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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门诊大楼的急诊科出来,我的心很沉重。那一分钟,大脑完全处于空白状态。我不知道,双腿是如何把整个的躯体,从医院拖到车水马龙的街上。我忘记拥挤的人流和车流,甚至在我的意识里,这个城市就是被风雨无休无止纠缠的旷野。白花花的阳光照着,我的虚空的身体,在旷野里震动和晃动。我不知道,我是何以走进医院,又何以从医院走出。我一边前行,一边又好像在忘记。
四十分钟之前,我躺在冰冷的检查设备上,我的身体被进行一场完美的信息切割。吸气——憋气——呼气,吸气——憋气——呼气。指令从某个方向传来,意识里却是铺天盖地向着我挤压。
十分钟之前,在急诊科狭小的空间,我看到一双眼晴。是的,目光粗糙,说话的声音也有粗糙和冰冷的质感。
Ca高度疑似。
医生拿着片子,以最轻松的语气,说服我赶紧住院。
走出门诊大楼,坐上4路车,我被拥挤和嘈杂包裹。流动的空间多是沉闷、呆滞和木然的东西。站着的人比坐着的人多,有人在玩手机,大多人则把头转过去看着窗外,那里是阳光,是行道树,是高高矮矮的房子,是游逛在城市里的行人。车子从医院到河滨公园,到南关,到广电大楼,再到金硕园,一拔拔人下去,一拔拔人又上来,时光为每一个人开辟出幽长的路。我的沉闷,与4路车的沉闷叠加在一起,创造了让人几近窒息的压抑感。到御园的门口,我从一个空间跨入另外一个空间,夏天的风吹过来,我马上从沉闷中解脱出来,呼吸着阳光里最新鲜的空气。阳光不再焦躁,在城市的风里,以刚好适合的温度照着我的落魄和茫然。
一些时候,人总会遇到幸运或不幸运的事情。那一天,比如罗君,一个人跑到昭通,却是寻来让她不高兴的事。也许是百无聊赖,也许是遇到了麻烦,那一分钟,她对着屏幕,少见地发出人生的感慨。我是知道罗君的,虽然做了多年的昆明人,到底是从昭通出来的,干练和豪爽,在她的人生仪式上,常常能够得以完美呈现。灾难、疼痛,生活的不如意,会被很多人放大。罗君不是这样的人。很快,我把医院诊断的“Ca高度疑似”传给她。后来,她开玩笑,说用这样的方式去安慰一个人,全然是不计成本的做法。我深以为然。
因为罗君,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崔美仙医生便给我打来电话。我不认识崔医生,却知道罗君与崔医生是最好的朋友。她们的人生,很多年前就已经发生交集,时间让她们知道了彼此存在的意义。其间结下的友谊随着光阴的流逝而显得愈发真诚和珍贵。这是一个会让人思想的小城,我从不怀疑这个县城给罗君带去的美好记忆,一定与崔医生的存在有关系。罗君说,她叫崔医生三姐,三姐是好人。这样说,是因为崔医生的善良和真诚。后来我与崔医生见面,发现这个说法,应该还与崔医生的姣好有关。崔医生的声音好听,话语里的坦诚不断从电话的那一端传来善良的信息。
崔医生以专业的身份告诉我,别慌,别急,别紧张。不好的消息,常常会让人焦虑和恐慌。我也是如此。但我不愿意把时间花在这个问题上。当焦虑和恐慌来临时,我需要立即改变思维模式,主动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是我避免坏情绪影响的最有效手段。事实是,多年来的实践,证明了这样做的积极意义。我成了一个很现实的、对未来充满了清醒认识和准备的乐观者。
那天,从上午到下午,我先是有些无措。我的思想里,所谓的癌,只不过是身体发生的一点变化而已,只不过离生命的消亡看似近了一点而己。我需要的,是用时间来消化和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并且,思考一些未来很长时间才思考,而现在却不得不提前思考的问题。我要静下来,我所面对的不是癌本身这个问题,而是由此带来的即将发生的一切改变,我不得不去思考和调整人生的方向。与其说癌症给我带来压力,勿如说这玩意儿为我提供了一个对人生重新选择和提前安排的机会。最初的慌乱之后,我意识到,我的焦虑不是来自于现实,而是来自于对未来的手足无措。生死算得什么呢?与被苦难浸淫一生的人来说,与被灾难彻底粉碎了的人生来说,与蝇营狗苟麻木恣睢的人生来说。对于我,后者才是让人害怕的事情,它足可以让我产生对人生不堪的怀疑和沉沦。如果这样,一切以我为中心原点的支撑体系,将会在瞬间崩塌,我害怕这样的结局。但好在,这样的情绪并没有左右和破坏我的思维能力。我是一个能积极寻求解决问题方案的人,我需要的是一种主动性和能动性,那种习惯于让问题牵引而身陷被动的事情,好像在我的经历中从未发生过。
