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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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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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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兴敏这个人

赵建平

罗兴敏是昭通人,准确说,是昭通永善人。

永善地名的由来,据嘉庆《永善县志》记,当时米贴土目叛乱,1727年云贵总督鄂尔泰平叛后,朝廷在此置县,志中有记,“因当地土酋叛服靡常,变乱频繁,为形势所迫,相度地宜,建城永善。”意即希望这个地方永久安平,百姓平和良善。永善有个溪洛渡镇,溪洛渡镇是中国第二大和世界第三大电站——溪洛渡电站所在地。因此,对于永善,我是未到先识,心向往之。

之前不认识罗兴敏。或许某次和我的老师在一起,也曾提过,时间一长,便忘了这位被老师称为“洒脱精致,豪爽讲究”的女人。这样说,实在有点对不住罗兴敏。其实我应该知道,罗兴敏这个人一直存在于我的生活圈内。

第一次见面,罗兴敏和我的老师一道。那天早上,我独自一人去爬山,快回来时,接到老师的语音留言,说和一个朋友要来田坝。我的老师慈爱,如姐一般,语气里透着轻柔平和,有些甜。三十年的光阴,老师风彩依然。她们一行三人,一个是老师的爱人母大哥,另一个戴着红色的围巾,个子不高,瘦削单薄,嘴角向上,和老师一样,眉宇间藏着笑,女人的光彩铺在秀美的脸上。这个人,就是罗兴敏了。

罗兴敏是自由职业者。自由职业是一个很笼统的词。自由,说明职业的选择宽泛,自己管理自己,以“自由人”的身份去选择适合自己的职业。这意味着可以把时间放在自己的意愿上。可具体是什么业,罗兴敏笑,不言。她的笑恬静灿烂,很知性的样子,又带着职场中人的矜持,别人说话,她一个人就在那里,安静地听,安静地笑。

那天,我陪着老师一行,去了革香河,看祖孙桥,攀法窝大岩洞,看万口电站。虽然仅是半天的功夫,所见虽非名山大川,倒底也让我们亲近了一回自然。那一天,人的天性与自然紧密契合,风尘之苦卸去,困顿之劳消弥,职场艰辛不在,潇游河山,天真重现,每个人都真实了,都简单了,都纯粹了。后来,罗兴敏说,她有些疯野。其实,那一天,我们去的人,谁也没有半点儿的矜持。

我一直认为天性让人变得简单,她说的疯野,是天性在自然里呈现出来的简单。说到简单,罗兴敏老是强调这个词,说自己是懒人,懒是人的天性之一,她懒,所以需要简单。罗兴敏认为,生活的所有意思皆是从简单生发。对于职场打拼多年的罗兴敏来说,也许这是她历经千难万磨之后的大彻大悟,是阅尽千山万水之后的顿然明白,是对人性种种经历后的幡然通识。于是,化繁为简,她把自己活成自然简单的“典型人物”,典型却又不为人知,亦不为人道。

罗兴敏自小生活在农村,因为不可言说的原因,家庭遭受变故,因而得以有机会长期生活在外公外婆身边。也许成长的环境过于恶劣,她更愿意在平淡中感受生活。哪怕一点点的温暖和幸福,都被罗兴敏看作人生大礼。这样的礼物,对于罗兴敏来说,是实实在在的厚重。她看到并经历过人世里恶的丑陋,却仍没被社会和人性中的丑恶所污浊,身处险境,也愿意去感知人世里的美好。苦难和美好的一切,对于罗兴敏来说,都是永远的财富。

