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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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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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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块地

其实,那是一块完整的地。属于我家的,仅是这块地的一部分。

说不清什么时候,一块地被从中间挖了一条沟,沟不是用来排水,如果雨季来临,地里的水,也会从这沟里流淌到半块地下面的田沟里去。它是一条交界,像三八线,一块完整的地,被分成两半,两家人各占一块。属于我家的这端多一些,属于隔壁邻居的那一端少一些。

半块地在一溜排的房子前面,两家人家,从不跨界。以前每年下种的时候,两家人常常相互合作,一架牛从地的这头犁到那头,又从那头犁到这头,拉帮着就把种子下在地里。那个时候,沟界会被泥土覆盖,两半地又变成一块完整的土地。不同的是,下种的人每到交界,就要换种,这边用这家的种,那边用那家的种,即便种的是相同的谷物、玉米、麦子、蚕豆。

没有沟界的土地,看上去其实顺眼多了,只是这样的日子不多。点种结束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要不是这边的人,要不是那边的人,总拎上锄头,又要把交界重新拾掇出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见不到沟,也就那么一两天。其它时间,从耕种、除草、施肥,再到庄稼成熟、收获,沟一直存在着,两家人以沟为界,自觉遵守着不占界的规矩。

交界在那里,我家是我家的,他家是他家的,两家人从来没有扯过皮,这与村里的一些人不同。我们村是大村,几百户人家,地块连着地块,有人会在地块上移动交界,也有人会在田头地尾偷偷摸摸算计别人的土地。虽然不多,却是恶行。一方怀着心寸土欲占,而另一方也同样怀着心寸土必保。那时,就常常看到村里有人为此吵架绊嘴斗欧,被占土地的一方咬牙切齿,占土地的一方强词夺理。但大家心知肚明,一村的人,谁什么脾性德行,都清清楚楚。一吵一闹,事就公开了。想不通的是侵占的人,竟也赌咒发誓,还理直气壮。这号人,一块阴阳脸,哪识得羞耻。三十年前,我未离开那个地方,常听村里人会如此谴责这类人。那时,我不知道阴阳脸是什么脸,但话的意思,我知道不好,因为见到这些阴阳脸,很多人便如瘟神一般离避着。有人更为恶劣,犁地的时候,会不断掏人家的地埂,今年掏,明年掏,掏来掏去,把人家的地埂掏坍塌下来,这种贼行也让众人看不下去。会做这恶事的人,我们村有好几个,这几个人,男的女的偏偏又最会耍赖,横说有理,直说也有理,有人便把会做这勾当的男男女女,归为村中与偷鸡摸狗相同一类的人。

村里受这些贪小便宜的人影响,大家便有意无意在土地上划清界线,或立桩,或植树,或挖沟,或栽石,还有人竟然砌墙为界。那种单纯清明、厚道淳朴的民风,遭到破坏,人与人之间便相互怀疑。也许因为这样,门前的那块土地,才会被一分为二。

地块与地块之间的交界是清清楚楚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明明白白了,好像一切都是透透亮亮存在着。可更多时候,还是觉得缺少了什么。没有了信任,这世间的明白其实也不明白了,世间的透亮也不透亮了。信度没有,就有了人的猜忌心和防备心。

信守人与人相处的规则很难,而破坏这样的规则,却是很容易的事。

我家的这半块地,属于自留地。以前种的多是苞谷,蚕豆。地埂子上原来长着几棵树。桃树有黄桃、蟠桃,黄桃树结的果实多,个头却比蟠桃小。蟠桃汁多,甜度要高一些。还有一棵杏树,杏树高大,这地方每年成熟最早的是杏子,甜中带酸,口感好。满树的杏,红的红,黄的黄,让人眼馋。这些杏,风雨一来,噼里啪啦往我家半块地里掉。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理直气壮把杏子从地里捡回来。只要不去上树摘,从半块地里捡来的杏子,算不得偷。这些树,后来都被砍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因为遮挡了阳光,影响了半块地里庄稼的生长,也或许是因为其他。那个时候的水果没有现在多,吃水果的季节一到,主人把得紧,不愿意与人分享。“和气果”生不出“和气”,反而会在人心里生出间隙。活得最长的是我家的一棵柿子树和一棵石榴树。石榴树品种不好,结的果实又小又少,不好吃,但花开得好看,后来也被父亲砍了。柿子树长在石榴树旁边,枝繁叶茂,叶片大,花却小。柿子长着长着就大了,一个个挂在梢头,霜降之后,树叶落了,柿子也成熟了,颜色变得深红,是乡村深秋里可以持续到冬天的最好的风景。这柿子树陪着,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参加工作后,柿子树还好好地活着。有一年,被狂风暴雨掀翻,如老人一般倒在地上。自此,我家的半块地没了树木遮挡,阳光充足起来,地里的粮食也便长得十足喜人。