和崔医生说话,我无需去放大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也无需去为自己和他人制造紧张的气氛。与其说崔医生的热情感动着我,不如说是她的善良和专业给了我向前多走一步的力量。希望在一步之外,的确,就在一步之外。崔医生为我提供了三种治疗选择。我听从她的建议,最终选择去云南省第一人民医院。之所以这样,还因为崔医生的妹妹在云南省第一人民医院上班。很多身陷困境的人,都会把希望寄托在熟人身上。那时,我也一样,我希望在那里能够获得拯救。
2
说到崔医生,我便要说起我的老师来。我的老师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县城,是为数不多的国家级普通话测评员。先前不太清楚我的老师和崔医生的关系,那天,我才知道,崔医生原来是我老师的妹妹。
毕业之后,我和老师几乎没有联系。再见老师,已是一脚踏进中年半纪。稍后的一段时间,我的老师经历了人生最低谷的时期,身体发生变化之后,碾转到了上海的医院治疗,这段时间给了老师关于人生的许多思考。我不得不说,老师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但是,热爱生活,并不能消除生活里的疾病和苦难。因为热爱,她对经历的疾病和苦难,比别人就多了一些思考和达观的理解。回到云南的第一个春节,尚是春寒料峭,老师便来到我生活和工作的小镇。这是她手术之后的第一次出行,我很感动。再后来,我与老师的交往便多了。我不愿意因为我的情况,而让老师去回忆一段痛苦的过程。我相信沉寂的岁月,疾病给人带去的无望之疼,一定远比于疾病本身产生的肉体之疼更为深刻。后来,罗君与崔医生为这个问题征询我的意见,我告诉她们,不要让老师知晓我的情况。
但是,很快,我便在电话里告诉了老师。真正强大的生命,是敢于面对厄境里一切的不堪。我相信老师,风尘里的苦难,早已是如云一般素净轻淡。生命的珍贵,在于存在的时候,你能真切地感知它的美好。人处于不堪之境,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存在的意义。那一分钟,我还明白为存在而选择坚强和坚持的意义。我相信老师对生命的理解和热爱比我更具有广度和深度。那么,这样,我现在所经历的和所感受的,所接纳的和所坚持的,一切都因为我的老师在那里。很大程度上,她为我提供了一种理解并选择如何让生命保持健康状态的模式。
世间万般境遇,从来没有绝境之说。所谓绝境,是在寻找不到出路之时,内心产生的迷失和茫然而已。我相信人生总是有所寄寓和希望,它需要的,是远比信心、勇气、意志更重要的正确方向。而瞬间让身陷困境者醒悟,并能寻找到突破樊篱的正确方向的一切因素,一定存在于不远的地方。要么没发现,要么发现了,人却还处于麻木的状态。但这些因素一定存在着,在某个瞬间,它必将为着一个人的努力和方向寻找提供牵引。
因为老师,我认识了罗君;因为罗君,我认识了崔医生。接下来,我又认识了许多善良的人。因为他们,我看到了希望不会寂灭。只不过,这希望暂时被放在了某段被延长的时间里面去,或者,放进了某个被放大的空间里面去。它,改变了存在的时间和空间,仅此而已。因为改变了,原本贴近于现实的一切对未来的憧憬、理想、目标,遥远起来;原本简单的切近的愿望变得复杂和曲折。但是,因为希望的存在,因为疾病而产生的怀疑、焦虑、颓废、沮丧,变得毫无意义。相反,活着和继续活着的信心、勇气和一切生之坚毅的力量被激发出来,并且坚固和强大起来。
我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的激发和强大呢?
