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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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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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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在潦浒

行在潦浒

赵建平

人知江西陶瓷,而不知云南陶瓷。人知云南陶瓷,而不知潦浒陶瓷。

潦浒在曲靖的越州。曲靖,是古夜郎国与古滇国的交汇之所,是爨文化的发祥之地。越州的潦浒,自古为“土陶之乡”,这是一个因陶而兴,因陶而名的村子。因为陶,而被人称为“云南陶都”,是中国现存制陶龙窑最多的地方,素有“中国龙窑博物馆”的美誉。

我们去潦浒,潦浒的街上,正飘着一些小雨。雨中有一些烟火的味道。在浓浓淡淡的味道中,我们靠近陶,走进陶。行在潦浒,觉得潦浒有一些沉,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下,埋藏着数百年的碎瓦残陶。我想,一定有很多的故事被一层一层地掩埋,一层一层地挤压,一层一层地瓷实。而在最上面,发着一些沧桑的颜色,其中一定密布了潦浒人流淌千年的血脉。层与层之间,由潦浒堆积千年的陶的肋骨支撑,里面刮着陶风,漫着陶韵,埋着多少苦乐悲欢和痴迷恩怨。

低矮的木房,印着陶情。平淡的生活,蕴着陶趣。在烟火中,一座古村,显得达观和豁然。在这种达观和豁然中,潦浒人用一把陶泥和烈火,随意地在这块土地上写着生活,写着自然和朴实。只是,他们没有时间来歌吟,歌吟的事情,被交给了后人。火在舞蹈,陶在柴火的煅烧中,温润着,古朴的颜色渐渐厚重,笑声在烈火中渐渐狂放,而最后在一声绝叹中嘎然而止,一只陶的生命开始诞生。那笑声,是何等的苍凉,何等的悲壮。在一种与水与土与火的相依为命中,陶的形象渐渐厚拙,渐渐端庄。

潦浒,这是中国的龙窑之乡。龙,神秘的图腾之物。窑,用着柴火煅烧灵魂的生命之窑。把泥塑型,生命在窑火的焠炼中被定格。质朴和典雅,粗犷和自然,简洁的品质在煅烧中演绎出生命唯美的境界。一段火的岁月,烧尽风尘,涤荡出陶的生命的高度。厚重的生命,历尽洗礼,有了一种雍容与华贵,内敛与沉稳。它是完全靠了人的智慧和力量,变成了灵魂的东西。这不是虚无,而是一抔泥土在煅烧的过程中,演绎出来的极度古朴,极度厚拙,极度诗意,又极度简约的生命。

陶,在潦浒,不是名号。它承载着历史,也承载着潦浒人的情怀。当它成为一种生活的时候,陶的形象就凸显在这块土地上。你看,那些雕塑在路旁的陶,那些在商铺橱柜里安然的陶,那些精美绝伦的陶,在陶颜居,我看过;在陶艺人,我看过;在阳普陶坊,我看过;在众生陶,我也看过。与陶对语,你无法用人和陶去作生命地比较。也许,因为人,陶有了思想、情感和性格。也许,因为陶,人有了生命的温润、厚朴和觉悟。在喧嚣的节奏里,陶与人,沉寂着,沉淀着。在一块厚重的陶片中,我们需要很长时间的等待与思考,才会寻找到一些只言片语,来准确地表达出人与陶相依为命的感情。

说到陶,你必然想到潦浒的龙窑。潦浒的龙窑,在明朝又称为“屯军窑”。而在这之前,这些窑,称为民窑,没有官窑的气派,却与百姓的生活紧密关联。一种最准确的定位,一种最贴切的展现,铺就出平凡百姓的生活画卷。这些窑,曾繁华,曾萧条,却永远维系着潦浒人的日常起居。这样的人间烟火以极度的气韵,数百年来在潦浒的龙窑上空弥漫。龙窑制陶,维系于柴火,那些堆积起来的柴火,在燃烧和舞动中,在歌唱和欢快中,让陶有了个性,有了本色,也有了性情,既雍容华贵,也敦厚典雅。那色彩、光泽、质地以及生命的品质,早已在煅烧中剔除焦虑和浮躁。那种植根于土壤的情怀,在龙窑的腹中,恣意地燃烧,恣意地凝结,而后又恣意地释放。