半块地上,每年最先收获的是蚕豆,收了蚕豆之后,开始种苞谷。种苞谷时,地里套种瓜豆。瓜种在半块地边上,豆与苞谷隔犁种,一犁苞谷一犁豆。豆开始伸藤后,用筋条竹子插在豆根旁供它缠绕。苞谷杆虽然茁壮,却是禁不住豆藤缠附。偏偏一年又少不了几场大风雨,便只得去山上砍些树条子来扶持豆苗。

小时候,我养过兔子。为保证兔子不饿肚,每早上学之前,我都要去半块地里摘一些豆叶回家,放在兔圈里。中午回来,仍然要去半块地摘豆叶。兔子喜欢吃豆叶,这是我那个时候总结出来的经验。到后来,因为家里的兔子,豆叶被摘,藤却光秃秃缠在竹和枝条上,花少,豆角也很少。

苞谷收了入仓,地里再种上芫荽、小葱、大蒜。也不全种这些,还种白菜、青菜,也种莲花白。因为地肥,水分充足,菜园里的作物长得好,生意隆隆。

半块地以前挨着一片稻田,从河里引来的水浇灌着,插上秧的季节,从沟路上过,一侧是秧苗,一侧是半块地里种的苞谷和伏在埂上的瓜蔓。秧苗是绿油油的秧苗,苞谷也长得一杆是一杆,瓜藤上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瓜花,那是极富田园风味的景象。有几年,洪水泛滥成灾,河里的水漫过堤岸,翻滚着波浪,掩没了大片的田块。洪水过后,田里的秧苗被泥沙淤没,地里的庄稼也被冲得一片狼藉。家家户户接下来便在洪水肆虐后的田地里,忙着泄洪排沙,补插秧苗的补插秧苗,补种苞谷的补种苞谷。我家的半块地也逃脱不了这种劫难。对于我们来说,不仅仅为半块地里的庄稼被毁而难过,比这让人担心的是我家的老屋。老屋就在半块地上面一米高的位置处,山洪暴发,站在屋子前面就可以看到平河两岸黄水滔滔。突然降临的灾害,摧毁着人的劳动成果,也摧毁着人的意志。好在,没有一次洪水漫到老屋的前面来,这让我们在难过之余,也怀有一份万幸。但半块地里的庄稼,那时倒是几乎年年要补种。

自然环境越来越好,这种冲田毁地的灾害,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再也没发生过。但随着人们改善住房的需求提高,原来插秧的田已经被用来建了房子,这里一幢,那里一幢,沿河两岸是两三层的冰冷的水泥建筑。如此一来,我家的半块地就被这些建筑包围着,成了寨子里唯一能见到一块绿色的土地。

说是绿色,其实此时的半块地,也已经没种了苞谷蚕豆。一个原因是父母上了年纪,另一个原因是周围住户饲养的家物越来越多,它们经常去地里叨食,半块地被鸡挠狗刨,根本种不了粮食。

种不了粮食的土地,还是土地。这个时候,父亲在半块地上栽了四棵苹果树,三棵李子树,两棵梨树,还有一棵花椒树。母亲在地里种上了雪莲果,余下的地方,就用来种薄荷。半块地,依然还是充满了绿意,充满了勃勃生机。

说到果树,父亲的理由很充分。那个时候,我的女儿已经出生,父亲说孩子要多吃水果,吃水果的孩子水灵。刚好就可以把不种庄稼的半块地用来栽果树。父亲这样说,我是不以为然,他种果树,好像全是为了我们。就像早些年,他在地块上种很多洋芋,说我们喜欢吃。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多种一些呢?父亲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我们,这让我觉得父亲有一些虚。但收获洋芋之后,我们还是一袋一袋把洋芋从家里拉走。这个时候的父亲,看上去满脸阳光,透着欢喜。父亲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温存的人,耿直,刚愎自用,脾气暴烈。但那一分钟,我读出了父亲内心深处最柔性的东西,一个男人的柔性,总是隐藏在坚硬的外壳之下。作为父亲,我曾经为他的坏脾气而生过怨恨。但彼时彼刻,面对他表现出的柔和,父亲,这个词的含义,瞬间让我有了新的高度的认识。

