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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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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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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土地

父亲的土地

赵建平

当我的笔触涉及到“土地”这个词汇的时候,我的眼前便呈现出父亲的那块土地。

那块土地是父亲的命根子。

一直以来,觉得父亲关心他的土地,远胜过关心他的儿女。父亲一辈子的希望与失望,温暖与寒意都被这块土地承载着。因为这块土地,父亲的意义显得真切而沉重。说其真切,是因为这块土地上倾注了父亲所有的情感和憧憬,那种憧憬,是饥饿之后对滋养生命的食粮所寄予的厚望。说其沉重,是因为这块土地,蕴藏了父亲风霜雨雪的人生里,苦难之后生发的悲愤和力量。

这块土地与其说是父亲用锄头和镐子所开垦,不如说是父亲用了他的生之力和苦之命在石圪拉里完成的杰作。父亲用他的岁月,彻底改变了这块土地的命运,并源源不断地给土地输送着精血,从而在一个饥饿的年代,生命如竹笋般从土壤里冒出。

那块土地,自始至终,决定着父亲的身份,也维系着父亲在王国中的地位。

父亲对土地的渴望,最先是源于全家人的饥饿。因为饥饿,父亲总期盼着有一快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那个年代,大家都是靠挣工分吃饭,每年分下来的粮食,实在不足以养育出生命半分壮实。饱与饿相互绞杀,却是饿的日子贯穿全年。印象中就没有饱的感觉,饿得淌苦胆,劳累之余,有人这样说。可从未听父亲说这样的话,他不敢说,作为一家之主,他从来不说。

说也无用。

无用之时,他便努力地活,努力地苦。苦过之后,他看见的好似便是满柜的包谷,满柜的稻子。但在我的记忆中,那些准备用来贮存粮食的柜子,就从来没有满过。

 

父亲的土地,是八十年代土地下户之后,分给家里的。依稀记得分土地的那天,父亲从山上回来,说终于有自己的土地了。只要人勤地不赖,以后就再不会饿肚子。那时还小,不知道一块土地,对于一个家庭,一个父亲或者说一个男人的意义。但说不会饿肚子,我们便也应和了父亲脸上荡漾出来的兴奋。

以后可以吃饱饭了。

父亲说着这话,好像我们从分得的土地上,已经看到绿油油的庄稼,饱满丰硕的食粮;好似我们正端了金黄黄的包谷饭,白米饭,有滋有味地品尝着。那个时候,吃饱饭的诱惑,对我们来说,实在太大。

有了土地,于是父亲就开始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立他的王国。他认真地积肥,翻土,打垡子,铲地埂,除草根,在土地上捡拾着石子,然后把石子用来支砌地埂,在支砌的地埂上又用泥土覆盖。做这些的时候,父亲很小心,小心得怕惊醒脚下泥土的睡眠,怕压抑禾苗破土而出的梦想。他卷起裤脚,用脚步在土地上丈量着、巡回着。那眼神,似乎要洞穿这块土地连通血脉的隐秘。

他是王,在这块土地上,他要经营出王者的气象。整理好地块,然后他开始用篮子把积下来的肥背到地里,均匀地分散在泥土之上。这个时候的父亲,我一直认为他是在以弯腰的姿势来完成与土地的亲近,以此表达他对泥土的敬畏。而这种敬畏,足够让我铭记一辈子。他的认真,以至于后来,我们做事情的时候,实在不敢存有半点的糊弄和马虎。在父亲的经营下,那土地就有了模样,有了性格,温润慈祥,质朴厚实,饱有了母性的亲和力。

这样的慈性,总让父亲在一个寨子里显出他的自豪。一块地,松松软软,干干净净,肥力充足。父亲说,这是一等一的好地,肯定能长出壮实的庄稼。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的眼里,看到的尽是从这块一等一的土地上长出的好看的风景。

果然是好风景。

那年,我们便不再饿肚子。不但不饿肚子,而且过年的时候,还喂养了一头肥猪。父亲高兴,说这都是土地的功劳。这土地,没有亏待我们。说完这话,父亲就笑。而父亲的笑,在记忆中,可算是稀缺之物。

在父亲构建的王国里,他开始用他的意志,主宰自己,也主宰土地上的一切。生命、激情、沉默,一次次在对土地的依附中长出骨力,又一次次被土地上的风雨切开口子,汩汩地向外冒出生命之血,激情之火,沉默之光,而后父亲又不断地吮吸着这血与火,火与光的力量。生命的支点,被他安放在土地之上。直到我们参加工作,直至我们成家立业,他还是不舍了那块土地,不舍了土地上艰辛的劳作。

 

父亲不糊弄土地。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这个道理,父亲比任何人更理解其中的含义。从有了自己的土地,他把自己的生命和土地紧密地牵连在一起,他的双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之上,双手在温温润润的泥土里植下一行行别人能读却没有父亲读得通透的文字。