罗兴敏笑起来很好看。她说到小时候,那笑就被完全绽放开来。她说在自己家里,那时很少说话,离开父母的视线就相当顽皮,小伙伴之间,每有故事发生,她参与的概率是十之八九。说起这些事,罗兴敏有些得意,她说每次她都能把事件控制在父母不知晓的状况下。说完,她又笑。笑的时候,我还是发现了她眼里一丝儿的忧郁,并且,一丝儿忧郁瞬间也被消失。小时候,罗兴敏参加劳动的时间较早,她说,应该是十岁之前,白天上学,晚上帮父母劳动,一家人用石磨磨包谷,磨完人的口粮磨猪的口粮,母亲在磨担的右边,父亲在左边,罗兴敏在中间,而奶奶站在石磨边不断往磨眼里放包谷米。奶奶有讲不完的故事,罗兴敏是在奶奶的故事里长大的,奶奶的故事如泉水一般,故事永远都不重复。还会唱书,奶奶的故事和唱书一直伴着罗兴敏。小时候她的脑子活跃性常常异于其他同龄人,这与奶奶讲的故事有很大关系,故事对她是最好的启蒙开悟,她一边劳动一边听奶奶讲,这让罗兴敏心里一直认为,奶奶是非常有文化的人。奶奶有文化,一生却是坎坷,她出身于富裕人家,生性乐观,共生育了十三个孩子,最后却只是带大了两个。为这事,罗兴敏的爷爷几近崩溃,奶奶肚量大,有见识,说那些来到世上的孩子分为两种,一种是来讨债的,你前世欠了他,他就来折磨你,让你心尖尖上疼,收完债,他就走了。一种是来还债,感恩报恩,陪你养老送终。小时候罗兴敏不知道奶奶说这话的意思,后来明白了。父亲的出生,对于罗兴敏来说,充满了神奇。父亲出世前,奶奶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声音告诉奶奶,说,老大要去西安,接着一条龙就飞走了。老二要去南京,接着一只老鹰拍拍翅膀又飞走了。最后声音再次响起,说,这是老八,陪你的,奶奶梦里便看见一条小蛇爬到她的脚下。罗兴敏的父亲排行老八。因为这个梦,罗兴敏一直认为冥冥中,命运早已被上帝安排。奶奶是通透的人,豁达、乐观,又淡定,很多年后,罗兴敏说,生活中最从容的人原来就在自己身边,譬如奶奶,她就能跳过悲伤,去看人生中另外一种风景。奶奶这样的思维方式和态度,对罗兴敏的成长产生了重大影响。

少年时的罗兴敏,因为变故,不得不到外公外婆家生活。外公外婆一家,在当地是大族。说是大族,得先说说罗兴敏的外曾祖父。外曾祖父是当地一家望族的管事。望族有多大?在县志和市志里,当年都有详尽的记述。罗兴敏说,外曾祖父颇是能干,一生养育四子一女。女儿嫁到金沙江对面的四川凉山,四个儿子在家,老大住持家事,统管全家老少的饮食起居。老二管理土地和佃户。罗兴敏的外公排行老三,外曾祖父带着学做生意,老四被送去学堂,后来参加了革命。一家人,有耕有读有商有仕,由此可见,旧时的农村,罗兴敏的外曾祖父,是多么不简单的人物。受老四的影响,罗兴敏的外公在解放之初也加入了党组织。罗兴敏说,后来她从外公身上还依稀可以看到外曾祖父的影子。

外公是让罗兴敏颇感自豪的人。因为跟着外曾祖父做生意,早些年常在四川行走,曾加入袍歌会,成为袍哥会的关门弟子。袍哥会发源于清初,与青帮和洪门成为当时三大民间帮会组织。罗兴敏的外公,在袍哥会里被川帮同辈称为幺哥,晚辈称他为幺叔。帮会人与人之间讲究豪侠义气,讲究过去的“五伦八德”。因为这样的一段经历,从小在外公身边生活的罗兴敏,自然受到外公的熏陶。用罗兴敏的话说,外公善良、果断、仗义,人情味浓。而外婆贤惠、宽厚,是菩萨心肠,这让罗兴敏感受到来自于外公外婆的温暖和幸福。

外公2000年过世,78岁。罗兴敏说外公一生活得明明白白,能上能下,能屈能伸,豪侠仗义,不拉稀摆带。罗兴敏生活在永善黄华,与四川雷波、金阳隔江相望。不拉稀摆带是四川方言,意思是决事果断,忠勇耿直,仁义厚道,以义为先,赴汤蹈火不含糊。显然,罗兴敏身上具有的豪爽和仗义,更多是受到了外公的感染,在她的心里,外公是真正的英雄义士。

罗兴敏说她家有“七仙女”。有些好奇,也许对“七仙女”太有感情的缘故,罗兴敏说起来就很有兴致。她说的“七仙女”指的是一个大家族中的七个老人,罗兴敏的奶奶、舅婆、二姨婆、三姨婆、四姨婆、五姨婆和罗兴敏的外婆。她说,她们衣着考究,聚在一起,清一水的黑衣白领站在梨树下恬静的笑着,总会迷住很多人。七个老太太就在那里,风一吹,梨花落在头上,头上盘着青丝帕,着一水平平整整手工黑色中长外套,统一穿黑色圆口布鞋的七位老太太,干干净净,微眯双眼,唇角上翘。罗兴敏说,她若干次向不同的人展示着她记忆里的这幅图,温馨,温暖,那真是极有风情和温度的画面。

