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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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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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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围巾

红围巾

赵建平

想想,母亲活着的时候,没有一条属于自己的红围巾。我的姐姐们,在她们为生计奔波劳碌的岁月,也从来没有过一条自己的红围巾。

我相信母亲和姐姐,渴望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红围巾。可在贫寒光景有什么比吃饱饭还更重要呢?一条红色的围巾,注定成了不能实现的梦想。这梦想被她们搁置在不可触碰的隐秘的角落,人的烟尘和艰辛覆盖其上,贫穷常常限制和扼杀人的精神想象。她们的世界,是风尘与风尘和泥土与泥土的世界。母亲和姐姐,即便梦想如水草和鲜花一般丰茂繁华但寒性偏偏却又不停下对她们梦想的禁锢和摧残。最终,她们只能于艰难之中,为生存而苦苦地活着,有关对红围巾的梦想或被冰冻,终其一生而不被融化,亦或碰触于风雨而被纷纷粉碎为尘。

之所以认定母亲和姐姐,在贫穷的年份里,她们渴望拥有一条红围巾,是因为在某段时间,我常常听到,她们交口称赞着别人戴着的漂亮的红围巾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一条这样的红色的围巾,物质匮乏的年代,应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参加的工作。姐姐们那时早已成家立业。领下工资后,把钱给母亲,她买了一块花色的头巾,母亲很高兴。后来我还想给母亲买一条红色的围巾,想想,戴上红围巾,母亲一定是天下最好看的。可九十年代初,个偏僻的地方,又哪里为母亲买一条红色的围巾呢?

那个时候,母亲已过六十,作为一名农村妇女,她已不在乎这样的一条红围巾。这并不仅因为她的年纪大了,也不仅是她所说的农村人过日子不能穷讲究的话。历经磨难母亲世界里的酸甜苦辣,终趋于寡淡。她操心的是家人的柴米油盐,这才是母亲活着的真味,最是风轻云淡,也最是烟火缠绵。

我终是没有给母亲买上一条红围巾。母亲去世十几年,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深的缺憾。

我不知道,一条红围巾,对我意味着什么。但在我的心里,却又偏偏认定了它对我的意义所在。

记不得什么时候,我见过如此的一幕:一块红色的土地上,一个人高高扬一条红色的围巾。红,在阳光下,与土地一起成为鲜艳的一簇红红的,艳艳的,如一团燃烧的火。人在火的中心燃烧,然后看到疼痛,看到欢喜,看到女人的酣畅淋漓,以及酣畅之后复归的沉寂、平和、安宁和纯我之所以无法忘记,只因那一刻,我认定了,世界在我的面前展现出最具迷惑性的美。我不得不说,直到今天,我仍然耽于并继续耽于这般的迷惑。天为,大地呈红,女人一臂高扬,一臂轻舒,轻灵绰约,那不是精灵还是什么呢?让人为之惊艳的场景,你在怦然心动,或者被失魂落魄,可这些词,这些具有表情达意功能的言语,又岂能表达出我内心的万想之一。那时,我还见老人,老人的身旁还有一条狗。老人和狗,在火的面前,他们也在燃烧。同样是一种平和安宁燃烧的姿态不动能听到他们烧热的喘息。

这个镜头,现在又出现了。再次看到红围巾,我又想到终其一生,都未得到一条红围巾的我的可敬的母亲,和我的姐姐们。

红围巾在我的远方飘着,我终是绕不过,一条红色的围巾对我产生引力

这是一个偌大的地方,确是天造地设。地壳变化,自然生出,岩浆乳石堆积嵯岈,茫远的时空在山洞里被固化出具体的形象。乳浆从岩石以流体的形态渗出,以滴水之势穿越,那水滴,是石头之乳,是地母之乳,在黑暗与沉默研磨之后,散着久远的醇香滴哒之声,于沉闷中发出脆响,又于沉闷中坠落,再入泥,再入石。时间被挤压,化为无形或有形的故事,附在每一块岩石之上,以斑驳之色表象。风,游于洞外,山谷里猎猎作响。这个地方,我不止于到过一次。每次来,我欢喜坐在某个石头之上,看时间流动,在苍苍的带了烟尘的岫岩之上,流出白的乳瀑,黑的乳瀑,红的乳瀑,黄的乳瀑。那是真正的乳瀑,缓缓的一点点的溢出,缓缓的一点点的流动,从内向外、从上到下,从新石器时代一直到千万年之后的今天,还在缓缓的一点点地流。那是动,是静,是生命被挤压后的力的漫涌,也是生命复活之前能量守恒的相持,又是茫远时空纠结在一起的凝固。坚硬的、柔软的、雄浑的、清新的、沧桑的悲凉的、绵延的磅礴之气,从丰满的岩体中溢出。我被时间的温度融化,然后又被冰冻,然后与每一株在此发育生长了上万年的草木一起坐化为石。我在与一块岩石对视与一种古老的生命对视那时,红出现了,苍黄的悬崖之下,远古人类生活的遗之旁,我望见了一抹红,一抹围巾的红