在他的土地上,点种结束,要不了多久,种子生根发芽。那个时候,你便可以听到父亲撒在泥土里的这些文字,在一块地里精彩的演出。剧目不断翻新,诗剧、歌剧、舞剧,每一剧目都在欢欣,都在动情,都在酣畅淋漓。先是轻快,而后低沉,而后高亢激昂,而后又轻快明亮。先是羞羞涩涩,而后是婀婀娜娜,而后又是风风火火,而至最后又是隐隐约约。待到色香味俱绝,声响嘎然而止的时候,父亲的这块土地,便开始了成熟。

成熟的土地,父亲说,比什么都干净。

干净,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词语。唯有成熟,才愈见干净;唯有干净,才愈见成熟。这土地,真与父亲有过命的交情,在父亲终年的解读中,有了明见的心性。这样的干净中,父亲种下的包谷、荞子、洋芋以及在地角边缘种下的番茄豆子,青白绿菜,也似有了性情,成了可见日月的脱离了任何污染的营养物质。

这些才是养人的东西。

父亲不说。但他的欢愉和从容,被一块土地从心里激发而后在岁月里恣意汪洋。然后又继续在土地上,栽种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物质:思想、色彩、血与肉、灵与魂,其中也有土地的纯粹,还有父亲的干净。

我一边写着父亲,写着父亲的土地。一边又看到父亲,在他的土地上精耕细作的情景。我看到父亲前面的老牛,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而父亲扶着犁耙,一步一个脚印,也在往前跟。牛每走一步,父亲跟进一步,油润的泥土,不断翻过犁头,晒在白花花的阳光之下。而这个时候,在土地的上面,牛成了一个符号,父亲也成了一个符号。两个符号,从土地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回到这头。之间的距离总是一致,行走的速度总是一致。我想,就连他们的一呼一吸,也保持了相同的律动。我相信父亲对土地的忠诚,正如我相信牛对父亲的忠诚一样。我见到父亲扬起的鞭子,在空际响亮的时候,总是从水牛的旁边轻轻滑落,我也见到父亲光着脚板在温润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地行走,他实在舍不得踩疼脚下这芳香的泥土。父亲的种种亲切,在一块土地上被高度集中,也被高度地张扬。

很难理解父亲被浓缩的情感,是如何滋养着这块泥土,是如何在这块土地上波澜起伏。但于生命而言,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一块土地。既然需要,我们就无法去称量它的厚重,去读懂有关生命与土地的这样一本沉重之书。

多少年来,父亲的土地,一直成为土地。

并且种在地里的稼穑,年年总给父亲带来感动。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每次回去,我都能从他的土地里,收获一些东西,然后拿到学校,成为我的口食。那种原汁原味沾满了泥土芳香,也沾满父亲汗水淋漓的体健之香的菜蔬佳肴,而今我已不能再去体验。但每每想起那段生活,温馨中我又看到了父亲如泥土一般的肤色和茧如树皮的双手。

我不知道父亲那双手,在风雨里抚摸了他的土地多少遍,浸润了多少泥土的气息,才种出那样好的食粮果蔬。

                     

 

父亲不会告诉我,或许他也不知该何以言语。这个时候的父亲,就显出土地的本色,沉默中流淌着思与想、情与感。而这,不用语言来表达。任何语言的精彩,绝对都会有表述不尽的感觉。

但我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

在这块土地上,父亲终将什么都会忘记,并且忘记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而我在父亲越来越快的忘记中却记下了他衰老的过程。他在用人之衰老的温和与豁达,来完成一场交接的仪式。这场仪式最重要的仪程,就是把属于他的土地,从生命里转让出来。整个仪式,简单却又隆重。没有总结也没有沉重的托付。其实,这样的仪式,我们都是见证者和受惠者。既见证父亲在仪式中的威严和落寞,也承受父亲和父亲这块土地的最大恩泽。

一场仪式结束了一个时代。

纵是自然,却也悲怆。父亲如此,受惠者亦然如此。

对于这些,唯父亲懂得。懂得,便只能在明白中接受着来自于继往和渺茫的不可预知的未来。

衰老的父亲。

他要的是面前有一团火,红红的火,烧得旺旺的火,而那块维系和滋养生命的水土,却与之渐渐疏离了情感。

交出王位,转让土地,终成为父亲衰老时的唯一选择,也让他的土地渐渐生出枯败的颜色。而父亲,他将自此之后,以适宜于衰老的方式,在一盆炉火面前继续着他的衰老,并随时准备在某一个不可控的时段来结束他的衰老。虽然,他非常渴望并努力地证明他的存在终至未衰,也终至未老。

我太相信父亲那高高的王座,他的威严,在他的土地里至高无上的王权。但现实却是让我明白,父亲已经在加速衰老的进程,尽管我相信他不懈的执念。正如父亲相信面前的火,无需言语,都在散发温暖,那么热,那么烈。也正如他相信他的土地,无需言语,都在生长稼穑,而这稼穑,在他的执念下,才长得如此疼人和养人。

