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平
小时候喜欢过年。一到过年,就经常听到大人讲述有关年兽的故事。老掉牙的故事,由不同的人讲述出来,却有不同的风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盼着过年。不是因为故事,而是为了一份浓浓的年味。
那时家里穷,置办不了多少年货。也没有多少可以能买到的东西,称上一两斤红糖,打上三五斤白酒,煮点肉,杀只鸡,吃上一顿白米饭,就觉得过年有滋有味。要是能穿上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子,那真是极其开心的事情。父母也会发几毛的压岁钱,舍不得用,但却装在小布兜里,即便出去满村子跑,也用手按了布袋。童年有关过年的记忆,永远洋溢着温暖,拮据的日子,却不缺乏幸福。
人,都在“不想长大”中逐渐长大。参加工作,家里条件稍好一些。接近过年的日子,也开始操起了过年的事。父亲对操办过年的事情很是看重。所以有了机会,我们就零零散散地把一些年货准备好,省去父母操心。一年到头,过年成了全家老少团圆的最佳时刻。那时,几个姐姐也早已成家立业,每到过年,她们都携了家小,回来全家聚在一起,讲讲说说,拉拉家常。即便长大成人,因了一份亲情的凝聚,我们也仍然有着一份过年的急迫。也许,一种成熟的分量,在渐渐老去的时光里,我们才能感觉出这种分量在一年一年的加重。“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因为家,一份亲情,我们就在召唤中感悟着过年的快乐和全家人团聚的温馨。
中国人的过年情结,从年头到年尾,一直在酝酿,一直在发酵。进入十月,冷气越来越重,年味也越来越浓。印象最深,也最先感受到年味渐浓的事,就是杀年猪。杀年猪需请几个人,择个好日,把年猪杀了,做上一顿丰盛的饭菜,请村间邻舍的亲朋好友,吃吃喝喝,玩玩聚聚。那种气氛,至今都觉得暖意融融。如果席间行行酒令,划上几拳,那气氛马上就热烈起来。但我特喜欢在酒桌上划唱拳,激昂高亢,韵律婉转,音韵和谐,又带了花灯的韵味。如“大哥喝杯酒呀,小弟来斟杯呀,喝了这一杯酒么,再来第二杯呀,喝了这一杯酒么,行使划的拳呐,请呐,醉呐,行使划的拳呐,二梅花开行使划的拳呐……”这唱拳,好听,只是我不会唱,也好多年没有听过了。
除了杀猪,做糍粑也很让人高兴。那时,没有条件,一年到头,要吃糍粑,就只有到腊月上。先是准备一些上好的包谷米、粟菇、糯米、凤尾之类的食料,用石磨脱皮,再用水浸泡,用木甑子蒸。蒸好后,就用农村的一种叫“碓”的物件来舂捣。那碓,样子就像一架飞机,碓头重,碓嘴用铸铁箍着,嵌在碓窝里。碓尾较为轻巧,人站在碓尾,轻轻一踩,碓头就抬起来,靠了冲击力,把放入碓窝里蒸熟的包谷米糯米之类的熟食舂细。用碓舂的时候,热腾腾的,在碓头招呼的人,不时用手蘸了一点水,拨着黏在碓嘴上的粘团。待粘团舂细的时候,扯下一团,香喷喷的,色感好,金黄黄,亮晶晶,糯莹莹的,感觉味道好极了。只是那碓,在农村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备好了猪肉,做好了糍粑,其余的就可以到市场上采买。小时候的乡街,也不像现在满街都是琳琅满目的东西。那时的年用品,大多是自家土地上的产出。平时舍不得吃,到过年,多多少少不管,都拿出来,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着尝着,高高兴兴的。
进入腊月,第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就是吃腊八粥。我国古代农历每年的十二月要进行腊祭,敬献神灵。腊祭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祭祀,二是祷祝。祭祀是祀八谷星神,用干物敬献,表示庆丰收的意思。干物称腊,八是八谷星神,故称腊八。《祀记•郊特牲》说蜡祭是“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腊八粥以八方食物合在一块,和米共煮一锅,是合聚万物、调和千灵之意。在我国河南一带,腊八粥还是纪念民族英雄岳飞的一种节日食俗,腊八这一天,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江豆、去皮枣泥等,开水煮熟,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红糖、葡萄,以作点染熬煮而成。腊八粥在宣威一带的乡下,大家倒不是很注重。我也没有吃过腊八粥,记忆中这一天,和往常的日子也没有两样。
