢。要是领导有一天问起来,那多没面子。

转眼一个学期就要结束,好像是快要临近发放生活补助的时候,我在班上跟学生说,回去后让把大人的银行卡抄了带到学校来,方便发放生活补助。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张宇盟听得很仔细,两只耳朵竖得直直的,好像怕遗漏了一个字似的,他的两只小眼睛时不时地瞟着我。看到这,说的时候,结合建档立卡贫困户的相关政策,我就有意识地说国家政策这么好,还不好好读书,怎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社会。如果自己不立志,国家再给你多少,你也要一辈子受穷。人家说,扶贫先扶志,你先要有志,然后才能扶。扶贫,不仅仅是从钱上帮助你,还要从长远上帮你把志扶起来。莫不要以当贫困户为荣,先立志,以后才能长本事。我一边说,一边看着他。到最后,这混球竟然从他的小眼睛里滚出几滴眼泪来。

把事情交代完,我抱着一摞作文走出教室门,张宇盟突然跑过来,说,老师,我帮你抱。我把作文本放到他手里,然后他跟着我到我的办公室,从他的小裤包里掏出了一张小纸条。接过来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句话:“老师,我错了,为我和我妈的事情,我向你和向我们数学老师道歉。”我把纸条放在桌子上,看了看他,实在不想多说,只是告诉他,一张纸条能看到改变,但最大的改变却是要用行动来证明。他看着我,然后又低下了头。我告诉他,家长的错误,不能由他来承担,我让他不要考虑太多,好好地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其实,这混球,我知道,只要他想学,在班上,他的成绩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根据他的情况,考一个高中,应该是没有问题。可不学,别说高中,恐怕就连技校都成问题。这话,原来我跟他说过,上次,我也跟他妈说过。回过头想,这张宇盟,也真可怜,遇到这样的家长。到他这样,我的心又软了下来,

给他一个机会吧。我跟几个科任老师说。娃娃毕竟是娃娃,我们总不能拿家长的错误来惩罚孩子。再说,现在这张宇盟,不是有了上进心了么。那天,为张宇盟的事情,我让媳妇在家专门做了一桌子好菜,媳妇说,那天可花了三张老人头。媳妇说,三张,边说边用了她的小手指在眼前晃动。好可爱的媳妇。我说等张宇盟变好,我没有了心病,一放假就可以陪她四处游逛去。我知道媳妇对旅游比对我感兴趣,我这样说,她就屁颠屁颠地忙着做菜。等我把几个科任老师请到家的时候,媳妇的最后一道菜刚好端上桌。那晚,因为张宇盟的事情,也许,我的几个同事看到我这当班主任的难处,也许是看在我花了三张老人头请他们吃饭的事情上,或许,是因为他们看到我那从不做家务,为了他们,愿意放下身段,主动当了一回家庭主妇的媳妇的面子上,最后他们同意,给张宇盟一次机会。他们说话的时候,我端起大碗,跟每个老师狠狠地干了一大口。

我从不喝酒,喝下去之后,有些呛人。那呛,到今天,想起来,嗓子里还有辣乎乎的感觉。

                                                       

我第二次去张宇盟家,是张宇盟初三年级中考报名的时候。准确地说,是张宇盟告诉我,他家盖了新房,他家长请我去坐坐。从他写了那张纸条之后,这张宇盟真的上课的时候再也没有睡过一次觉,也没有出现不交作业的事情。魔性褪去了,有时我开玩笑跟他说,快要修成正果了。一说,他仍然低下头,然后笑笑,说要不是老师,要不是同学,他哪里能有今天这点成绩。想想,初一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倒真的有一些感慨。要不是为了那个贫困户的名额,他说他父亲也不会放火烧了房子。要不是担心他在学校享受不到国家扶贫政策,她妈也不会来学校闹腾。说这话的时候,这张宇盟好似一个大人样。他一边说,一边抓了脑壳。

张宇盟真正的改变是从初二第一个学期开始的。他跟我说,初一时候,一整天就是懵懵懂懂,脑子里就老是想着老爹老妈在家里的事情,为了争一个贫困户,搞得在村子里头都抬不起来。在学校不要说学习,做什么都无趣。就想赶紧出去,跟老爹去苦钱。可家里不同意,他就只能在学校混日子,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可后来,他说,整天无所事事,是最让人害怕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害怕具体指什么。但我想他一定感受到了源于他内心的恐慌。于是,他学着找事情做,开始做作业,开始读书,开始好好听课。每天早上,其他同学还在梦中的时候,他开始起床,在了学校太阳能路灯下,背英语单词,背文言文。每天晚上,在宿管老师走后,一个人在床上点着电筒复习,做功课。而他的这些表现,是很长时间之后,班上的学生跟我说起张宇盟的这个情况,我才重新认识了这个曾经的混球。初二第一个学期月考,他的成绩尽管还不是很好,但相比初一,却已是进步了许多。在月考总结的时候,我在班上把进步的学生名单,按照进步的幅度从高到矮排列出来,粘贴在教室里,他是进步最大的学生。虽然我没有说什么,但我的内心却是为他而高兴。

后来,再后来,到了初三,学校根据惯例,要重点帮扶踩线生,说踩线生是提高中考上线率的有生力量,我又主动地承担了张宇盟的帮扶。他也比过去更努力,学习成绩一路上升。我开始在他的身上看到了阳光,也看到了希望。

那天,我又骑着摩托,和张宇盟去了他家。到他家的时候,看到他爹正指挥着一帮人,从皮卡车上往家里搬沙发。看见我,赶紧忙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紫云,我告诉他我不抽烟,他把拿着烟的手放了回去,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这次脱贫了,这两年自己在外面打工攒了一点,亲戚朋友家拉了一点,国家政策又扶持一点,就把房子盖了起来。说完这话,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原来他们糊涂,不明事理。他用力地握着我的手,说上次张宇盟回学校的时候,就跟孩子说,一定要请我去坐坐,看看他们家的新房子,看看他们家的新生活。

看着他脸上浓浓的笑,我也笑。

这人啊,就怕一个穷。他说。我说,不对,这人最怕的不是穷,而是缺志。人有了志,天大的困难也能克服。我说,你看看,你家张宇盟,现在不是转变了吗,成绩不是进步了吗。我摇了摇他的手,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呢,是呢,好日子还在后头。他说完,就喊张宇盟去抓糖。说那是他刚买来的双喜糖。

那晚,我回来很慢,但我的内心却有一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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