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平
疯二哥在小镇上很出名。
出名不是因为疯二哥的“疯”。
原本人们不知道他叫什么,有好事的人问,他嘟哝着说叫疯二哥。
小镇上的人,无所事事的时候,极善于在无聊中找寻自认为快乐无比的方式,让精神在无聊中获得快活。而这无聊,一天之中却又是占了很多时间。见着疯二哥,于是小镇上有人就会给疯二哥递过一支烟,等疯二哥吸了烟,在街上就随便找一块地,有模有样地像明星出场,他一只手背在后面,一只手抚着黑油油的肚皮,朝周围的人弯一下腰。到直起身来的时候,疯二哥听到的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然后,然后疯二哥就会来上一句尖锐地喊叫。这喊叫,却把看的人神经刺激得无比兴奋起来。有恶作剧的人在这个时候,会用手指了一个相熟的女人,让疯二哥“媳妇,媳妇”地喊,疯二哥先是不敢,笑笑,再后来,禁不住烟的诱惑,也就看了女人,“媳妇,媳妇”地跟着喊。喊完,别人笑,疯二哥站着也就呵呵地笑,只有被喊的女人脸红红地,站在那里看着笑着骂着。
小镇上有了疯二哥,大家就觉得这日子,每天都快快活活。
疯二哥唱歌,在小镇上算一流。给疯二哥燃上一支烟,美美地吸上几口,然后在广场上,清清嗓子,扯上一首《小苹果》,那声音,在我听来,和原唱一样好听。这时候的疯二哥,兴奋着,涨红了脸,像歌王一样,有时还会摆上一个造型,引得大家弯下腰笑疼肚子。假使有女人也挤在人群里看 (疯二哥唱歌的时候,不可能没有女人)。见到女人,疯二哥更有劲头,一双眼睛直溜溜地尽往女人堆里瞅。一瞅,就把他的《小苹果》变为他的经典之《九妹》或者经典之《大花轿》。声音随着空气,就在广场上颤悠悠地荡出一份快活来。
“可别说一个疯子,却天生一副好嗓子。”疯二哥的好嗓子,着实让小镇上的男人有些嫉妒,听着听着就自惭形秽。女人们说疯二哥唱歌好听,男人们心里就不舒服。看不见张学友,就看看疯二哥,女人说这也算足慰平生,当然这话是说给女人们的那些男人听。好在,这些男人对疯二哥表现出了足够地大度,说疯二哥神经不正常,神经失常的疯二哥,很让小镇的男人们心里一百个放下心来。
说疯二哥不正常,看看他的穿着,薄薄的衣服,一年到头,好像从来没有洗过,也从来没有换过。而一条裤子,松松垮垮套在腰杆上,用一根布条勒着,脏兮兮的。并且,天热的时候,还会见疯二哥弃之不穿,仅用一块破布条遮了私密之地,光着脚,大大方方地在小镇上过来过去。疯二哥看人的眼神特别,直勾勾地,他最喜欢看广场上扭屁股跳舞的人,一看,有时就是大半天。
疯二哥的站功很好。我想就怕是这样练出来的。
疯二哥在街上的生活,近乎全是靠着施舍度日。因为他会唱《小苹果》,会唱《大花轿》,会唱《九妹》,有人就用半碗饭和着一些残汤剩菜送给他。当然,疯二哥自是不用碗筷,他也没有碗筷。用一个塑料袋装了这些施舍,跑到小树脚,搬一个石头坐下来,一双黑漆漆的手伸进袋子,低下头,抓一把,有滋有味地吃。吃完,又把那黑漆漆油浸浸的手,往黑肚皮上左一次又一次地来回几下,嘴里吧唧着。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找一个地方睡去。
这个时候的疯二哥,感觉自是快活。
有喜欢取乐的人,见疯二哥唱歌有板有眼,就鼓弄他,去和广场上的大喇叭PK。疯二哥当然不懂PK的意思,但告诉他和大喇叭比比哪个声音大,他就会去,并且很高兴。他知道,大喇叭那里人多,尤其是跳舞的清一色女人。女人们喜欢他唱《大花轿》,还有《九妹》。颤悠悠的歌声,听得女人摇曳中就心生想象。他一边唱,一边笑,一边模仿了跳舞的女人,扭着腰肢,手舞足蹈,动作滑稽。但疯二哥的笑,却看不出丝毫矫情,有一些很真诚的意思。
他一笑,看的人在哈哈的笑声中又是一阵快活。
