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

赵建平

从颜色上看，苦瓜不好看。我想，长什么颜色不好呢，红色，哪怕是黄色，也比绿更好一些吧。绿也就绿了，可偏偏又生得褶褶皱皱，疙疙瘩瘩，水灵倒是水灵，但失去了光滑与细腻，就让我从心底有了一些排斥。外形上，如果把苦瓜缩小，那就极像树木上生长的一种会蛰人的虫子，在乡下，那种虫子，在宣威乡下，我们习惯性叫“蛰剌角”，学名叫“刺蛾”。由此看出，一枚苦瓜，在我的心里是多么地不待见。

这苦瓜，小小的，浑体青绿，连了那叶片，还有瓜蔓，一些淡淡的绿色。如果说它的好，我想就怕只是那瓜蔓上的花朵了，黄黄的，在了瓜藤上，看上去倒还有一些温馨。苦瓜不好看，吸引不了人，却又偏偏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锦荔枝”，又叫“君子菜”。单看它的学名，应是一道有谦谦风味，至纯至美的菜品了。可我对这君子菜，兴趣和情感却不热不冷，不浓不淡。

去街上买菜，那些苦瓜也被卖菜人放在不显眼的角落，任凭买菜的人过来过去，没有谁能正眼瞧瞧，许是因了不好看的颜色，或者不好吃的味道吧。但是农村人勤劳，每到播种的季节，还是喜欢在房前屋后种一些苦瓜。因为习性易栽易活，不择地点，有水有阳光就行，也不用花多少功夫，就是一种懒汉的作物，种下去，由它在某个角落自生自长。

收获的时候，农村人随手扯几个放在菜篮里，拿到集市上，有人要就卖，没有人要，也无所谓，也不是一家人的主业。这几年，人家说苦瓜可以治病，买菜的人，偶尔也会买了几个回去，至于有没有效果，不是很重要，反正也便宜。但是去买苦瓜，一般都是选择本地栽种的，个头小，苦味浓，味道纯正。懂行的卖菜人，你去买，就会说他的苦瓜很苦，越苦越好卖。而不懂的人，尽在那里说自己的苦瓜不苦，卖菜人说不苦，买菜人就找了借口转身离去。苦瓜苦瓜，不苦还叫苦瓜么，身后卖菜的人还不断嘀咕买菜人奇怪，说不苦就不要，这世道，还有喜欢吃苦的人么。

提到吃苦，我倒是想起了很多与苦有关的词。过去，宣威方言中说一个人可怜，就喜欢用一个“苦巴巴”来形容。说日子难熬，也用了一个“苦日子”。其他如辛苦艰苦苦难苦涩之类，没有一个不与人们的生活密切相关。在过去生产队的时候，挣工分吃饭，大家就用一个苦工分吃饭。那时谁的力气大，谁家的苦劳力多，工分也就苦得越多，工分越多，口粮也就多。这样看来，“苦”实际上就是人们用来解决生计问题的唯一的途径了。对于劳动者来说，苦，就是一种品质，越苦越有，越苦越多，如果谁不苦，就没有了好生活。没有好生活，人们就会说这个人真是一个“苦八字”，命不好。

到了现在，我们乡下人，外出挣钱，也不叫挣钱，而叫苦钱。这种把挣钱说成苦钱，我想就怕只是宣威一带人的说法吧。你去看看别处，人家不是都说挣钱么，发财么，那种气魄，从气势上就让我们说苦钱的人语气上矮了一截。我想“苦钱”这个词，肯定与宣威人的吃苦精神有关系。挣钱不容易，不苦能行么，能吃苦，会吃苦，肯吃苦，生活当然就会越来越好。这一点，从我老家这么多年的发展变化来看，倒是得到了证明。老家原是一个典型的穷山村，因为生计苦不堪言，在日常生活中就老是说“吊了一个苦瓜脸”，生活艰辛，竟然就想到了苦瓜，这也许是苦瓜太苦的缘故吧。苦涩的日子过多了，很多人就有一些恣睢，谁还会笑意浓浓呢。你看那苦瓜，褶褶皱皱，凹凸不平，颜面不舒，眉头不展的样子，也难怪人们用它来形容人的凄苦了。

人穷却能思变，“树挪死，人挪活”，这个道理，大家都懂。要改变山里人艰苦的生存状态，要么读书，要么打工，这两条是最现实的路子。因此，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老家，除了读书考取功名的小部分人外，更多的人就是跑出去打工苦钱。开始是一个两个，后来是一帮帮的出去，后来竟然成了气候，涌出许许多多的小村大人物。有了钱，老家的房子盖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漂亮，越来越豪华。不但这样，捐资兴学，修路建桥，在老家也是蔚然成风。那些一掷数百万办学修路建桥者，偶有相聚，朗朗的说一声苦得爽，苦得值。一个“苦”字道尽无数苦钱人的辛酸苦辣，一“爽”一“值”却也诉尽了人生打拼的风流与精彩。打工打得苦，靠了打苦工支撑起来的经济，硬生生改变着一个穷山村的面貌。

这两年，老家的人做苦工，竟然做到了非洲去。几年回来，他们还是说着苦钱过日子的老话。低调而又务实，艰苦朴素而又昂扬向上，不屈不挠，这种风格，我想怕也是来自于苦瓜的启迪吧。于是，我就想，苦瓜在人们的生活中存在着，是多么适宜的一件事。

瓜与苦沾了边，就叫了苦瓜。日子与苦沾了边，就叫苦日子。如果从品味的角度来看，其实苦瓜不苦。在苦瓜上市的时候，我就喜欢去乡村集市上买几个来，洗净，切开，掏了内瓤，就这样地生吃。脆脆的，先有一些浓浓的苦在里面，可多咀嚼一会，却是满口生津，止渴消热，还生出一些甜味来。后来我就明白，吃苦瓜，也就像过日子一样，不能一下子就给它定性，苦与不苦，还要慢慢地品。苦日子也是这样，你慢慢地去品，也同样地能品出一些甜蜜的味来。

苦是本色，也是本味，坦坦荡荡，不遮不掩。而其功施人，人受其利，其苦施己，苦不传人。这一点颇道出苦瓜的君子之功和君子之德。由此，我便明白了为什么人们把苦瓜称为“君子菜”，原来苦瓜的苦，还颇具了一颗“君子”之心。

我倒是不喜欢那些从温室大棚里生长出来的肥肥大大的苦瓜。我的情感因子里还更多地是喜欢农村人种出来的又小又苦的那种。养到成熟的时候，它们里面也会有一颗几颗硬硬的苦瓜籽。我想，那应该就是苦瓜得道的日子了。既不抱怨于人的疏远，也不排斥了人的亲近，在自己的生活中苦着，当有一天把那积蓄在苦瓜深处的苦楚，发酵出来的时候，我们就会明白苦瓜生津止渴，滋肝明目的清新与温厚了。

一个苦瓜，苦得蕴涵丰富，苦得韵味悠长。从那苦涩的汁里流出来的，是一份清心，含了一份淡泊，这应是君子澄澈心性，明空本质的慈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