比父亲栽种的果树生长更快的,是母亲在半块地里种下的雪莲果。雪莲果成熟的时候,块茎大,薄薄的皮包裹着果肉,吃在嘴里,清脆,甜味不浓。村里种雪莲果的人不多,别人说雪莲果有降血压的作用,母亲就把雪莲果从半块地挖来,分给村里人。母亲舍己,去世前几小时,她还在半块地,把挖出来的雪莲果分给周围的邻居。

母亲去世后,半块地再没种过雪莲果。但地里的树,已开始挂果。春天一来,半块地是花蓬蓬的颜色,绿的叶,白的花,阳光之下颔首弄姿,那个时候的半块地,有妙不可言的风情。李子成熟最早,其次是梨,其次才是苹果。有些年份结得多,有些年份结得少。果子成熟之前,我回去看望父亲,他总忘记不了提醒我,让我在李子能吃的时候,梨能吃的时候,苹果能吃的时候,带上孩子回去。这个时候的父亲,耄耋之年,用他的话讲,是土已经埋到下巴颏的光景。说话慢不说,话语里也多了更多温和。只是,父亲的这愿望大多都落了空,因为那个时候,我的两个孩子,一个上了大学,隔得远。一个正在读高中,时间紧。

每次回去,周边的人会告诉我,说父亲常常会搬一把小椅子,坐在院子里,看着半块地,看着地里的李子,梨,还有苹果。他守着半块地,守着栽的树,守着树上的果实。雀鸟飞来,父亲站在门前,发着衰老的声音,他会跺着脚,挥舞着手,嘴中哧哧着。但到底雀鸟们的胆总比衰老的人大,我们去摘果实之时,终是看到那些鸟们,对水果完美形象的破坏。

可惜被雀吃了。父亲不无惋惜。话语苍凉,抚摸着那些果实,父亲的眼里充满了空寥和寂落。他的声音很轻,的确很轻,说到“了”字时,稍微延长,音却在往下滑落。

半块地就那样一直存在着。存在于寨子中,存在于父亲的心里,还存在于与这半块地相关联的我,以及跟我一样的人的生活里,还有时空里的那些鸟,半块地,也存在于它们忧郁的情绪里。我相信,它们的情绪,与半块地的情绪,都染上某种哀伤的色彩。衰老、颓废,以某种速度进行在父亲的生命里。因为这样,他便常常站在半块地之上,发呆而后迷失,迷失而后又发呆。

我家的老屋,在半块地上面。老屋是两间木架房,早几年,烟火一天到晚从烟囱里冒着,袅袅娜娜。属于父亲的岁月,已是泛着朽烂的气息,那烟火越飘越远,越飘越淡,越飘越没了味道。以前能看到的佝偻的身影,能听到的推门的陈旧声,没了,从某一天开始,与烟火一起灭绝。

唯有门上两把衰老的锁,两张变了颜色的门神,阻碍着我往这道门进,却任由我往这道门里不断填进我的忧伤和思念。

但半块地还在,就在老屋的门前。我一直看到,它还在活着,就像半块地里,那些父亲栽下的李子、梨和苹果一样,还在活着。

终于,因为老家没了人守护,半块地受到了蚕食。那是一种鄙恶的行径,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到现在,我尚还难以抑制内心对这种行径的悲哀和愤懑。寒冷的冬天,温暖的火炉边,他们是夫妻、父子、弟兄,坐在一起,开始显露他们的贪婪之形,他们眼里流淌着阴冷的,却又足以让他们兴奋的光芒。在我们不知情的状况下,他们贪念生出,巧取强占,从谋划到实施,他们很擅长于制造既成事实,算定了我们没时间没精力去与他们消耗,先是侵占半块地旁边的道路,然后排水的沟渠,再然后侵占属于我家的土地。贪婪的欲火在眼里烧得炽烈,却没有温度。对于这些人做事,敢与不敢,是他们的原则。准确地说,之类的行径,他们是不会思考该与不该的问题。既然如此,做了坏事,那么就努力地想方设法,掩饰邪恶和由邪恶产生的罪孽。他们把能掩饰和会掩饰当作本事,并且,还会为有这样的本事能占到便宜而沾沾自喜。