接下来,我开始去赶赴另外一个空间,我将在云南省第一人民医院里去渡过一些时日。我和妻子拖着一箱子的衣服和洗漱用品,我还带了箫和口琴,当然,还有书,几本订阅的《散文海外版》,李修文的《山河袈裟》,最厚重的是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人世间》和《主角》。我的视力不好,还带了一面放大镜。我将在那个陌生的地方,经历一场生活,或者,发现和体验一种生活。
在去昆明的头一天晚上,崔医生的妹妹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一切。这再次让我相信,岁月有所依,也必有所寄。在我深陷于现实的无望和对未来的恐慌之际,所遇到的良善,让我对未来充满了绝对肯定。美好的人生,美好的生活,绝对不是过去。它,在前面,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前面。
3
昆明对于我来说,它已经变成一个陌生的城市。
我对这座城市曾经是那么熟悉,熟悉的程度,就像我认识自己身体的气味一样。当年,我几乎用了半个月的收入,从旧货市场买来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每天往返于云南师范大学和我住的地方。我们这一波人,参加工作以后,提高学历是不得不走的路子。读书的目的早已不再是光宗耀祖,为了更好地适应所处的工作岗位,很多师范生不得不参加学历的提升。我们实在害怕因为学历的问题,而被调整到更偏远更闭塞的大山里头。那个时候,我们很多的人,已经有了家室。用有限的时间、精力和有限的经济,来省城完成一件功利性不强却不得不做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样值不值得。但我做了。
成家立业之后,再去挣学历,这是不容易的事。三年的课程,我用了两年的时间。每天早上,我骑着自行车,从小菜园到师大去,这段路其实并不远,但昆明早晚气温有些低,骑在路上,风嗖嗖刮着,有些打脸,手很僵,手指要随时活动。早上去,晚上回,辛苦是自然的事情。真正的苦其实是读书,我们不脱产,寒暑假都要去。每次去,不超过二十天。这短暂的时间,意味着我要完成至少四门课程,读完厚厚的十几本教材。缩短的这一年,我至少可以节约五千块钱。2000年的时候,五千块钱是一个不得了的数据,完全可以用来解决很多问题。
为了不挂科,为了能按时完成计划,我几乎放弃了所有娱乐的时间。以至于在昆明学习的两年,我不知道翠湖往哪里走,不知道去圆通山该坐几路车,不知道青年路和北京路在什么地方。有好几次,说要去师范大学老校区去,我想去看看莲花池,看看池子里的莲花,莲叶下的鱼儿。这话说得有些煽情,真实的是,我要去莲花池寻找一个人,一个叫李广田的文人。我的心中,李广田,一直是活着的一座山。事实是,这座山死了,他就死在莲花池里。中国的文人很讲求风骨,但有许多是假风骨,说说而已。李广田不虚,他的本性里包含着叫风骨的真东西。莲花池的水是干净的,他喜欢把自己放在干净的水里,由水养着自己。池里的荷,每年都在开,那种孤洁,不单是荷的秉性,也包括人的本性。对,人的魂魄附着在上面,莲花池的荷,便含着清气,有着清香。
到底我是没有去成,我把自己和时间装在书本里。
我对昆明的懂得,更多的是在毕业之后。但是,它一直是一个不属于我的城市。
昆明气候宜人,一座城市的温润却并没有因为气候宜人而得以塑造成型。昆明少着一种温和的东西,相比于北上广,它的精气神里缺乏雍容大气的元素。这座城市的人,又常常以极为精致的形象,打造着昆明的另一面。我从不怀疑昆明的热情,他可以具体到某个人,或者某种行为,在特别的语境里,热情会如水一般地流淌。可是,这又常常局限于某种需要,或者,欲望的满足。我相信城市的温润与人的温润是有直接关系的。但是,我很难感受到这种关系的存在。因为这样的缘故,我常说,昆明的气度和格局,完全有着更广阔的提升空间和提升的必要。我是很排斥这样的做派,一些人进入昆明,会生出无端的傲慢,暴露出庸常和俗气的本相。有时候,所说的“小市民”,不是指一类人,它是一个形容词。最容易发生质变可能的,常常是染上这种习气的人。他们自信、自尊、自负,又卑怯、投机、虚荣和功利。
一个人与一座城市的相处是讲机缘的,譬如我,没有机缘,我的不合作性就产生了。有人说,这是人性本能的时位迁移反应,不对,人性里的东西,不会是如此不堪。如果人性里尽是这般,那么,我们面临的岂不是破碎的冰冷世界?
