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匠老崔
赵建平
老崔是一名漆匠。早些年学得使土漆的手艺,常年走村串巷,帮人漆桌子板凳。更多时候,他给人漆的是寿材。在农村,漆匠并不十分受人待见,可人们偏偏又不敢得罪。外行人对漆的真假难以区分,又不懂漆性。有的漆匠不好,常常在土漆里加过多水,也常常省略工序,时间久了,人们便明白这些漆工心术。老崔这个漆匠不是这样,听说他出师早,人实诚,做工贴心,很多人愿意请,一年到头很少时间闲在家里。
在寨子头,老崔算得上走南闯北的人。走到哪里,被人捧着,有时会托大。一托大,主人就要小心翼翼伺候。老人每次说这话,眼睛常常眯成一条缝,脸上笑着,话语里透着得意。但老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昧着良心给人使漆。他说使漆是诚心活,也是人家子女的孝心活,不能欺自己的心,也不能欺人家子女的心。
这话我相信。即便老崔会托大,但老崔的心还在。
老崔好酒。喝的多是劣质的酒。他舍不得把使漆挣到的钱用来吃喝。负担重呢,他说。那个时候,他正抚育着三个孩子,都需要钱,每个月到交生活费时,他说心会慌。一慌,就觉得对不起孩子。好在三个孩子努力,一个女儿分到矿上工作,一个女儿在昆明做水果生意。最让老人自豪的是儿子。儿子大学毕业,在昭通一所学校工作。
那是老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他的眼里见着的都是光亮。
命里的无常,却最终把老人推向黑暗的舞台中央。这个舞台上,没有为他而专门设计的灯光,也没有道具。三个给他骄傲和自豪的孩子,一度让他对世间的各种美好充满了期待,前面,他的前面,那一分钟铺满了鲜花和阳光,他相信并且愿意相信,从此他可以安歇,可以自由自在享受他幸福的晚年。那种对未来的相信,像在这块土地上种下种子,倾注所有的疼爱,而后相信种子必得发芽、生根、开花,结出果实一样。他欣喜着,希望着,并且是越来越执着,也越来越坚定。
这人世里的苦,老人终是没有吃完。有一天,儿子病了,且是回天无术的病。回天无术,先是陷老人希望于渺茫,再然后就是绝望。人在绝望之中最易身不由己,仿佛魔怔牵引一般。他终是在深渊之侧,悬崖之处摇摇欲坠,最后却又是欲坠未坠。这个时候,我便经常看到老崔,每天背着水桶,从居住的地方到一个很远的偏僻所在去背水。其实,我知道,他的家里有水,并且是自来水,龙头一放,水哗哗地流。那哗哗声,嘶哑,有些苍凉,在漆匠听来,那是没活性的不接地气的水。他可不愿意让这不接地气的带了异味的水,进入儿子的肉身。
他终坚持着为儿子,去很远的偏僻的地方背水。那水,从泥土里冒出来,是活水,是干净的水。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漆匠也一天天守着他的儿子。可冥冥中命运偏偏不遂了漆匠的心愿,儿子一天天衰下去,衰下去。终是在某一天夜里,那咳嗽声戛然而止,儿子的喘息在漆黑之中被无常绝断,挞伐以更猛烈的强度袭来。黑暗吞噬儿子的命,也吞噬着老崔作为一个父亲的心。
风起了,起于黑暗之时,却又匿迹于天亮之后。
我知道老崔是从中河大山深处搬到这地的。我自然明白这搬迁给他带来的不同一般的意义。未曾料白发人送黑发人,未曾料幸福距他存着那么遥远的距离。他用积攒下来的钱,为儿子,就在此地买了一块墓地,请人刻了一块墓碑,在那狭小的地里,他用使漆的手安置着自己的儿子。从此,老崔不再去那偏僻之地背水,家里哗哗的水声,他再也不担心扰着儿子的安宁。
那地里冒着活气的水,那干净的水,仍在偏僻之地流着。
这老漆匠,再不见他出去使漆,然而从此他也便再不安顿下来。在儿子的墓堆旁边,他开始种萝卜,种蚕豆,种一些青菜和白菜,还为儿子墓穴支砌起高高的挡墙。春天来的时候,夏天来的时候,秋天来的时候,就连在寒冷的冬天,那地,总能见到绿,并且是一直绿。
而在绿的背后,就是高高的中河,遥远的中河。
某一年的秋天,我们这地,接连下了二十多天的雨。女儿河翻滚着波浪,暴怒了,狂躁了,凶猛了,晦暗了。这块土地的悲悯不再,被雨水冲涮,惊涛巨浪裹挟,不可知的力粉碎,挤压,然后往远处去,往地层去。这温性的慈性的泥土,终于崩溃、沉落。漆匠为儿子墓穴支砌的挡墙,瞬间也坍塌于水淋淋的日子里。
一块块石头,一个个水泥砖,从高处下来,堆成一片狼藉,浑浊的水从墓地周围的泥土里往下渗,往下流,谁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势力,把一堵沉重的墙摧毁。漆匠终不再说话,站在儿子的墓穴面前,一会看看天,天在下着雨。一会把手伸出,抚摸着儿子的坟头。那些日子,老人终是每天都要去,去了仍然站着,仍然要去抚摸儿子的坟。
他想儿子需要他。在他的心里,儿子还活着,一直活着。就像他为儿子种下的花草,儿子睡在那里,那些花草终年绿着,开着花,结着果实,散发出春天的味道,夏天的味道,秋天的味道,即便冬天里,也能嗅到芬芳的气息。
漆匠终于倔强起来,雨终于不再下。天晴的时候,他准备了锤、矸子,准备了应有的工具,从很远的地方拉来石头,背来水泥,他决定着要继续给死去的儿子安全的所在。这是他的使命了,也许是他的唯一的使命了。我看到他先是用锄刨开泥土,然后把石头和砖头抱起来,贴在怀里,像抱着儿子一样。
挡墙终于一天天高起来。天越来越晴朗了。没过多久,那个安全的所在,又长出一轮新的绿色。
那是儿子的风景,老崔说,也是他的风景,是他与儿子最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