他们这样做,又让我再次看到,曾经刻在心里的很熟悉的东西:贪鄙,自私,刻薄,爱占小便宜,行事没有底线。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这是一个让人觉得沉闷的时空。储满了我童年的惊恐、胆怯、害怕,还有失望。很多年来,我试图去隔断或删除,与那块土地及那块土地上发生的很多的联系,但我失败了。恶性在沿袭,每张扬一次,都能重新揭开血的口子,注入新的恶的力量。恶的重迭和积压,终让我与那块土地不再发生直接的密切的联系。准确地说,这种恶,让我常常不去顾及活的初端,也不顾及活的未来。因为恶,在悠长的岁月里,我总怀疑故乡被丢失,而我自己也被丢失。

是的,为了一些存在,有些存在丢失了。

这是姓浦的一家人所制造,他家的房子就在我家的半块地边上。比这更为恶劣的,还有一家,原来是我家的邻居之一,本也是姓浦,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取了刘姓的名字。这人长一块疤脸,疤是当年挖煤时瓦斯爆炸留下的印痕。这人说话不是很连贯,却也不常说。十几岁我就不在了那地方生活,不清楚他的为人。大约在2013年,这人因为建房,拎着烟酒来我工作的地方找我,说无论如何也要帮助他,把属于我家的厕所和一个灰塘的位置让给他。我们家人经过商量,认为相邻为贵,就让他在半块地旁边另找地点挖厕所,由两家人共用,而属于我家的部分,则无偿送给了他。殊不知,这次有事回去,厕所被拆,半块地被占,才明白他与人共谋,诓了我们多年。更想不到的是,这被我们当作可以倚重和信任的邻居,可以亲近的邻居,此时却换了一副面孔。语气里透着房子已经盖好,你奈我何的得意。他竟然把我拒绝他送来的烟酒忘了,把厕所和灰塘无偿让给他建房的事忘了,我想,恐怕连同当时他可怜兮兮的求我们的样子也忘了。什么是恶,那一分钟,我知道了,也明白了很多年前,有人跟我说,我不像那个地方的人。我不像那个地方的人,我明白这句话的所指。是的,我不像,我怎么会像那地方的人呢?我从那走出来,已经三十年了,我怎么会像呢。

现在,我已到了不惑之年,对那个地方,不得不说,我的心里有一种东西被淡去,也有一种东西在复活。我以为,我是可以原谅那个地方让我经历的童年的一切的。那一切,是人性在特殊年份里扭曲滋生出来的结果,虽然无法接受,但我却是准备了宽恕的。我一直在宽恕,宽恕着那些恶的人,恶的事。而现在,我又伤感起来,又失望起来。这种恶行,又勾起我对数十年之前人事的回忆,仍然是一样卑劣,仍然是一样让人寒意彻骨。当然,也仍然是会一样教育和启示世间的人。只是,这样的教育和启示,会让人生悲愤,也生悲凉。看着半块地上的零零落落,我的心生着凄然。

为过去准备着——放下,为未来也准备着——放下,世间如此的准备,堪为沉重。这些风雨、岁月、恶行、人事、悲哀,还有伤痛,它们摧毁着一切美好的体系,也摧毁着一切有价值意义的体系构建。

比如这面容狰狞,满脸横肉的瓦斯爆炸幸存者,我怎能忘记,当年他的谦和,他的微笑——他的谦和与微笑,曾让我认为他是多好的一个人。我也无法忘记,现在他的粗暴骄横,刻薄寡义。这让我看到了人性的极丑陋处,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小时候听人说的“阴阳脸”来。

人世间,有一种东西,从一开始就被另一种东西注定、撕裂和断绝。我想,我走不进,也走不近我家的半块地了。失去生命初端的地方,处处都是异地,我希望在异地里继续走着,让我的与半块地的念想,就此止息。

止息于此地,也止息于此时。世间,惟有此时,只有此时,才能听到洪钟巨吕的声音:

钟吕之声,其音皇皇;

钟吕之声,其音沉沉;

钟吕之声,其心昭昭;

钟吕之声,其心昂昂。

——定稿于2020/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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