在以为我与这座城市已经了断并且可以彻底了断的时候,因为身体的原因,我又一次与这座城市发生了联系。我将重新去发现和审视这座城市在个体生命里存在的意义。我很矛盾。我的思想在一如既往地排斥和抗拒,事实却是越来越靠近这座城市。
4
云南省第一人民医院的胸外科,在五号楼的第二十一层。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个离天空更近的地方。昆明的天空,如果晴朗的话,是一片湛蓝的颜色。湛蓝,是一个干净的世界。那个时刻,我躺在病床上,通过窗子,我看到了远山的苍黛,偶尔,窗子的外面会飘过一团云,那也是很轻的云,很薄的云,很干净的云。城市的喧嚣与嘈杂,与我无关,它们被完全隔离。我以患者的身份,接受着天使的爱护。
在那个地方,我见到了老六。老六,便是我的老师和崔医生的妹妹。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凤仙。彼时,我即坐在她的面前,我不得不说,我有些拘谨和不安,也有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所表现出来的茫然失措。她在说话,并且,她在微笑。她的声音,很柔很轻,有温润的质地。老六是个忙人,却又常忙里偷闲,到病房里说上几句话。我很感动,平凡的岁月里,我再次有了美好的际遇。
二十一层楼有多高呢?从地面抬头看,和从上往下看,都是一个会让人晕眩的高度。我与地面的距离,是按着楼层来计算的。每天我乘着电梯从一层至二十一层,再从二十一层至一层,上上下下地来回。那时,我不仅在空间穿越,也在昨天与今天之间,在前一分钟和后一分钟之间穿越。
胸外科的病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每一天都有人进来,每一天也都有人出去。在那里,会遇到许多形色的人和许多形色的故事。每一个病房和每一张病床,都深藏了无尽的忧戚和无尽的悲喜。置身于此般情境,方能真的懂得,绝望的茫然和希望的崭新意义。但凡到胸外科的患者,谁不是奔活而来?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愿望更简单更直接更真切?在胸外科,每天遇到的是一些鲜活的生命和重疴纠缠的生命。前者是那些医护工作者,他们用着最先进的技术和设备,用着最能拯救人的情怀,帮助着后者。这些医护者给我留下很深印记的,一是他们工作的速度效率,二是挂在他们脸上的微笑。这两者构成了胸外科最具有人情美和人性美的风景。
我与老六一次交谈,她说,还没有发现过昆明有那么拥堵。而在此之前,我的经验是昆明无时无刻都在拥堵。我问,她又说,她们每一天是最早来上班,最晚才回去。而那个时候,昆明的大街上是看不到拥挤的。他们整天让自己成为一分子,在医院五号楼的第二十一层——在密封的时间和空间里面飘荡着,那是一种游离的状态。我们也谈到人的微笑,这人与人的距离,很多时候,是靠微笑来拉近的。挂在她们脸上的,不是那种职业的微笑。职业的微笑,有些机械,一旦离开特定的岗位环境和服务的对象,会转瞬消散。人的自然和真诚是训练不出来的,那种微笑,源于他们把病人当作了自己的亲人。我想说的是,天使的意义,在于让每个病人都成为自己的天使。
那些被她们拯救的人,疾病、苦难、贫穷、困顿,还有他们的失望和绝望……被光亮照着,随之产生的是努力活的意志和努力往下活的念头。于是,生命复苏了,麻木被粉碎,消沉被激荡,僵硬的变成灵动的,苍白的变成鲜活的,柔弱的变成强大的。五号楼的第二十一层,成为生命力表现最为丰富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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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五号楼第二十一层长长的廊道上走着,和很多的癌症患者一道,一步一步地走,走得小心翼翼。有的由陪护扶持,有的推着一个铁架在廊灯下蹒跚慢行。每个人的身体部件出了故障,每个人又在自己的世界,以行走的方式,完成了肉体的自愈和生命的自救。
这样的情况下,女人出现了。那是一个瘦削的女人,做完手术,穿着病号服,脸色不好,黑,却又是笑咪咪的样子。一笑,女人便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她的声音尖细,听在耳里便是一连串的清脆。做了三次手术,她说她是三进宫,三次死里获生。她伸出三个指头,站在走道的一侧,跟我说着三个指头代表的意义。她的身上长了三种癌:乳腺癌、淋巴癌、肺癌。她说话的语气甚是平淡,说完一种癌,她的手指头跪下一个。到三个手指都跪下的时侯,她又说,我要好好活着,有一天不行的时候,也无所谓,我活过了。说完,又亮堂堂笑了一下。女人的笑,很坦然,没有患者常见的悲观、忧伤和郁闷。
我要好好地活——这是女人的态度,我相信这是女人靠近死神时作出的选择,即便生不如死。怯懦和害怕肯定是有的,可是之后呢,病魔激发出来的信心、勇气成几何倍地增长,力量尽管很小,但却是在强大,不断地在强大。女人是坦然的,甚至是坦荡的,她有生命的底气。我活过了——不得不说,女人这句话触动了我,话里传递出来的,不仅仅是对于人生的无憾。经历了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活过,是一种珍贵的体验,包含了人生遇到的一切美好和一切苦难。而在最恶劣的情境里,尚能释怀和忘记苦难带来的一切不幸,而把美好的物事留在记忆之中,有什么比女人这样的选择更充满智慧和强度呢?