疯二哥不知道是哪里人,在小镇上生活了多年。个子是标准的男人个,四十几岁的样子。有调皮的小孩,会用石头打他,这个时候,疯二哥就站着,看了小孩,不笑也不怒。小孩在他的盯视下,心里有点怕。再看,他们就一窝蜂地四散开来。有时,疯二哥会来人家的店铺里,要上一支烟,不给,他也就定定地站着,老是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给一支烟嘛,给一支烟嘛。那眼神,有一些可怜。也有趁铺子没人的时候,疯二哥跑进商店,拿了烟就跑,并且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跟来的人娘长爷短地骂。骂归骂,谁也不跟疯二哥见识。有时,店主人也会拎一根木棒在后面追,但那大多是警告的意思。
谁会跟一个疯子计较呢。
看别人追来,疯二哥就会抱了头,飞跑着离开,到他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再站下来,看着追的人呵呵地笑。那笑,是不是有嘲笑的意思,除了疯二哥本人,恐怕无人知道。疯二哥一笑,追的人一边警告着,一边也远远地笑了起来。
只要有疯二哥在,小镇很快活,小镇上的人就像荡漾在阳光里一样。
不知是疯二哥离不开小镇,还是小镇离不开疯二哥。反正,几天不见疯二哥,小镇上的人就会感觉寂寞。几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吹着吹着,就会说起疯二哥。疯二哥一来,寂寞被笑声驱散,有了笑声的小镇,立马快活起来。而这个时候的疯二哥,也就沉浸在小镇的快活之中。
一天,一个大约知道疯二哥来历的人告诉我,疯二哥不疯,说疯二哥以疯作邪。但这句话没人相信。说既然不疯,疯二哥怎么还会满街跑;既然不疯,疯二哥怎么会不穿了衣服裤子到处二舞裹气地逛;既然不疯,疯二哥又怎么会经常死死地盯着小媳妇大姑娘看,害得别人半夜三更发梦冲……
说疯二哥不疯,没有人相信。想想疯二哥在小镇上鬼眯日眼的做作,和疯二哥给小镇带来的嘻嘻哈哈地快活,有谁会相信呢?
疯二哥生活的小镇,有一天突然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那雨,从下午五点钟开始,一直下到夜间凌晨。山洪来的时候,很多人家已经进入了梦乡。第二天,当阳光再次照着小镇的时候,一条街上全是淤泥,垃圾。在街的中心,还有从村子头冲来的猪,在淤泥里四脚朝天,翻着肚皮。河道涌上来的洪水裹挟了山石,树枝,一条小街变成了沼泽。几间破烂的木屋,浸泡在水中,摇摇欲坠。
这好大的雨。好大的水。
小街两侧的台阶上,有人在哭,有人在看,有人说着说着,就说起昨晚山洪来的时候,要不是疯二哥鬼喊辣叫的声音,说不定也要有人和街上的猪一样,翻了肚皮。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倒把疯二哥看成了英雄,一点嘲笑的意思都没有。可这英雄,一大早却不知又到了哪里去。
“怕是死了吧,那么大的水,这疯子,怕难逃了。”有人揣测说。
怎么会死呢?疯二哥死了,这小街上还有唱《小苹果》的么,还有唱《大花轿》的么,不可能死。也有人说,疯二哥聪明着呢,洪水一来,他都知道鬼喊辣叫地救人,难到还不知道救自己。说归说,等洪水一过,大家就都忙着做自己的事,该修房子的修房子,该补种庄稼的补种庄稼,谁也不再提起疯二哥,也没谁见过疯二哥。
有人说疯二哥被洪水冲走了。也有人说,好像在回龙寺看见过疯二哥。
可到底没实证过。
多少年过去,记忆渐渐老了。当年疯二哥陪着快活的那些人也老了。小镇上的年轻人偶尔唱《小苹果》的时候,人们才又突然想起疯二哥唱《小苹果》,唱《九妹》和唱《大花轿》的故事。
谁也不再去问疯二哥是真疯,还是装疯。也不再问疯二哥去了哪里。因为,小镇上的人都一致同意认定是那场洪水冲走了疯二哥。
没有了疯二哥的小镇,依然在阳光中透着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