来到潦浒,因了一种机缘巧合。

而认识潦浒的陶,却成了生命的必然。

人性之美,在陶的形象之中,被蕴育;在陶的生命之中,被包容。不怪,在我所认识的潦浒的陶艺人身上,我都能读到一种阳光的品质和心性。辛苦而乐观,艰难而坦然。这是在恣睢中,鲜见的一种精神和信念:复杂而又简单,率真而又丰韵。“泥心石釉裹红硝,禅坐炉花付火烧。不知出身何面目?甘忍烈火到明朝。”这是一种生活。“千年陶歌有却无,借问谁家潦浒壶。踩泥盘转乡火移,龙窑柴火诉孤独。”这是一种人生。在潦浒,每一个陶艺人,都是一个故事。他们在自己的精神世界绽放着陶的芬芳,在生命的轨迹中沉淀泥土生香的故事,修炼烈火焠炼的坚贞和志趣。

所有人性之美的基础,应是一种生命的主动以及这种主动中的自然。如果离开了这种主动和自然,那么,潦浒这片土地也不会在历史和现实当中铺陈出新的气象。

潦浒是一块福地。南盘江润泽着,让埋没在这块土地上的碎片残陶、风烟以及还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充满了灵动。假如许我选择的机会,我会在潦浒这样的一个地方,深刻地活着。就像一只陶,端庄地微笑,寂寞地歌吟,痛快地飞扬。它不能成为枯寂的标本,而应是南盘江泮,承载着风烟、历史的被烧铸而成的生命。浸淫着南盘江的精血,随烈火的舞动,闪耀出深思熟虑、审时度势的生命光芒。这是一种信仰主体的自我突破和生命美学的最佳取向,在煅烧和窑变中实现和完成的最伟大的工程。这种信仰,让你不得不以一场仪式的庄严,去接近它,理解它,诠释它,敬畏它。

一只陶的生命,振奋着一群人的生命;一只陶的欢乐,激荡着一群人的欢乐。泥与水,土与火,柴与窑,凝聚成永恒的存在。这样的凝聚,每一次都是创造,每一笔都是精彩,人性荡漾其中,这是一场经典的等待和融合。不用思考,不用揣摩,一伸手,完全就可以触摸到陶的灵魂的棱角,那是火的棱角,水的棱角。

潦浒,或许仅是云南陶瓷文化的一个符号。而只有到了这里,你才会在有关陶的物件上,感受到这种文化的历史和气韵,以及一只陶器的轩昂。陶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时间、精血、煅烧、思想、情感、性格,在激荡灵魂的龙窑里,让潦浒之魂沉重着,沉默着,沉静着。我相信,我与这些陶,有了一些缘分,面对这些厚拙古朴的陶,我需带一份虔诚和敬畏。

人生,总会在一种启示中坚硬起来。

而让人生坚硬的原因,在潦浒,或许因了一片零零碎碎的陶件,或许因了一些烟熏火烤的人。一件陶,拉坯成型,煅烧成器。一个人,以水为血,浴火成诗。他们都需要信仰,而这些信仰,在一种状态中建立,又在一种经历中沉静,然后又在一种状态中重新构建。并且这种信仰,会让人越来越沉,越来越重,越来越执着。当洞悉了生命的所有玄机,涅盘重生,进而就会焕发出生命的光耀。温润中演化慈悲,不言不语,化陶为魂而昭示后人。这是一种仁心,只是我们在注目的过程中,参悟得实在有一些困难。

不是每一块泥土,都能在煅烧的过程中,拥有这样的境界。正如不是每一种人生,都能在磨砺中修成正果。

生命的演绎,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协调的过程,却永远达不到完美的境界,但陶不同。

在潦浒,我却不能羽化成仙,古老的村落,古老的龙窑,古老的故事,总让人生发久远的痴迷与缠绵。

每一片陶,都是南盘江上一个沉重的传说。

每一片陶,都是潦浒上空一缕缥缈的尘烟。

每一片陶,都能塑成一根血肉缠连的肋骨。

生命在窑火中高亢着激昂着,心灵的朗诵被诠释,却永远不能用文字表述。大哭与大笑,最终都会嘹亮成一句灵魂的誓言。

一步三叹的潦浒!

一步三叹的陶!

一步三叹的人生!

心在灼痛,却处于平和之中。在充满古韵的潦浒,用一只陶,奏响涅磐的生命。目光如弦,生命如弦,人的梦幻,陶的梦幻,在历史的风烟中,翻卷着悲与喜的歌吟。而今,岁月缠绵,一群陶艺人,把土化为生命,化为日月,化为山河,化为精神的图腾。在窑火的煅烧中,把生命给陶,眷恋给陶,期待给陶,灵魂的风骨给陶。一只陶,成了生命朝圣的钵。每一次抚摸,每一次对视,每一次阅读,都让人心潮起伏。一堆堆的土,一只只的陶,用着生命的原料,烧出着了颜色着了风情的灵魂。

生为泥,死为泥,煅烧为魂!

这是一句箴言,生命的箴言!

