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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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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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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儿

猴儿

赵建平

刚来的时候,花果山还有猴。

第一次去,好像有三五只,是一个家族,老的老,小的小,全被关在铁笼里。

铁笼空间大,像动物园关长颈鹿的那种,铁笼后面有人工开凿的猴洞。猴子更多时候是睡在猴洞里。以前周末,我常带着孩子去花果山。那些猴在樊笼里关的时间太久,失去野性,对自身之外的动静习以为常,见惯不惊。看的人站在铁笼外面向它们吆喝和投掷食物,它们也无动于衷,懒懒地在横杆上,眼水都没有,让人觉得那不是猴,或者说是没猴性的猴。

它们死了,它们又没有死,死了的是它们的心。虽然为猴,没了气力和骨血,已是不再具备猴的特质。

小时候,见到耍杂技的猴,它们俯首帖耳,骑车,走钢丝,钻火圈,这是危险的游戏。它们在吆喝和斥责中,先是犹豫,再后来毫无反顾。整个过程小心翼翼,既是勇敢,又是害怕。我相信那一刻,它们无奈,绝望是有的,绝望之后,又生出置之死地而后无穷的勇气。卑微让它们屈从,也许,一只猴失去猴性,就因为在如履薄冰中,天然的东西荡然无存的缘故,它们无所适从却不得不适从,一根套绳指引,命运被系于不确定的方向。它们终是忘记本性,却并没有忘记作为一只卑微的猴存在的意义。惊恐,颤抖,失望至绝望,最后又不得不在猥琐中苟且,以滑稽的面相和动作引人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很多年后,无论置身于何种环境,那声音似乎都不绝耳际,且有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如洪流一般的汹涌。麻木被刺醒,然后就产生神经质的兴奋。

那些猴,野性不在,吱吱的声音里含着悲凉。或许在笑声里它们也知道掩藏住的更多薄凉。戏份结束,它们便安静下来。安静,或者也带着一份欢喜,因为它们获得主人和观众的奖励:糖、瓜子、水果及其它可食之物。它们终是不知薄凉与酸辛为何物,但终还是于苟且中安静下来。如果真是能安静的话,彼时,安静又何尝不是一种最好的奖赏。可是,耍杂技的这些猴,命里终是安静不下来。因为到下一场戏份,它们又在继续着相同境遇的故事:继续演戏,继续惊恐,继续它们的无望和绝望。如果它们有欢乐,那么欢乐也在继续。

这些没猴性的生灵,我总无法忘记它们眼里藏住的东西:惊恐、怨气、不安,以及会流露出的世间存着的狡黠与市侩。

它们是猴,属于灵长类。与人类颇有渊源,懂得迎合,知道如何取悦和献媚。

在很多动物园里,我也看过猴。与关在铁笼里的猴和被绳子套住的猴相比,显然,它们是幸福的一类。公园里,那些人工造出的景,山不可不谓险,不可不谓峻。这些叫猴的畜牲,在人构造的时空里生活。蓝天在上,大地在下,时空里充满了死寂。那些猴,也充满了死寂。它们从这个石头跳到那个石头,从这个洞钻入那个洞,从低处爬到高处,从这个峰头跃到那个峰头,从铁链的彼端走到此端,动作轻捷灵便,我却怎么也看不出它们活性的东西。没有树木,没有山泉,更无鲜花和野草,又哪里去接触自然的色彩,呼吸自然的空气。甚至于百无聊赖中,它们还学会了人身上劣性的东西,厮混消磨着时光。它们身躯里缺少活性,活性没了,消怠中灵魂也没了。

它们成为没有活性的物种,活性不存,即便生,也有腐朽的气息在人造的空间里流动。在某个角落,蹲着,扑着,或者翘着尾,游逛于非自然之中。对于它们,四壁皆是危崖,看似安乐之地,却满是遍地无聊,遍地孤苦。围观的人在高处俯看,和这些畜牲招呼着,果腹的东西扔过去,可这些猴,又何曾激出半点兴奋。它们甚至是视而不见,目光漠然,呈现出风雨不惊的模样。

那是对自身之外的世界,长期形成的一种睥睨漠视。是一种动物对另一种动物,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绝情回应。每天都有人来看这些没有灵性的猴,它们的漠然——是绝对的漠然,无视人的存在,即便人试图和它发生某种联系,但终究还是让人失落萦怀。

