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大地
这个地方,我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刚好是一个孩子从孱弱长到健壮所经历的时间。
从地域上看,这个地方只能算小地方。可小地方,却是大气象。
说大气象,因为在这里,有着“一城二水三山”。“一城”指的是姬家古城,位于龙家村,有数百年的历史,人迹杳至,荒凉得很。“二水”,即源于云南的革香河和源于贵州的清水河,两河交汇于万口,被一道大坝阻拦,形成高峡出平湖的局面。从泄洪口流出,汇入拖长江,而后融汇北盘江而流入珠江。三山,为老光山、管大山、姬官山。三山之中,以姬官山为最,险峻雄浑,因清朝姬土官先人之墓而得名。
城已去过,水已看过,三山之中,已去其二。我把最有历史感的姬官山,最有神秘感的姬官山放在了最后。姬官山位于石塘,山脚有河,为革香河和清水河。两河夹一山,姬官山在水的滋润下,一年四季,水气淋漓,就有了朗朗的景象。山水结缘,在这个地方,就生发出幽静奇险,生发出大气磅薄,从而成就了一条江(北盘江)的浩浩荡荡,造就了姬家古城的风烟苍凉,也育出了一座山的雄浑锦绣。
登临姬官山,不仅是去完成一次空间距离的跋涉,也是为了结束一场期待多少年却一直没有结果的等待。我与姬官山,熟悉,却一直陌生;亲近,却一直疏离。我不愿这样的感觉处于长期游离的状态。我希望登上姬官山,从高处看看比姬官山更高的天空,看看比姬官山更远的山水。然后在姬官山上,对,在姬官山上亲吻一次供养一方生灵的土地。
这是源于一场欲望的等待。
尽管我知道:很容易开始一场欲望。但一场欲望的结束,却甚是艰难。
为这场等待,我用了二十年。为了结束,我把自己交给姬官山。交给姬官山上的一棵树,一蓬草,一块山石,一捧泥土。我等待着一场疼痛的到来,即便是撕心裂肺。
于是,我就去了,历经多少次的经过之后。
一次简单的跋涉,却是用了二十年时间的漫长等待,我才来到姬官山,看看曾经诱惑了我无数次,也疼痛了我无数次的姬官山。也许是时间太久的缘故,走在路上,我有朝拜的感觉。不想在崎岖的山路驻足,哪怕是十分钟。不,即便一分钟也不行。我的心灵,不应允我在行程中停留片刻。沿途风景,不能说不美:葱葱郁郁的树木,大大小小的石头,枯枯黄黄的野草,偶尔遗落在这个季节里的红通通的火把果。但这些,我的记忆中留存太多,太多的熟悉会淡漠人的情感,也会拉开二者之间的距离。有的景象,与季节无关,与空间无关,却与记忆有关。这里有的,换另外一段时空,同样可以看到。区别只是在于这里的天色太蓝,阳光太亮,山风太旷。高高的姬官山,距我越来越近,时间和空间,都在靠近我,都在挤压我。藏得太久,惦念太久,尚未识得真面目,心中已是微波生。这姬官山,铺展在我的眼前,素颜生趣,没有雕饰,也未曾雕饰,这,刚好符合了“无需浓淡巧饰色,天成自然让人奇”的审美效果。
对于自然,我想它可以完全拒绝人的修饰,也可以掩藏人修饰的痕迹。姬官山,天然得彻底。当我穿梭过往于山顶的树林,感受林间枯草落叶的柔绵时,心中就有了冲动,想随意狂喊,歇斯底里地狂喊;想随意踊跃,歇斯底里地踊跃。还可以随意喊上一首浓酽酽的万口民谣,让这儿的山风民风,在泼辣辣的喊歌中,喊出一团红尘烈火。随意之后,之后我就躺下,在蓝天之下,树林之下,枯草之上,在神性和佛性的土地之上,我把自己托付给泥土,托付给姬官山。鸢飞戾天者,经纶世务的人,在姬官山,怎经得起这林间草地的悠悠缠绵,这婆婆娑娑的阳光温暖,这层林浸染的红红火火,以及这姬官山慈性地召唤和诗性地诱惑?