一缕风雨,施洗千年的忧伤,浸淫千年的沉重。一只陶,终皈明净。

陶在发芽。发芽的宣言,被那些柴火烧制,为诗为器。思想,情感,性格,终成陶的经典。

在这块土地上,认识的不仅是一只陶被窑火烧出的性格。由陶,还认识了瓷,也认识了生命中那一缕写意的云青花。在阳普陶坊,那些精美的飘逸的云青花,让我读懂了生命的简约与素雅。花草树木流水人家,在一胎儒雅中,涵养生命的精神。一场生命覆盖生命的仪式,在这些瓷器中温暖起来,庄重起来,那是一种生命对另外一种生命的包容。浅浅的蓝,深深的蓝,蓝色勾勒的烟波水云,让人不能忘记曾经被煅烧的生命。一场烈火,轰轰烈烈地缔造生命,而这些精美的物件,却披了一袭青花,从窑变中款款而出。忘记等待,忘记忧伤,忘记爱情,也忘记一场生命的涅盘。

喝一杯酒,用青花瓷。

只需要一滴,就可以让我醉。剩下的,留给时间,留给潦浒的人,以及潦浒上空那一轮圆月。

我想,很多年后,从我的心里渗出来的那滴眼泪,落在青花瓷上,有人会读懂,那是我内心最透明的创伤和最沧桑的疼痛。

我知道这块土地的深刻与厚重,因为这样的深刻与厚重,在静穆中我才读懂它的沉默。这样的沉默,源于潦浒之侧的滔滔江流,源于殷厚的泥土,源于熊熊燃烧的窑火。但这个地方却不拒绝,从来不拒绝在岁月嬗变中的保护与传承,创新与发扬。历史的、地理的、中原的、边疆的、艺术的、绘画的、书法的,所有文化的美学的大手笔的创造,必将在潦浒这块土地上灿烂起来。

因为,历史,赋予了潦浒人很多的精彩。因为,生命,总在演绎属于这块土地,也只能属于这块土地的厚重。

历史是沉默的,生命也是沉默的。

不用出声,你就可以完全读懂潦浒的精彩。不用去探究,每一个沉淀的故事,你永远找不到最正确的答案。这里的气,在荡漾和弥漫;这里的韵,在激荡和磅礴。潦浒的古老,沧桑,张力,活泼,这是历史,也是未来。

古老的潦浒,怆然的岁月,厚拙的陶,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散发出历史的沉香。而潦浒的人,也在默默中,用一双拉坯的手,塑泥的手,锻铸一个时代的空间,潦浒的空间。沉寂,骤变,审视,对话,不知疲倦地为人生塑型。他们的灵魂在一条沧桑的绵延的古道上,不是游弋,而是跋涉。长天浩瀚,苦难蕴积,灵魂的钟声在不绝,深邃的目光在探寻,探寻的过程中,掠出一些陶的光芒和风韵。只是那光芒,那风韵,在岁月中如梦如幻。

一只陶,生之艰难的感喟,让人觉悟一抔泥土煅烧成器的艰辛。温润朴实的陶,晶莹剔透的瓷,烈火烧铸的酣畅,中国写意的灵动,育出厚重与典雅,内敛与丰腴,敦厚与沉稳。这实在是潦浒人对泥土的诠释、期待和交付生命的重托。

站在潦浒的土地上,我张望着凝聚了千年陶韵的山水的厚重之色和丰腴之态。凝视着从爨国的繁华中款款走来的一座陶乡——古老的街道,低矮的木房,沧桑的龙窑。遐想着她的自然、古典和朴拙以及以陶为生的人。白墙灰瓦、朱楼画舫伴随着陶瓷潦浒的底蕴,心中有一些苍凉绝美的忧伤,有一些惊心动魄的风云,有一些世事沧桑的伤叹。但一只窑,一块陶片,在灵犀之间,却理解了潦浒千年的繁荣,千年的孤独,千年的落寞。千年的起起落落,瞬间让人明白:一地一陶,一生一陶。山河沉寂,突然就有了一种淡然。

古老的龙窑,古老的器型,古老的工艺,让这些集工艺美术、书法、绘画、雕塑、诗词于一体的陶,有了风情内蕴,也有了最坚硬的性格、最柔软的性情。

在潦浒,我曾流连于众生陶坊,保健陶坊,阳普陶坊,强烈地感受到那古朴的陶具,儒雅的瓷器,承载了历史的厚重与繁荣,陶艺人的酸辛与悲怆。而这些,随着一缕香茗,在心中荡漾开来。

我不知道,那种浓郁的醉,来自何处?

或是来于沉淀的历史,或是来于温润厚重的情怀。

亦或来于二者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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