我被女人感动着。在医院的那些天,我都能遇到她,只是,我们没再作过多交流。相遇的时侯,我们的目光交会一起,然后相互摇手致意,然后相互道“好”。这是一个不容易让人忘记的人,包括她的故事。我相信这故事的背后蕴含的强大内力,以及生命展现出来的卓越品质和精神风貌。
岁月有所依,那么,人生不会老。
住院的日子,总是有些单调和乏味。我刚好趁了这时光清闲下来,躺在病床上,读完了平时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读完的书。累的时候,我就吹口琴、写日记,还完成了《我在这边喊》这部小说的很大一部分内容。医院里有许多规定,比如疫情时期,不能相互窜病房,也不能聚在一起娱乐。有二三个晚上,实在乏味,我们病房的四个人关了门,玩了几把升级,后来被医护人员发现,受到批评,便再也没玩过。
这算是小插曲,有一些乐趣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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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几天,昆明的天气不太好。风很紧,淅淅沥沥下着雨。躺在病床上,可以看到窗外风雨飘落。阳光也能见到,从厚厚的玻璃折射进来,干巴巴的样子,穿过沉闷的空气,丰满没有,鲜活没有,甚至,阳光的味道也没有。但在走道的两端,从开着两道缝隙的窗子那里,能吹进一些新鲜的风。早晚的时候,阳光也能直射进来,在走道上留下明亮的光影。与外面草地上的阳光一样,甚至我能闻出阳光新鲜的野性的气息。这儿的阳光是活的,因为走道的一头放了两盆绿色的植物。
我是9月27日第一个做的手术。
那天早上,进到等候手术的地方,里面已经坐着将近二十几个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坐在我的旁边,不停地流着眼泪。我想让她停下来,告诉她,自己没有事情,世界便没有事情。也许,我是站在中年人的角度说的这话。那个时候,我的爱人、孩子和我的侄儿们就站在外面,我知道自己之于他们的重要。我一再对自已说没事,是的,我没事,则天下没事。我不知道小姑娘是否听懂了我的意思,但我希望她懂。
我是走着进入手术室的,早有医生在那里做着准备。上了手术台,需要在颈侧部埋管子,我告诉医生不必紧张,我完全可以承受一切。让他们慢下来,不是我怕疼,而是我需要在这个过程中,仔细体验每一个环节,我希望能记住这个特别的时刻。我努力提醒自己不要睡去,但很快便失去知觉。从手术台下来,我的意识开始清醒,我听到医生说话的声音,只是我睁不开眼晴。那一分钟,我竟然背起了《榕树枯歌》里的一段话:其心不死,它必站着;其情不老,它必站着;其志不衰,它必站着。这是三年前写的一篇文章,不知怎的,那时就想起来了,就背出来了。并且,一直反反复复在背,从六号楼的手术室出来,然后再到五号楼的第二十一层,大脑里似乎未曾停歇了这几句话。至监护室,医生让我说话,我告诉他们,我在背自己写的文章。那一分钟,终于看到了我的亲人们——他们喊着我,他们在笑。我好像也看到了另外的一个自己,另外的一个我的生命。太阳从窗子里照进来,病床和地面上白花花的。这个世界很美。
手术结束,正常的是第二天必须下床活动。但我不是这样,术后一个半小时,我不能清楚地说话,但已能够下床开始活动。先是在护士的搀扶下挪动几步,又挪动几步,再后来,便可以一个人慢慢地行走。我很高兴。完美的手术和内心奔涌的某种力量支撑,我的恢复是如此迅速。我相信,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对未来,我还有着诸般的寄望。
胸外科的内走道是一个环形封闭的空间,患者行走的步幅小,大约在三百步的距离,刚做完手术,走不快,挪几步就要停下来舒畅呼吸。走完一个循环,差不多在五至八分钟。要经过的地方有病房、办公室、功能室、护士站、休息室、监护室。这样走下来,便发现五号楼的第二十一层,偌大的空间,被分割成许多单元,而每个单元又构成独立的世界,里面装满疾病、忧戚、哀怨、无望、茫然、贫困,当然,也有欢喜和希望。那个时候,这些单元里的人,他们,要么成为自己的王者,要么成为自己的败寇,没有第三种可能。他们在病房里完成了自身肉体的蜕变和灵魂的升华。