我的老师说,罗兴敏是一个很讲究的人。这个特点,在罗兴敏对七位老人的回忆里可以找到答案。罗兴敏的记忆中,七位老人的衣服总是按季节熨烫得妥妥帖帖。那个时候没有电,她们用搪瓷口缸装上滚开的水,将衣物平铺在桌面上,然后用口缸把衣物熨平。这些老人,喜欢花,没有花瓶,她们就用酒瓶。买不到好看的花,就去山地里摘野花。老人们对生活的认真和讲究,自然也影响到了罗兴敏。

罗兴敏总是无法忘记小时候的这段经历,那时情不得已,她的妹妹只有随奶奶去省城,弟弟由母亲带着,而她去外公外婆家。长大后,对家里遭受的一切,罗兴敏有些淡然,她没有说。其实无需说。有很多经历,对于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代人,都会留下很深的印记。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于更长的时间,这记忆有些越来越深,有些越来越淡。对于罗兴敏,我想应该就仅是一种记忆,记忆里的生活和味道,当然,也只有她才明白。

因为在这样的大家族里生活,长大后的罗兴敏,行事便颇有祖上风范,赡养父母,培养弟妹,照顾外公外婆。说这话时,罗兴敏满脸阳光,认为照顾他们,是自己应该的事情。可在农村,照顾老人,多是儿子的事。培养弟妹,是父母的事。这些,罗兴敏多年来一直在做,默默地做,没有怨。对于她,这是幸福,这样的想法,自是可以追溯到她与外公外婆生活的经历,也是她对家庭历经劫难而后振奋的自觉担当。

世事为学问,人情即文章,受着外公外婆影响的罗兴敏,历遇坎坷和挫折,一路走来,总是遇到很多人的帮助。她说,这些人是好人,是她的贵人,因为得贵人相助,她比很多人走得平顺。因此,她总是怀揣感恩之心,受人之助,也助他人。她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是一句老话,由罗兴敏说出来,似乎又暗藏了诸多玄机,诸事可解,这既是对事物规律的认识,也是对事物发展的把握。当然,这里面还蕴含着罗兴敏的自信、达观、淡定,以及自我的期许。她是智慧者,她不是力量型的人,她总是愿意思考,虽然她说自己懒,懒人充满了智慧,她用懒人的思维,去解决问题。这样一说,罗兴敏算是真的不简单的人物。其实,在她的眼里,那山前之路早就存在,她只需要把握好方向即可。她说,每做成一事,回过头看,总有那么多的贵人在帮助着她,她的成就感是建立在众人帮助的基础上面,她只有感恩,感恩的同时,自己也在努力地去回馈,去帮助他人。罗兴敏说她有时会莫名其妙,怎么自己就遇到了那么多的好人,但与她交往的人清楚。因为自小受到外公影响,豪侠之气,果断之风,已入于心性,她的爽朗、仁义,以及她对生活的讲究和富有人情味的处世原则,虽然她不说,却常常让人从中看到并受到她的感染,这是一种相互的行为。人与人,只有相互契合,才有心灵的相互感应和行为的相扶相持。念恩而不忘恩,知恩而报,这就是罗兴敏,真实、真诚而又纯粹。

所以,她说,她要感谢外公外婆。

所以,她说,她要感谢爷爷奶奶,感谢父母。

所以,她说,她要感谢她家的“七仙女”。

所以,她说,她要感谢一路走来遇到的好人、恩人,他们——都是罗兴敏的贵人。

因为相信并懂得人与人之间最需要的温度和温情,罗兴敏很像一滴水,也很像一团火。或许,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愿意去理解,愿意去亲近,愿意去真诚,并以她的方式去走进她愿意走进的人。有一句话,也许最能概括罗兴敏的立人之道:人靠脊梁立着,只要立着,生活再难,也不失人的本性;做人再难,也懂爱自己的尊严;做事再难,也终不悔自己的选择。我想,这句话既是她家族文化里的核心,也是受这种文化浸染成长起来的罗兴敏,多年来秉承的做人和立业的信条。