好在,姬官山没有被雕饰。没有被雕饰的姬官山,我就很分明地看到了贵州乌蒙大草原的起起伏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大绿山的岳岳磊磊,还看到了远处世界第一高桥的隐隐约约。刹那间,姬官山伟岸起来,雄浑起来,神性起来。山腰有万口村,山脚有革香河和清水河。河的下游有拦河大坝。虽是初冬,却藏四季景象,尤以秋色为浓。临于高处,天蓝,而平湖之水也蓝。一上一下,中间就立了一座葱葱郁郁的姬官山。原来从法窝经过,站在山脚看此山此水,除了山的奇险之外,你是把握不了高峡出平湖是一种什么景象。而这次,站在高处,看到阳光慈性地照着山山水水,突然就有了慈悲善念的感悟,这姬官山,因为水,而成了两河之宝。
山在雄浑之中露出时间和空间的苍凉与险峻,如斧壁般的悬崖绝峰,卓尔不群。边沿一站,让人容颜失色,心惊胆战,而后害怕而后恐惧而后又是敬畏顿生。这悬崖绝壁,太过狰狞,如刀劈般,把人的心也一劈两半,一半是震撼,一半是畏缩。你无法复制这样的景象,惊叹之中继而只能连连绝叹。
往前,再往前。你的腿在抖,你的心在抖,从绝崖的边沿开始,意识在渐渐空白,你不能飞身而下,也不能临崖远观,更不能涉险俯瞰。只能止步,后退,再退,退而求得一丝安然。意识来不及准备,也许在一瞬之间,生命、思想、感情、欲念、贪婪,所有的一切,就完全跌落,或者陷落。
濒临险境,需要的是一种最安全的身心托付。
当意识到这种托付对于我善莫大焉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姬官山上的一片红土之上。这个时候,我终于知道,我真正开始了陷落,陷落于泥土,陷落于红色。那红,血液一般,周围是树,是草,是悬崖,是峭壁,是黄色的沉沦的自然。就这样的一片红,却让我触摸到了这块土地的肌肤。而在之前,我是把它的肌肤解释成绿,解释成黄,解释成枯苍的颜色。生命在红土上一下子燥热起来,大地的赤裸以及赤裸中被染红的肤色,阳光下让人晕眩,然后颤栗。那一刻,我是把自己仰躺在上,四肢舒展,对,在红色的诱惑下,我把自己造型成一个“大”字,镶嵌在红土之上,大地之上。我终于皈依土地,我终于有了一份绝对的安全。
这片红,我需要先跪下,用我的双膝跪拜这块孕育着树林、野草、岩石的色之土。与其说我在向姬官山跪拜,莫若说我是在向这一块被风雨撕裂的红土跪拜。除了红色,你见不着任何一样颜色,哪怕是一株小草的枯黄,哪怕是一粒石子的苍白。我先是跪下去,跪下去。我的膝盖,有一些疼痛,当我站起来,再次把我的全身安放在它上面的时候,我的眼睛看着蓝得不能再蓝的天空,我的耳朵听着柔得不能再柔的呢喃,我的心,安静下来,我可以听到那渐渐安渐渐静的声音。我的手抚摸着红色的泥土,心气相接,虔诚、敬畏、冲动、快意,一切都在冲击。回归泥土的感觉,瞬间明白了很多年不能明白的东西: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在这里,不用问,你可以得到答案。并且,思路之清晰,答案之准确,恍惚一下清醒,浑噩一下豁然,庸碌一下智慧。
红土之上,我的躯体在裸露,我的皮肤、我的血肉,乃至于我的思想,以及思想里流淌的爱与恨,美与丑,善与恶,都在裸露或者都在渐渐裸露。终于,我不能拒绝,面对神圣的昭示,我找不出任何说服自己拒绝裸露的理由。心神宁和,阳光照着山与石,树与草,人与土。所有的一切,这一分钟,全成为圣徒。对,是圣徒。而生息了树木的土,生息了石头的土,生息了姬官山声色重重的土,如今又收了我,成了我的皈依之所。
