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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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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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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

老师好

赵建平

想写写这个孩子的念头,存了很久。

作为老师,听到“老师好”这句问候语时,他是幸福的。但当“老师好”这三个字,从一个脑瘫孩子的嘴里,含混不清吐出来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这样的幸福。

大凡让人感到沉重的事情,总与幸福隔着遥远的距离。

其实,在《为你披上一袭袈裟》中,我曾经写过这个孩子。我一直把他叫做“赤子。”是的,他是游走在人世间的没有受过污染的“赤子。”

我和孩子认识有好些年头,他算是我老家的邻居。幼小时日,他的父母以及寨子里的人,都认为他如同天使一般漂亮、可爱、健康和快乐。直至有一天,当别的同龄人开始呀呀学语蹒跚学步之时,命里的厄运终于向他露出狰狞:他不能正常走路,也不能正常说话。就连站立哪怕是一分钟,哪怕由母亲的手牵着,他也会因不能支撑而摔倒在地,发出“嗷嗷”喊叫。“嗷嗷”是他表达疼痛唯一的词语和声音,在他简单的语汇里,纵使他的父母千遍万遍教他认识“爸爸”“妈妈”,认识这个世界,最后他还是只能用“嗷嗷”“哦哦”这样的语言传导一切他的情绪。“嗷嗷”“哦哦”可以是他对“爸爸”“妈妈”的称谓,也可以是他对所有人的称谓,还是他表明态度和宣泄情绪的甚小的语言单位。

他“嗷嗷”着,“哦哦”着。从幼小算起,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十几年的生命,在风华予与之际,世间风雨处有多无限荣光,也便多无限凄苦。这身患恶疾的孩子,偏在这无限荣光和无限凄苦中,选择了如此两个饱含情分的拟声之语。

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学会走路,学会了含糊不清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说到思想,有时候,我竟然想这被魔障折腾的孩子,他的世界怎还会有思想的存在?但他终是学会了走,学会了用“嗷嗷”的声音进行表述,这对于常人最是简单的事,对于他,却真的算是奇迹。学会,生命于劫难里便得到最好的证明。我知道,于他而言,这是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其间,他还学会了点头和摇头,这个动作最终给他带来极大的好处,他减少了跟别人含混不清说话的机会,这让他在生活中很大程度上寻到一种轻松的方式。

我与孩子接触的次数不算多,但也不少。每次回家,我总能遇到孩子,我们总能呆上那么几分钟。孩子会主动跟我握手,跟我含混不清地打招呼,还会跑到我的怀里,拉着我的手,摸摸我的眼镜。他的眼睛清澈透亮,干净纯真,像没杂质的两潭清水。

因为身体先天残疾,他无法和其他孩子一样去学校念书写字。但我听说他会到附近的幼儿园,看老师教学生画画,教唱歌跳舞,那个时候,他会站在旁边一边笑,一边模仿着又蹦又跳手舞足蹈。别人跟我说这件事,我的脑际会马上闪现出一组镜头:阳光,鲜花,老师,一群欢乐的孩子,还有一个看着欢乐流淌的被魔障折腾的儿童,在那里看着,在那里笑着。这样的一幅画面,吸引人的,绝对不仅是那群欢乐的天使,给人更具有温度和硬度的,恰恰是这个命运里带着魔障的人。

这带了魔障的孩子,让父母时时处于纠结和不放心的状态。但作为天性里的东西,总不断从他的眼水和行为里流淌出来。他不但会去学校,还会去比学校更热闹和更遥远的地方,譬如街上,譬如某个寨子。他用一种仅属于他的方式,打量着他可以接触和可以感知的这个世界。好奇不是从他的眼里生长出来,也不是生长于他的某个时间或者某个空间,这天性的原生的东西,我一直相信孩子比我们每一个成年人,每一个健康者更为丰富。他用直接的思维和直接的方式,来解决他与这个世界存在的问题。

而这样的问题,却常常是我们所不易解决。从这一点来说,这孩子,这带了魔障的孩子,应该是我的老师。他不能完整、准确和清晰地表达他的好奇、愤怒和疼痛,但他明白,正如他明白自己的欢喜一样。每次见到他的高兴,我总会从他的眼里和脸上,看到笑,看到他的开怀,那天真无邪,像田野盛开的花,可以让人触摸到灿烂和光亮。

这“赤子”渐长,稍大之日,他已不安分于呆在家里,常常走出去,白天如此,黑夜里也是如此。一个人在路上歪歪倒倒,走走停停,有时会偏着脑袋看着别人,看着远处的山,看着河里流淌的水,看着厚重的黑暗。好在他知道回家的路,走了又回来,回来又再去。来来去去,走在一个人的路上,一个人的世界里。

而世界,在他的意识里好像没有寒凉,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寒凉为何物。这可怜的孩子,其实他怎么不知寒凉给予他的切肤之疼?打骂、训斥……如此这般真切存在。但他又何曾记住了这些寒意森森的东西,他的世界是阳光的世界,或者,应该是阳光的世界。因为有人发现,他很多次在暗沉沉的夜里走着,黑夜并没有给他带去害怕、孤独和丝毫惧意。那个时候,他是夜里行走的孤独的勇敢者,一个身患脑瘫疾病的孤独的流荡人。黑夜与白天,对于他,好像就没有区别。这样的情况,后来我也发现,我一直想——黑暗和恐惧不属于他——太多的苦里,黑暗和恐惧怎么还会属于这样的孩子?他的世界,永远罩着光明——他一个人的光明。