罗兴敏最不愿意说的,是她的工作。这与很多人不一样。二十年,她只干了一件事,能把一件事坚持做二十年,这很不容易。她说,职场中她实在不屑于削尖脑袋钻营各种关系,坚守原则,程序化做事即可。这是某种形式上的化繁为简,简到有些事三言两语说过,便不再谈。虽是这样,她也一度陷入人生和事业的底谷,且在底谷时段看到了职场不堪的一面。十二年前,她遭遇歹徒,当时很多合同和欠条都一同被劫,有人便昧着良心赖了账。这件事让罗兴敏倾家荡产,公司进入举步维艰的境地。至于她如何解困,如何从这件事中走出来东山再起,她缄口不言,个中甘苦,自然也只有她深知况味。她仍在笑,笑言自己“自由职业”的身份。“自由职业”,多有意思的词,自由第一,职业第二。但罗兴敏一直都在为她的“职业”忙着,挣着钱,读着书,游着玩。她说忙的目的是为了自由,她需要有自由的时间和空间。她的要有自由,我想,说的应是她需要去争取一种充分享受自由的条件和机会。

罗兴敏说话简练,无特殊情况,就两个字:好的。不多,干脆果决,行事坦荡,这是她的行事和话语风格。颇有阅过人间风雨,换得人生明了的彻悟。于是,她最终选择“自由人”的身份活着。罗兴敏懂得生活,乐观对于很多人来说仅是态度。而对于罗兴敏,乐观不仅是天性带有,更是阅过人世艰难之后的选择。简单些,再简单些,做事如此,做人如此,她说,她不耐烦思考,准确说是不屑于去思考,思考人,以及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乃至于俗世里的错综复杂,也被她条分缕析之后简化得明明白白,她在努力去除复杂,也在努力避免被复杂。于是便有了罗兴敏特有的思维模式、话语模式,和自由的工作模式。她用简单明了的方式去试图描绘、承载、包容、表达并传递出她自己的人生蓝图、思想、经验和生命的识见。她在制造、确认、追逐着属于自己的梦,又不断在现实中为梦把自己击碎、破灭,然后又再追逐,再放逐。所以我说,每一天都有一个新的罗兴敏,或者说每一天罗兴敏都在制造一个新的生命型态。她以自己的视角和信念缔造了一个罗兴敏的世界,那里,有她的阳光雨露,有她的花草树林。即使她的生活被漂泊,被苦难破碎,在她的舞台上也终会成为寓言,专属于罗兴敏的寓言。

罗兴敏的特质,忧郁,却显出阳性更多的光亮。这正好说明她爱痛可感的生活世界。她在选择,选择她熟悉的符合天性的存在方式,并以某种恰当的方式,在舞台上展现她的理想、信念、力量以及骨子里铁性的东西——那是罗兴敏式的坚持与不懈,更是罗兴敏式的自信和不屈。罗兴敏的家在永善黄华镇。黄华,是一种植物,叫“黄葛树”,又叫“大叶榕树”。黄葛树,是喜光植物,有气生根。耐旱耐贫瘠,抗污染,有很强的萌发力。佛经中,这树被称为神圣的菩提树。取黄葛树繁华之意,民国年间,这个地方改叫“黄华镇”。由此我便想到从磨难中走出来的罗兴敏,算不算一株黄葛树呢?抗压抗贫抗污染,也有活泼的萌发力,她应该算是一株黄葛树。罗兴敏说她从小就拥有不同于他人的像黄葛树一样的活性。这话,我相信。

要说罗兴敏最大的遗憾,就是不会做饭了。说这话,她有些难过,做饭是轻闲的事,可轻闲的事轮不着罗兴敏做,她笑言家里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做,说话时有点苦涩,却又立马自夸一句。

因为如此,罗兴敏在父母和弟妹的眼里,地位就显得非常重要。因为有很重要的事让她做,她便不敢放松了自己。因为不会做饭,不会照顾自己的生活,也终让父母时时把她挂记在心。昆明工作期间,母亲不得不跟在昆明来,专门照顾她的饮食生活。说到这,罗兴敏脸上有些难为情。因为是家中老大,后来他把父亲和弟弟妹妹也接到昆明,以孱弱之身担起了赡养老人,照顾弟妹的任务。