风来了,有虫子在阳光下呢喃。
我想,那是我的皈依之曲。
跪下去,然后仰躺着,再然后,我就扑卧在它的怀抱里。我用手轻轻地,轻轻地捧起一把泥土,红色的泥土。我不敢用力,我害怕会弄疼了藏在其中的生命,会玷污了藏在生命中一份神圣。我把土放在手上,就像捧起一滴雨露,不,就像捧起一颗灵魂。我仔细去读懂这灵魂的品性,以及它朴素的思想和静穆的庄严。我让自己努力去靠近,靠近,可最后,我仍然无法让身心粘上泥土的颜色,或者让生命长出一些泥性。神圣面前,虽不能让其浸润,却也可以让它跌落一身风尘,我想,这也是泥土对我的慈悲一顾。
眼里,泥土的颜色越来越红。嗅觉中,泥土的气息越来越浓。我用两个手指夹着红色的土,轻轻搓捻,轻轻放在嘴中咀嚼,就像咀嚼一粒粮食。酸甜、苦辣,一些咸咸涩涩,什么味都没有,又觉得什么味都齐备。
二十年,我把姬官山放了二十年。二十年是多宽的距离,又是多远的距离?我想,没有人可以丈量出来。天空飘着白云,山顶上生长着树林,树林里我看见了遛达的山鸡。他们在我生发的想象中,完全都是附着在泥土的灵魂之上。但是有一点我没有想到,当风尘归来,面对百思而无解的微观或者宏观世界的时候,竟然是姬官山以一片裸露的红土,向我昭示了生命最终的归宿。跪下去,我只有选择跪下去,躬身而拜,才能读懂,才能敬畏,才能聆听,才能感悟泥土的悲悯。
那红色,深刻。周围是石,一个个地长着,包围了这块寸草不生的地方。是的,寸草不生,也意味着这块土地的干净。沟壑自上而下,交错纵横,突起的地方,丰实,丰满。你无法想象,树木草地竟然包围着这样一块完全脱水脱绿的地方,难道生命到了这圈子边上,就遇到了绝境?难道生命到了这儿,就陨落了所有活着的意义?要不,周围不可遏止的生命,蓬蓬勃勃的生命,怎么到了这里,就不再演绎生命之美了呢?
是不是姬官山故意撕裂了这块皮肤,让人们来瞻仰和祭拜?
俯身贴地,你说不出是果敢,还是必须要有扑向大地的义无反顾的悲壮。但那个过程,突然就有了拥抱和被拥抱的亲近和尊严。那个时刻,无所谓生命,无所谓你我,也无所谓爱恨,更无所谓身外的所有。生来死去,被放在这里,最后成为红土的形状,有着红土的颜色,也有着红土的泥性。这样一想,思想不再突兀,情感不再生硬,心气与地气,张力与活力完全融合。
这一块土地,原来一直活着。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于是,当我跪下的时候,那种切肤,让我理解了苦涩,也理解了疼痛。这些红色的土,这些酸酸涩涩的土,育出的不仅是生命,还有风骨:苍凉育出苍凉,悲壮诞出悲壮,雄健滋生雄健,激昂演绎激昂。姬官山,原来就是这片土诞出的花结出的果,不怪,二十年来,总让我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我用手抓一把红土,放在口袋里,我要带回去,一些放在花盆,一些放入水里。让她们永远保持对生命浓烈的兴趣和旺盛的生长力。这姬官山,因为高耸,因为险峻,因为葱郁,因为神奇,因为久远,所有的一切,最后就在我手上的一捧红土之中。它给着我最强烈的视觉冲击,最强烈的心灵震撼。如水所浸,如血所润。我必以虔诚之念,在拊掌而拜中,收纳泥土的慈悲和庄重。我的生活不再奔波,我的苦难不再重复,我的灵魂不再游离。我的行程在大地之上,走完所有的红,所有的黄,所有的黑。凡是与大地相关的生命、故事、历史以及对土地所有的爱恋和眷顾、探寻和追问,当我一一走完,一一读完之时,我想,积垢就会脱落,风尘就会消散,大地就会祥和。
