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酒做的
我们又见了。曾经,“我们”这两个字,紧密着我与你们筋骨和血肉的关系。手足这个词,把我们紧紧地联在一起。
我们之间的根脉在同一个地方,共同指向于一个叫父亲的男人和一个叫母亲的女人。我们,准确地说,是我与你们在人世里的共同组合。泪和苦难,让我们在共性的悲喜里,各自被打造成孤独的世间人。某年某月里的一天,母亲归于尘土,结束了她的苦难,也终结了我与你们一直拥有却拥有得有些悲怆的疼痛。我们在同一时空中一起成为孤儿,孤——让我们得以相互靠近,并相互约定在人世里好好活着,即便艰辛,即便风雨如磬。我们接受着彼此的慈悲,也接受着来自于内心柔性的彼此温存和怜悯。相同的失去,一度让我们靠拢那种滋养人的温性。我们走近,然后一起亲近。
有一天,魔障开始在你们身体里出现,与你们的肉身纠缠和撕斗,互相啃咬。活着之想被恶疾吞蚀,你们肉身枯瘦,神采渐无,生之锋芒消失。纵使你们生之欲望,依然如水奔腾如火一般燃烧,但人世生死的真实,终被你们通透彻悟,然后放弃你们所有希望和所有牵挂。你们的疼,无人可替,包括我,也包括你们的儿女。形容枯槁之神,你们颜色顿无。我终是知道,你们,将和母亲一道归去。可我的耳际,还是奔涌着你们的咆哮、尖锐的嘶喊,和越来越微弱的呻吟,以及最后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终于有一天,你们走了。先是被恶疾带走一个,然后又被恶疾带走一个。人世的生离死别,接二连三到来。你们终不疼了,魔障也终遁了形迹。母亲和你们,在另外的世界,完成了又一场相聚的仪式。
很多年,我不再念及母亲,也不再念及你们。就连在你们之后归去的父亲,我也不念了。真实地说,我不敢念及。我不习惯于陷自己于囹圄之中,这会让悲性的东西发酵出浓烈的回味。怨——这是恶性的东西,我一直怨恨着你们匆匆的离去,怨恨着人世的悲凉、无情与绝望。这种恶性在心里生长并渐至吞噬我内心柔性的东西。我一直去拒绝这种回味和排斥这种恶性的生长,我害怕无中生有,害怕隐去的会重新被显化。我也拒绝和你们在某个夜晚相见,在梦里看到你们的疼痛,你们的叫喊以及你们的如泣如诉。
我的内心在膨胀恶,又在禁锢恶。这矛盾,加重了我的怨恨、纠缠、撕裂和抗争,我被坚硬又被柔软,自我冰冷又自我热化。我不得不说,这种多重性,让我一度处于不可救治的状态。这样的状态,把我导入胡同和深渊里去,那是没带了任何主动和知觉的塌陷。无可奈何的跌落、溃败,最后崩塌。然而,这胡同和深渊,偏偏又幽深得在思想里可以无限延长。并且,有不可知的神性指引,有不可知的力量推动和拉伸。
于是,苦楚之余,沉闷之余,百思不得其见之余,欲忘而不能忘记之余,我们又见了。在梦里,所有之念,之苦,之零落和空寥,得到充实,也得到慰藉。
这梦,白天里做着。风并不寒冷,阳光依然还是亮着。我的目之所及,尽是山河。山河之色丰满,山河之膏肥馀,这一切并无虚无。树木、峰峦、野鸟、走兽、尘埃、江湖、疾病、痛苦、灾难,还有苍天浮云,狂风暴雨,这些,是神性的灵物,一一排列,一一变幻,又一一在我的梦里展现。
我喜欢着这样的展现。我复见了山河之动、之静,如神祗之处贫寒之际交困之时演绎出的真实。我不得不说,单枪匹马孤军奋战,不仅产生欢快和苦楚,也生产人世的孤独与苍凉。
白昼,并不仅仅是与夜晚相对的时间状态,它还是一种颜色,在一望无限的白的时间和一望无限的白的思想里,人世的面目,未来的面目,山河的面目,以及自己的面目,都在还原,都在展现着真实。纵使于夜,星灯点点,那颜色,也是夜里的白昼,让所有的相一览无遗。
黑与白,有什么区别?有了烛火,有了荧光,还有星灯与月色。
反正,我们就见了。反正,过去没见的、不想见的、见不到的,都见了。
你们在走近,我在向你们靠拢。人世里的阳光、绿树、花草,一切美好,那是你们留下的,你们还留下了未了的一切。你们来了,相约而来,风尘仆仆,跨过泥土的门槛、沟壑、丛林,跨过黑与白,生与死,一起出现在梦里,出现在白昼的梦里。如此,我的孤独显然就多了悲怆和飘零的意味。先是漆黑的幕,然后有了一些光亮。微弱的光芒里,母亲出现了,你们出现了,最后父亲也出现了——他比我想像中更温和,更稳健,也更快捷。
白昼在我的身体之外,梦却在漆黑里头,由一袭光色照着。你们,走在黑暗里,又坐在光亮里。如此,我身体之外的白昼,对于你们,成了光明的夜。我看到你们的笑,那欢喜,含着凄零,也含着悲凉,却又释放着温馨和安宁。你们在说话,我却一直听不到你们的言语,还有你们的声息。而你们,却也没有发现——你们的骨肉和人世里的手足,站在你们的面前。
但我还是见到了你们。在我的时间之外的时间里,在你们空间之外的空间里。漆黑的夜,覆盖着山林、旷野、村庄,就连狗吠的声音,也被漆黑泯灭。猫头鹰叫起来了,和风一样,在野地里纠缠、打斗,然后被撕裂,被粉碎,那是彻底的撕裂和粉碎。这样的遇见,是如此冰冷又如此温婉,如此坚硬又如此软弱。就像水,山中流来,河里淌着,却在梦里以汹涌之势,奔跑与翻腾。这是我所抚摸的黑夜里流淌的泪,从上到下,形成溪河。从左边流到右边,又从右边流到左边。交叉着,恣意着,往下,再往下,最后流到土壤,流进根里,成为根的血液。最后,那些光微弱下去,再也没有亮度,伸手出去,完全是黑的棱角,黑的躁动。
有一些欢喜从远处来,从暗黑中来,从泥土中来,从冷冷的墓碑中来。那一分钟,你们知道么,我就见了你们,见了阔别遥远时间和遥远空间的你们。一个白天与一个黑夜的距离,一条路与一条路的距离,一个世界与一个世界的距离,是如此近。在如此近的距离里,我感受到了你们与我彼此的存在。你们的声息,活着的思想,给我的欢喜和疼痛,在我的体内奔腾。
我没曾想见到你们,在白天,在黑夜。见你们的念头却偏偏长了獠牙,张开血口,撕裂和吞噬着,吆喝和驱赶着。我多么希望我们的彼此在咫尺之间,若能如此,惶惶之时,我不就可以牵住你们,接受你们的疼爱和抚摸了吗?
不知道是我突破了白天的拘谨,还是你们突破了黑暗的藩篱?反正,我们就见了。见到母亲,见到父亲,见到曾经被恶疾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你们。母亲和父亲,他们的柔性和慈性,又开始如水一般流动。而你们,恶疾遁去,魔障给你们带来的疼痛遁去。你们笑着,苍白没有,憔悴没有,疼痛没有,嘶喊没有。
于是,我又看见了爽朗的你们,健康的你们,又有了光彩和饱含钙质的你们。
白昼里的白,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颜色。
在这种状态和颜色里,悲声烈烈,我终睡去,又复终将醒来。
2020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