其实,罗兴敏一直是一名筑梦者。也是一名追梦人。她的心中有梦,一个自己的梦,一个家族的梦。由此可以想见,曾经所生活的大家族留给她的影响,对于罗兴敏是多么深远。她的风范不是在说,而是在做,不是从小处做,而是从大处做。为了父母和弟弟妹妹,她努力去做好自己。她说,她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后悔么?也许。可也许从来就不曾后悔。还是笑,笑的时候,还是嘴角上扬。没有烟火气,纯净,眼里透着明亮。安静里又蕴着不拘之势。

罗兴敏的世界并不虚无,虚无不属于这个时光,准确说,不属于这个时光里的罗兴敏。说话和做事,不虚也不造作,她的真实有透明度,自然真诚,所以我说罗兴敏很没有俗世里的属性。该厌倦的厌倦,该粉碎的粉碎,该撕裂的撕裂,该叛离的叛离,从心,而又独立。厌倦和粉碎,撕裂和叛离,对于她指的什么呢?是心的种种,她不说。却理解自己,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这个时候,她不仅是让思想天马行空,整个人都在天马行空,她把自己放到某个地方,她说她在玩,玩够,她才能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也许像她说的这样。回归到自然天性的状态,她才能去完成下一次逐梦的行为。所以,每一次放逐自己的同时,她也在沉淀和积蓄,为自己设定某种使命,同时也准备让自己承受由使命带来的一切希望,或者失望、伤害和痛苦。

和罗兴敏交谈,你会在不可见之处,触碰到她真实可感的情绪和真诚的内心世界。罗兴敏说,她的运都是来自于好人。其实,这更多的是她随性之性的努力之后,为自己而坚持的一种结果,她用真实和真诚感动着别人,她的好运自然存在于她与人的交往中。看似为生活找出路,其实她在为自己找出路。不断选择许多,又不断放弃许多,选择和放弃,会激活人,也会压制人。在这个过程中,往往越挣扎,越困惑,越无奈,越失望,而之后呢,还得再选择,还得再无奈,还得在失望里继续生发信心,或者勇气,或者力量。所以我还是说,罗兴敏上扬的嘴角里,蕴着的笑,含着淡淡的苍凉,有悲楚在里头。但又想,假使她落魄得一败涂地,假使她孱弱不支,假使她对一切兴味寡然,她的活着,她的含着悲楚的淡淡的苍凉的笑,也会许她以平静、安宁、祥和。最后的最后,她仍然可以把千帆过尽的平静,留给自己,也留给别人。

我常想,人世里的弱小总希望自己强大。而有些人,却是不得不强大。没遭遇不得不强大处境的人,是没有资格说这强大的话的。有时,把责任扛在肩上,那是一种无可奈何,谁不希望有一座山,或一棵树,或一把伞来为自己遮挡了迎面而来的风雨?罗兴敏应该就是这样的人。她非常不愿意在这个人欲横流的时代去担当什么,反而极度渴望能于人后,去过属于她自己的生活。所谓的女强人,谁想当呢?不想当女强人的女人才是幸福的女人,好像在某个时间,谁在玩笑里这样跟大伙说过。或许吧,也有人说,那样有什么意义呢?说到意义,罗兴敏无言,我也无言,我想,很多人也会无言。

有人说罗兴敏是女强人,我甚至都怀疑“女强人”这一个词所赋予她的实质意义,罗兴敏是女强人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仍然笑,却笑得矛盾。一分钟前,她在安安静静,一分钟后,也许她又在风风火火。这种状态,我自然明白,那是一种且苦且笑且是无奈的挣扎。

罗兴敏给自己定义为懒人,因为懒,便有种种“如此甚好”的罗氏语言,她不想思考和不想应酬的时候,便说如此甚好,她希望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人之外的诸般关系,皆如此甚好。简单一些,再简单一些,生命里哪来那么多一尺一丈,她说。这话,见性,听了却让人有痛。看着她安静地笑,那一分钟有种感叹,每一个喜欢笑的人,都应是心中有着很多伤口的人。