让我迫切希望回归正常状态的,是出院那天的早晨。因为是国庆节,我起得很早。第二十一层楼整个空间非常清寂,医生办公室一侧的病房门关闭着,走道上很少的几个人在锻炼。这个时候,医生办公室内侧的门窗玻璃,在视觉里突然鲜艳起来。那是对视觉极有冲击力的一种光彩。阳光从外侧窗户玻璃照进来,经过折射,然后穿越空气,再经过反射,又经过内窗玻璃的折射,眼里竟然尽是光斑的通红通亮。朦胧,不刺眼,靠内走道每块窗上的毛玻璃都有一团光亮,有几块的上面,竟然还能看到贴上去的清晰的花的图案。是什么花,我不清楚,却又似乎生活里常常见到,光斑映衬着,显着红色。就在那一分钟,因为这温热的光和图案,疼痛没有了,苦难没有了,贫穷和疾病,坎坷和挫折,风霜和雨雪,全部在光亮面前狼狈撤退,溃不成军。
太阳高起来,光亮照进窗户里,所有病房门打开的时候,世界变成了崭新的,就连人,都成了崭新的,世间所有厄运不在,一切皆是如人所愿,美好顿生。
光亮在放大,那些花的图案越来越鲜艳。先我们出院的病友们,一再地说着安慰的话,好好活着,下一次相聚的时候,我们都能成为最美的自己。那天,我也同样告诉尚留在医院里的病友们,一定要好好活着,做最好的自己。这些话,我知道有些无力,但我一定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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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四十不惑,好像我是到了五十岁也还在困惑。这一年,我刚好五十岁,对未来,还在有许多的不思不悟,不明不白。但是,对人生来去看得更豁达,对诸多人事看得更清楚,也更能懂得利弊取舍。以前总是处在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之中,现在明白了,健康很重要。世间风雨总是有的,并且总会要来。就像我躺在病房里,有时能看见阳光,有时能看见乌云,有时又能看见乌云伴着雷雨一样。
在医院里,更多时候,我是把胸外科的每个癌症患者,都当作了自救者。自救是一种本能,我不愿意把坚强和乐观这些饱含硬度的词语,形容在他们的身上。尽管,每一个他们,在我的心里都是真正的王。作为形式上的强者,他们还是在煎熬,还是在煎熬中努力完成一场自我拯救的活动。真正的奇迹,是在病魔缠身之际,困顿无望之时,在柔弱之体和脏腑的深处,尚能够创造和勃发出强劲的力量。
当我走进这些人,和他们一样躺在病房里,进行交流的时候,很多的他们,其实是瘦弱孤零,其实是满脸凄惶,其实是有气无力,其实是精神俱无。说话的时候,许多患者不约而同地在说着钱的问题,我不能不说,生与死的天平上面,钱,是最重的砝码。他们,不仅在自己的病中煎熬,也在钱带来的困顿中煎熬。他们想的是把钱扔到水里,不见泡影。可是,每个人却又是心有不甘。躺在病床上面,他们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灯光、一圈的隔帘轨道。“熬”,是他们说得频率最多的字,中国的汉字里,熬,从火,敖声,有耐苦熬炼的意思。患三种癌症的女人,那天在走道上笑着跟我说,熬得住是出众,熬不住是出局。她说得诙谐幽默,却也有些苦涩。
在医院的日子,面对癌症患者不堪忍受的凄惶和苍凉,我总是难以用言语表达出来。我的跳跃的思维在起伏中,常常分不清健康的我们和不健康的我们。站在医院五号楼第二十一层的时空,风和雨被挡在坚硬的墙体之外,我能想象并感知其中的寒冷。但是,当目光穿过寒冷的空间,我看到的,我能看到的,是山的形状,是天的颜色和云彩的颜色,那是丰富多彩的人世间。
我相信,岁月总会为每一个人留着希望的门窗,生命会在每一天聚集着元气,育出富含活性和坚韧的力量。在命运与世间发生必然联系的过程中,每一个人,其实都在以某种幸福存在。
要么,以一种形式的幸福;要么,以另外一种形式的幸福。
岁月有所依,就必有所寄。在某种依存和寄望里,人世间,总会有许多超越的美好意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