这一把红色,实在太艳丽,艳丽中,包含着泥土的高贵。这让我想起了生命之火,以及火中燃烧的泥。也让我想起了人类历史上对土地你死我活的争斗和挞伐。还想起了沉默,想起了歌唱,想起了尊严。还想起了不甘迷失的血性和野性。“为什么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只是我对脚下的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这片土地,不仅属于艾青,也属于我,属于千千万万的大地子民。它干净,它厚重,它纯正地孕育着生命以及生命的一切信仰。
而这个时候,我就想到农村,想到故土以及故土上建盖的土地庙,那是以土地为食的人们,专门为土地而建的供奉之所。这种行为,除了对土地表达感激之外,还传递出人们对土地最大的尊重和敬畏。并且,以一种最古老也是最庄严的祭拜仪式,来传导这种古老而又圣洁的感情,我想再也没有比这种对土地的信仰更值得敬畏。
躺在泥土之上,我成了一条游弋于大地上的鱼。我的嘴里有泥土的味道,还有从泥土里流出的血猩味道。鲜红的血,暗红的血,最后,在我的心里凝结,再凝结,有了硬度之后,就再也不能流动。跪下,靠近,再靠近,然后融入,然后烧灼,然后沸腾,然后化为精气魂魄。我的思想在驰骋,我的情感在激荡,我的灵魂在悲吟,在我俯身叩问的那一刹,我就明白这一把红土,是姬官山早已为我准备好的,并且,必历经二十年,才交付于我。它的脉搏支撑着我的脉搏,它的呼吸搏动着我的呼吸。我的心在搏击,那是一种来自于生也来自于死,让生命感受到气势磅礴却又荡气回肠的力量的搏击。
这是一次多么神圣的跪拜。
身体扑向大地,双手抚摸大地,心灵靠近大地。那一刻,在大地的开示中,泪落如雨。这土地,养育人,却也在度化人。这不就是圣地么。千百年来,我想,不就是这样的土地,托起一个人的精神,托起一个民族沉重的灵魂么。
为土地而生,为土地而死,在生与死之间,我就认定必存在着千千万万条朝圣的路。在这路上,信仰放出光芒,溶蚀哀怨,战胜艰辛,放下沉重。因为信仰,这些朝圣者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思想与情感,精神和品质,心灵与神灵完全交给了土地。
于是,在大地上,每个人都在践行一场苦旅,物质的精神的。只是,这场苦旅中,有了信仰,这些朝圣的人,不再痛苦,不再煎熬。这样的朝圣是一场艰难地精神跋涉。对,艰难而又漫长地舍弃,艰难而又漫长地拥有,艰难而又漫长地亲吻,艰难而又漫长地跪拜。
这些朝圣者,倒下,却从来不沧桑,因为内心对土地的依恋和对信仰的执着。这一切,源于生命最终对土地的皈依,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跪拜呢。跪拜它的慈悲,以及它的大度。在慈悲和大度中,所有的不幸与苦难,全然于无,全然于空。就让这片土地多一些对生命的眷顾吧,那是安慰,是呵护,是鞭策,是振奋。
于是,在这一天,或者从这一天开始,我愿意成为一个朝圣者。当我扑向大地的时候,我努力地不说话,努力地屏住呼吸。我想感悟一下,脚下这块土地,它的灵性,它的神性和它的佛性。
因为,这块土地实在太需要有人懂得他的慈悲。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