罗兴敏跟我谈过两个地方,一个是鸡足山,一个是百吉寺。

从革香河回去不久,罗兴敏就去了鸡足山。鸡足山是中国汉传藏传佛教的交汇地。罗兴敏不是第一次去,这次去,她告诉我,在登山途中又遇上一个昔年去鸡足山朝拜的游方僧人。先前的一年,或者先前的某一年,仍然在鸡足山,罗兴敏曾与这个僧人相遇。时光匆匆,曾以为的缘尽而去,而今却又是缘来归见,罗兴敏说想不到山转水转,竟然还会在鸡足山与故人相遇。佛的眼里,众生一致,哪有相识和不相识之说,他或许早已忘了罗兴敏,或许本就不识于罗兴敏。这是俗人的揣度,又再仔细想想,忘记和不忘记,其实有什么重要呢?去鸡足山者,皆与良善。去鸡足山者,皆有善缘。僧侣香客,来了去了,去了来了,经幡猎猎,佛声若水,谁不受恩于佛性禅心的洗涤澄净。佛眼相看,一切皆是美好。我说罗兴敏是有佛性的人,人海之中,她就遇到了。她让僧人搭车,她请游僧共进斋食,她和信众一起转经筒,听佛禅拜。那一分钟,罗兴敏是幸福的,和她遇到许多好人时的那种幸福一样。她遇到了一种真自性,遇到了自己。安宁,清静,寂定。风尘困苦,总需要一份清静。但人世中说的清静,有多少不是心的清静。不是心的清静,便是假相。我问罗兴敏,真喜欢清静吗?她说,真喜欢。我相信她的真喜欢。

某日,罗兴敏跟我提到一个地方,我不是很在意。听说那里有一座寺庙。仅有主持一人。说到主持,罗兴敏告诉我,一次主持想要一架相机,拍更多的寺庙图片,让更多的人看到。后来,罗兴敏便买了一架给主持捎去,主持没有钱,让罗兴敏告诉卡号,说每月用政府发的低保金给罗兴敏。走的时候,罗兴敏没有收钱,也没有告诉卡号。后来主持说,那就算罗兴敏为寺院捐的功德。罗兴敏说,主持的低保金被用来买花买草,种在寺里。主持告诉罗兴敏,让更多的人知道那个地方,这也是修行。后来,她给我传来那些花草的图片,很美。因为心有所念,前几天,罗兴敏趁去永善出差的机会,她又去了。去了又给我发来图片,于是我知道了那寺,在永善叫做百吉寺,偏僻极了,清静极了。百吉寺不大,罗兴敏说,仅六百多平米。寺虽小,却也是弘法的道场。很耀眼的是在百吉寺的院内,飘扬着一面五星红旗。主持站在台阶上,满脸慈祥。我让她代向主持问好,后来她告诉我,说主持也向我问好。我很高兴,我想,有一天,因为主持种下的花,或着,因为主持的一个愿,也或许,我的人生里的一份清静奢求,我该去一趟百吉寺。

我是很难忘记罗兴敏脸上的一抹笑意。明净得像新生儿一般的纯真,又好像随时在发着觉悟的光芒。除了真诚,还有悲悯,会让人安宁。

罗兴敏不是医生,从学校出来之后,她的工作却与医院有关。很多年前在一家医院手术室等候区的墙上,见到一张器官捐献倡议书,罗兴敏才知道,器官捐献的事情离自己并不遥远。回来后,她就有了想法,见了太多徘徊在生死边沿的生命,她说,有一天,她希望也能完成内心的宏愿,为遗体捐献作出自己最好的选择。

这让我又再次想起了永善之善,想起了罗兴敏家乡被称为菩提树的黄葛。善性为佛性,盛大的华盖在阳光下,我想,家乡的黄葛,是不是在罗兴敏心里,也生长成枝繁叶茂的样子,长着绿绿的叶,开着恬恬的花,结着小小的果呢?有一天在干净里又成为一株菩提的胚芽,在人的心里金光闪闪。

这样一想,因合有缘,便连我似乎也寻到了开门的钥匙。

坦率地说,好多天里,我是停留在对罗兴敏的一个目光、一种想法、一个声音、一个表情的印象之中。我的想要表达的她的纯净、恬美、真诚,以及悲悯的情怀,不断在我的时间里变换,在我的空间里变换,内在的涌流让我面临一个明净的世界时,我为自己也开了一道门。从门中进来的光色,涂染在我的身上,那白,让我的肉体与灵魂两个世界,成为纯净的最敏感的区域。

一天漫游的时光之后,万口电站回来,我的老师走了,罗兴敏也走了。我们回家了,都一起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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