到了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是祭灶的日子,过去祭灶是在晚间进行,备齐香烛,祭献供品是一些糖食果饼,祭灶须先正容净手,于灶王像前,恭恭敬敬地燃烛上香,虔诚叩拜,然后揭下神像焚化。现在大家也不帖灶王神像,很多人也不熟悉这些风俗,就渐渐地淡化了这样的祭礼。腊月二十四,是民间传统的“扫尘日”,寄托着人们破旧立新的思想和辞旧迎新的祈求。这一天,各家各户翻箱倒柜,除尘扫挂,有民谚说:“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北方叫扫房,我们南方叫掸尘。“尘”与“陈”谐音,扫尘就有“除陈布新”的涵义,其用意是要把一切“穷运”和“晦气”统统扫出门。除了扫尘,年前还要剃头,还要沐浴。剃头倒不选日子,而沐浴过年,则是腊月二十七的这天。剃完头,沐浴之后,清清爽爽,精精神神,过年就有了好面貌好气色好运气。
到过年这一天,年味最浓。早上起来,大人就忙着吩咐宰鸡杀鱼,这些事是不用我们操心的。我们可以做的就是上山,把一些松毛撕来,铺在吃饭的地方。过年撕松毛,也是必不可少的习俗。偶尔也帮了大人帖帖门画和对联。年画大多是古代一些英雄人物画像,取保平安之意。而春联,古称“桃符”,始于五代,盛于明清,迄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早些年,春联是我们自己写,也帮着左邻右舍的人写,我最喜欢读春联上面的文字,很富韵味,内容极有文采和诗意。如 “门对青山千古秀,户纳东西南北财”、“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等,语言朴素简练,却寄寓着农家人的美好愿景。贴春联,农村称贴对子,先在门柱抹上一些浆糊,然后把对子贴上,很有喜庆的味道。其它地方也帖,比如鸡圈门上帖“金鸡报喜”,牲口圈上写“六畜兴旺”。贴完对子,到吃年夜饭之前,还有两项重要的仪式:一是“打粗碳”,把一个烧红的鹅卵石,放在青松毛上,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先从厨房开始,依次到屋子的每个角落,嘴里说着吉祥的话,边走边在石头上浇一点冷水,发着吱吱的声音,冒着热气,和着松毛发出的清香味道。最后把鹅卵石和松毛放到门外边,待年初六过后,就可以清扫出去。在年俗中,“打粗碳”有祛除病魔虫害的意思。二是向祖先供奉茶酒,祈福于祖先保佑。供奉结束,燃放鞭炮,开始吃年夜饭。吃年夜饭,首先得在堂屋里撒上厚厚的一层青松毛,上面摆上喷香的饭菜,一家人坐在软软的松毛上,欢欢喜喜地吃着。年的气息在这个时候显得特别特别的浓。一家人边吃边总结一年的光景,说着说着,又把来年的事情给计划下来,那种氛围洋溢出来的温馨,每每想起,总让人怀念。
吃完年夜饭,大家就守在火塘边喝喝茶,嗑嗑瓜籽,叙叙家常,或看了大户人家相互攀比着争放礼花的情景。一个小山村,这些大户人家,一家接一家的放,有时会一连放一两个小时,放完,又回来总结哪家买的礼花好,哪家放的多,由此就推想出过去的一年哪家苦的钱多。在这个时候,不管钱多钱少,父亲就会从钱口袋里掏出几角或几元钱,依次给我们发压岁钱,并一再叮咛睡觉时,要把压岁钱放在枕头下面。因为“岁”与“祟”谐音,压在枕头下面,其意就是镇恶驱邪,保佑平安。除夕夜,在农村,大人一般不允许我们出去玩,说是到别人家,主人会不高兴。等到十二点,又开始燃放鞭炮,辞旧迎新,表示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到来了。
年初一,印象中,一村老少,穿了好看的新衣服,就集中在一个宽阔的场地,讲着笑着,踩着先前早已准备好的用木杆做成的会旋转的高跷杆,或者荡着秋千。不管高跷有多高,旋转有多快,除了胆子大,还是要讲技术。踩高跷杆,必须是二人以上,根据体重,只要保持基本平衡就行。一上一下,旋转着飞在空中,悠得好,便会赢得一阵阵的喝彩,而有的就不行,悠着悠着就会从杆子上摔下来,技术不过硬。荡秋千也是这样的情形,荡的越高,惊叹声越多。于我而言,悠高跷杆和荡秋千都是勇敢者的游戏。那个年代,既没有电视,也少有下乡演出的戏团。这些游戏就在过年的那些日子里刺激着喜欢玩耍的人。也会有一帮男男女女约在一起,唱唱歌,对对眼,倒也成全了很多的年轻人。
过年的几天里,有很多禁忌,扫帚簸箕不能动,牲口也不放,垃圾不能清,脏水不外倒,女人也不动针线剪刀,挑水、借东西,更是忌讳。过年一结束,这些禁忌也就解除,农村人又开始准备铲地埂,烧草,背粪,为点种洋芋做准备。那时我力气小,背不动多少,但记忆中从来没有做过偷懒的事。
过完正月十五,农村人的日子也渐渐归于平静。回想小时候的过年,内心会滋生出很多的温馨和感动,那一幅幅民俗风情,让过年有着至浓至醇的味道。可人到中年,却觉得越来越有一些害怕过年的心理。每到过年,平日里的牵挂和担忧又会重重地蕴积在心头,牵挂着老人,担心着孩子。也许,过年体现的就是这种对家的一种责任吧。
年,还是在过,却成了一份惦记,一份思念,一份人生的总结。过年的味道越来越淡,举杯喝酒的时候,杯子碰撞出来的声音,再也不是从前的那种清脆悦耳,梦幻般的感觉。听着有一些破碎,只是在破碎中,我们还是在淡淡地继续着应有的生活。随了一年年时光的流逝,我们的人生也会在淡淡中圈子越来越小,怀想越来越浓,越来越重,而我们的心却在淡淡的年味中渐行渐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