那一分钟,一条红色的围巾,在悬崖,在满是苍凉里化为我的母亲憧憬的红,我的姐姐们所欢喜的红,我的爱人们奔放的红。红燃烧起来,山无陵,水干竭,时光的沧桑在红色中呈现。古老的,又是新鲜的所有,被烧出灼灼的光彩。它们,如地火奔突,如乳浆迸发,以饱满的形式,以纯净的形式,以明亮和芳香的形式

那时,我的内心便生出穿越,在时间与时间里穿越,在空间与空间里穿越,还在时间与空间的交叉里穿越。石头是古老的,树木是古老的,草也是古老的,就连山谷里飘着的风云彩,还有任何生命,也有古老的气息。

岩洞里栖息鸟,一只,两只,幽灵一般,在石笋与石笋之间隐着身子。偶尔扑哧一下,黑暗的山洞,从这个角落飞向另外一个角落。我看不见,我们都看不见,然而,我们都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存在着,一直存在着。那声音,似是久远里涌动而来的浪潮,沾满了风尘和古老的味道。红,也在那里,亲密于岩石和草木,如血液一般,在苍黄的远古的时间的迹上,欢笑着,荡漾着。那一分钟,山不沉寂,草不枯萎,古老的愈发古老,年轻的愈发年轻,沉静的愈发沉静,欢快的愈发欢快。

洞口之下,崖壁之上,红在移动,缓缓的从这个地方移向那个地方。红的上面,又是一片祥和。草,从崖壁生出,一律向下,宛如人的胡须,细细的,长长的,柔柔的,用手去抚摸,你才发现,里面还长着坚硬的筋骨。有的枯黄,有的苍绿,两种颜色,证着生命持久的存在。那真是一种魔性的力量:执着,专注于生长,并且只专注于在崖壁生长。偏偏在生长的漫长的时日,那种穿透坚硬,突破千年万年禁锢的生命,在一抹殷红中年轻起来,活跃起来。

你不知道,这些枯黄了的苍绿了的生命,发育了多少年。它们发端于石,生长于石,枯黄的一直枯黄下去,苍绿的一直苍绿下去。但生命在岩壁上面一直活着那是看不见的一种热烈的活性,只折断其中任何一根草茎,你会发现里面还有相连的脉和骨血,还能在细微处,看到浅绿的颜色,看到被包裹于枯黄和苍绿之内的水分和气韵。很多年前,它们就是这样;很多年后,它们还是这样,这已经没有了草的和特质。所谓的一岁一枯荣,不应该指向于它们。它们年年如此,在崖壁之上坐禅修为,方得有这般的筋骨,方得有这般的气。用手去丈量其中的一根,却怎么也无法测出它的长度。也许,因为崖壁上缺水,又没养分的缘故,草叶褪化,成为坚硬的茎。但瞬间我便明白,它们已不是草,这样的境地里,它早已是成了仙得了道的人。鹤发童颜在此,慈眉善目在此,长生不老也在此。

既是长生不老,便不再去进行无谓的揣测。它们的面前,我,以及之后的人,也终不会去妄自揣测了它们的年龄,它们的活,以及它们的

对于它们,二者皆是久远的孤独的故事,和久远的不死的故事

,它们,一直以智者的名义。又或许,它们,一直以禅名义活着,生长着,延续着。

红还在那里。那个时候,红色的围巾,在崖壁之前,如莲一般开放,幻化干净亮、活泼天真,还带了些许的矜持和羞涩,喷薄出一片。我不得不说,彼时彼刻,我的血液在奔涌,不停的翻滚滔滔之势,几欲到不能把控的境地。不能把控,却又很快平复下来。待喘息稍定,我又再次看到眼前幻化出来的光波粼粼,和风细雨。禅者的面那一条红色的围巾,成为了生命与生命最美的观照,年轻与古老,活跃与沉寂,新生与未曾腐朽的物事,在同一个世界彼此观照。我实在不敢去揣测这两相观照中产生的力量,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和内心震撼。

山谷中,我的对面是马鞍山,是象鼻岭,山与岭,又构成一座形似龟的山峰。山脚的河,日夜奔流,彻响着人不能明悟的言语,与风声一道,形成乐曲。而彼时,一颗年轻的生命立在巨石之上,我又再次看到那条红色的围巾,被风托举着,被风张扬着。其时,谁也没有想到,一条红色的围巾,让阴郁变得热烈起来,让灰暗变得光亮起来,让沉寂变得活泼起来。接着,生命又伏于石上,张开了双臂,若鸟一般作势飞翔。欢叫,惊呼,人的笑声在清亮,人的欢喜在流淌,凝固的岩石在生气,那一条红色的围巾在飞扬,活力被释放,意识在觉悟,思想被唤醒,情感在迸发,一切的一切,在青石之上,在悬崖之下被复活。复活,瞬间有了明确的含义。那一刻,不,我相信自那一刻开始,我不再是我,我的心眼里不是满是热烈,又恰似满是热烈。那精灵一般的生命,那精灵一般的生命解构着我的一切又建构着我的一切。所有的定势成为变势,所有的偈语被解析,所有的秘密被洞悉,所有的属地被占领,所有的存在皆被征服。

迷茫消失了。消失的时候,水面上飞着一只鸟,轻轻掠过那条红围巾。我又想起了我的可敬的母亲,她需要这样的一条红围巾。还有我的姐姐,还有我爱的人,她们也都需要这样的一条红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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