那一分钟,存在和不存在没有本质的区别,对猴如此,对观众也如此。

一群没有生气的猴,目光渗着冷意。这与关在铁笼里的猴不一样,与耍杂技的猴不一样。

这些年,很少见到耍猴的戏了。

但花果山我还是去。

再去花果山时,听说那里的猴逃了。我自然不知道它们如何完成这逃的行为。但完全可以想到它们为伺机出逃所作的一切精神和心理的准备。出笼的刹那,沉闷、拘束、孤独、忧伤,所有铁笼给它们的不好,立马被欢喜取代,眼神明亮清澈,透着机灵,动作轻便,如鸟一般,脱笼之后即刻越过高墙飞奔而去。呆滞亦无,麻木亦无,忧郁亦无,茫然亦无。

跑着跑着,花果山的猴就越来越少了。到仅剩下一只的时候,失神之中又生产出的一种忧郁者的孤独,从肝胆和骨子里渗出,并通过肢体语言源源不断流出来,一滴一滴,沾了咸、沾了苦、还沾了腥味的忧郁,并以光的方式,从目光里弹射出来。

一切无迷,也一切无惑。去者终别,散者无聚,余者终老。

一个铁笼里的家族,最后仅剩下这一只老猴。再一次见到,它木讷地坐在横杆之上,眼睛里尽是落寞和更为浓烈的忧伤。与之对视,目光之中含着的比阳光更加真实的冷,直接奔向我们身体最隐秘的部位。那里,没有风雨,也不生长草木。心在荒芜的地方,停止所有的动作。

后来再去花果山,我终没有再见到这只老猴。一只猴的时代,最后被宣告结束,一种真实的结束。

在云贵交接处的革香河沿途,近几年也出现了猴子。前两年我去猫跳石,猫跳石山高谷深,那里有个电站,电站水库就在“V”字型谷底。地势险峻,生态植被很好。看守电站水库的是当地雇佣的人,对那一带地形地势非常熟悉。他告诉我,在猫跳石,有猴群经常出没于幽谷群山之间,流溪密林深处。可惜在彼时彼地,革香河流水滔滔,山风猎猎,我也未闻猴的一声尖锐的啼鸣。林木森森,壁崖累累,也没见猴的一形一迹。

看守人倒是向我说起在猫跳石曾见到的一只白猴,他说那是一只孤独的猴,独来独往于猫跳石山崖之间,饥食野果,渴饮山泉,晨昏之际,形迹于河岸,却是悄无声息来,悄无声息去。偶尔啼上几声,有疹人之处。他这样一说,我的耳际,便如闻一位孤傲者的悲凉之音,先是似线,隐隐约约,后来便如波涛一般,在山林之中、深谷里面、悬崖之处,铺天盖地而来。那是一种声音的江湖,凄凉在苍茫中聚合、颤动,然后弥散。

革香河是一只白猴的江湖。

我的认知中,白,是一种玄幻的颜色,神性与魔性藏在这种颜色中,比如白虎,比如白狐。传统文化里,人们对之充满复杂的感情,敬畏有之,惧怕有之。皆以之为神异。看守的人说到白猴,我未见异色,而其语气里倒是充满神秘。

这孤独的白猴。聆听讲说之际,我竟然想起了花果山上,笼子里的那只落寞的忧郁的老猴。但这只白猴与之不同,在白猴的江湖里,它是自己的王。

在革香河四里座到万口一段流域,也能见到猴。那里人家不多,自然环境对于猴子来说,算得上福山福水。据《白虎通》记述:猴,侯也,见人舍食伏机,则凭高四望,善于侯者也。其聪明机智可见。当地人去地里劳作,会遇到猴子居高而处,或悬树摘果,或地中觅食,人去猴走,人走猴来,其动作机灵轻捷、脾性顽劣,猴性十足,充满野性活力。

在这一段流域的法窝大岩洞,是古人类活动的遗迹,距离另外一个古人类活动遗迹——格宜尖角洞也不远。群猴至此,或许也算是人类发展过程中,另一种意义上的寻根溯源。

当然,这仅是人的由此及彼的联想。重要的是这些猴子,天性的东西没有泯灭,与笼中之猴、园中之猴、绳缚之猴不同,前者还在天性十足,而后者有的沦落,有的褪化,有的被奴化。

花果山的猴,逃了一只,又逃了一只,最后全都没了。偌大的猴笼还在那里,锈迹斑斑,有幽森的忧郁的光,还会时常从笼子里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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