他的阳光,他懂。

他的黑暗,他也明白。

因为回来得慢,他的父母会对他薄施惩戒,严厉训示。这个时候,孩子就“嗷嗷”地叫,以“嗷嗷”之声,完成他的解释和诉说,表达他的不满和抗议。高兴的时候,他还是借了“嗷嗷”之声,辅以手势和脸上的微笑,表达他的快乐和欢愉——这行动迟滞的孩子,这言语不清的孩子,他知道委屈、疼,还知道他的欢喜。

他也还不经意给人制造着惊喜。他会代替父母用“嗷嗷”之声招呼客人,也会扬着手用“嗷嗷”之声跟人“再见”。他的父亲在外打工,电话一来,他会拿起手机兴奋着“嗷嗷”叫。一次他背着背篓,随他的母亲从地里回来。我竟然发现背篓里装了包谷、洋芋,还有一些儿猪草——他会劳动了。看到我,他用手指着背篓,仍然“嗷嗷”地一边叫,一边笑。我不知道他说什么,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分钟,我看到了他内心的欢悦。

孩子让我感动着。这样的感动,时时唤醒我意识里面存在的某些东西,比如真诚,比如善良,比如一些天真的趣味。他从不愿意接受别人给予的关心,就连一份面包,一块钱,他都常常以决绝的动作拒绝。给他东西,实在是困难的事。虽是如此,然而我发现,他的内心其实很明白这人世间存在的对他的好与不好。遇到不待见的冷,他会远远地避开,避开那些寒凉冷森的厌气和戾气。

这纯真的、可怜的、自尊的孩子。这纯真的、可怜的、自尊的应该成为天使的孩子。

我和孩子相处最久的时间,是父亲去世前后的一段日子。

那段时间,孩子几乎每天都会来我们家里。有时一个人,有时和他的母亲一起。一来,他都要到父亲床前看看,伸出手拉拉父亲,然后“哦哦”地说着只有他能明白的语言。父亲那时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但他的意识还在明白,看着孩子,父亲嗫嚅着,然而谁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孩子看完父亲,走到另一间屋子,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不吵也不闹,这时的孩子,安静极了。

父亲去世之后,我们全家处在悲痛中。一天晚上,他又来了,推开门,走到父亲的灵柩前面,合掌伏拜。孩子的行为让我们意外,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行为竟然出自一个脑瘫孩子。伏拜过程自然而又虔诚,那一分钟,我再次被人世间存在的善良和悲慈,深深感染。没有人教他如何做,也没有人教他这样做——一切发于内心的自然。

他无法说出什么,也不可能说出什么。善念与善行,我更愿意理解为是一种天性的东西,我相信那一分钟,我们都沐浴在天性的光明里。在这样的天性面前,“赤子”的笑,让人重新认识世间真性的力量,不用语言,没有虚幻,自然、温和,而又真诚。

那晚,很多人在我们家里。孩子拜过父亲之后,坐在我的身边。也许太过沉闷和劳累的缘故,我让他站在面前,让他双脚立正,然后鞠躬,教他喊“老师好。”教的过程是轻松自然,可孩子学的过程却显得笨拙吃力。一次,两次,三次……我是一遍遍教,一遍遍纠正。他是一遍遍学,一遍遍改正。看着滑稽的动作,我笑,周围的人同样哈哈大笑。而没有笑的人,先是一个,再后来,只有两个。

先一个是他。再后来是我和他。

面对他的刻苦和认真,面对他天性中带来的“哦哦”之音和含混不清的言语,面对他纯真无邪的神情,我笑不出来,哪怕一丝儿的笑,我担心都会刺伤他的纯挚,泯灭他的希望。

尽管我知道这一切,在他的世界之外。

那晚孩子从我家离开的时候,很郑重地跟我鞠了一个躬。

后来,我遇到孩子的次数很少。有一次回去,在街子上,人来人往中,孩子看见我,很高兴的样子,趔趄着过来把手拉了我站着,然后毕恭毕敬在我的面前,立正,鞠躬,然后含混不清地问候我“老师好”。再后来回去,遇到孩子仍是这样,一如先前站在我面前,毕恭毕敬,立正,鞠躬,然后同样含混不清地问候“老师好”。

对于孩子来说,他有了一个老师。对于我,则多了一个学生。这也算是人世里的尘缘故事。叫了几十年的“老师好”,听了几十年的“老师好”,觉得总没有这个孩子叫得如此亲切、自然、真诚和庄严。

夜深人静,我常常想起我的这个特殊的学生,想起他笨拙的动作,我的耳际里传着满山遍野的“嗷嗷”声,满山遍野的“哦哦”声,而在“嗷嗷”“哦哦”的声音之后,就是那一声含糊不清的真实质朴的“老师好”。

定稿于2020年7月29日

赵建平:生于1971年,现居云南宣威。耕耘杏坛,笔耕数载,作品散见于《海外文摘》、《参花》、《速读》、《作家世界》、《中国文化报》、《云南日报》等报刊杂志。有作品入选《中国爱情诗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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