但火总会熄灭。泥土,有一天也不会再生长父亲的嘉禾。

十几年前,我曾带着儿子回老家,爬了一次水边。所谓的水边,其实是老家的一座山峰。因为山上有一塘子水,于是便以此叫开来。这个地方,在老家算是最高的山头,从槽坝里开始尽是往上,道路崎岖蜿蜒,需一二小时方能到达。路上要经陡坡,荆棘,丛林,石丛。那天,父亲说,他也去。我自是不担心儿子的弱小,却担心起父亲身体的不堪。但父亲去了,他走在前面,我拉着儿子紧紧地跟着。父亲走走停停,一边拉起衣袖擦着汗,一边回过头看看他的儿子和孙子。经过营上,经过松山脑包,经过石盆梁子,然后又穿过浓密的松林。他走,我们也走;他停下来,我和儿子便也停下来。

到了水边,儿子自是兴奋不已。但那个地方,对于我而言,却早已成了熟悉的陌生之地。那儿,曾经有一片属于父亲的荒地,虽是很多年没有再种,长了荆棘蓬草。但当父亲用手指给我看的时候,突然就发现父亲,从眼里流出来的失落。他说,人之将老,不种土地,即是无用。想当年土地下户的时候,一家人开荒的景象,父亲竟然有了一些激动。那时家家忙着在山沟野外开垦山林,然后在开出的土地上种荞子,每到荞子开花的季节,花蓬蓬的,一大片一大片。父亲说,荞子是养人的东西,荒年磨月,它养活了多少人。

开荒的事情,我还记得。种荞子的事情,我还记得。父亲和我坐在水边的石头之上,看着这块曾经养活了多少生命的土地,我还依稀记得的土地,父亲的眼里闪现出忧郁。当年一步步来,一锄锄挖,抖落草根,烧完柯蓬,弯着身子捡着大大小小的石头,然后种,然后收。而这些,要不是父亲,我已然忘记。

我想起的绝对不是烟尘里火烧火燎的土地。除了这,还有父亲土地上的劳作和恣睢。

父亲的磁场,在他的土地上。土地里藏着他的乾坤。我不知道,当年,是父亲救赎了这块蛮荒之地,还是这块蛮荒泥土,救赎了父亲。

这是宿命。

宿命里注定了他与这块土地的相依相偎。而最终使土地获得安然,也让父亲在饱餐风雨的岁月,获得安然。

可惜这些土地,撂荒了。父亲说。

淡淡的语气,淡淡的失落,失落里有理所当然的淡淡怀念。在他的眼里,我仿佛又看到火辣辣的太阳、电闪、风雨、雷霆,也看到花蓬蓬的荞子,以及荞子里入侵的野鸟蝗虫。

但这些,早已被人忘却,被人忘却的还有这片土地。

唯有父亲,以及和父亲一样的人,正在衰老中,守着这片被抛下的土地。他转过身,看着我,看着我的儿子,他说,可别忘记了这儿,还有我们的土地。

我们?父亲所说的我们,包容了许多我想说却不能言说的人,还有物事。但这土地,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的儿子。它,属于父亲,也仅属于父亲。离开这个地方,已三十多年,可从未曾念起,这个地方,有一块属于我的土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就开始了他的衰老。特别是近两年来,回去的时候,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火炉边,把头低低的垂着,双手从怀里伸出,靠近火炉,如同要拥抱一般。他的眼神,虽然还能依稀辨别目之所视,却已是大不如从前。看什么都不清楚,模模糊糊。父亲一边看我,一边说。

是的,在寨子里,父亲可算高寿。他已不再出去,一整天坐在家里,陪着一个火炉。困乏的时候,就在高椅上瞌睡着,却又不能酣睡。几分钟之后,便又换了姿势,把手支在膝盖上,一双手掌向火炉铺开。这个时候,父亲的手,就被火光映照得通红,脸庞也照出满面红光。

那是一双紧握锄头的手,抚摸泥土的手。曾几何时,力量从骨节里生发,穿过血肉,从皮肤里绽放出来,而后传递给土地上的每一粒泥土,泥土里生长的每一株嘉禾。

离开土地的父亲,他的精气神也渐渐从肉身脱离。

岁月为他的衰老延绵出空旷的空间,这个时候的父亲像极了他被撂荒的土地。曾经经常光顾荒地的雀鸟,还比父亲多出一些幸运。它们还能来,虽然少了荞子,少了更多供养生命的东西。但自由,对于它们而言,就是一条充满了节奏的河流。可父亲,却只能拘束于一室之内,他看不到土地。渐渐疏远的距离,最终让他忘却自己曾经是这块土地上的国王。

坐在炉火之旁,他先是笔挺地坐着。这个时候,还可以看见作为王者的风范。可坚持不了多久,他就弯下腰,拿着火钩,就像当年拿着锄头,在泥土里开垦一样。在炉洞里钩来钩去,之后,又不掩了炉盖,一任煤烟在屋子里弥漫。他不动,煤烟却一股股地冒出,在他的眼前幻化成土地上的风烟,而他就在风烟中一呼一吸,飘飘浮浮。

也许是没有了记忆,也许他实在太需要一份烟火的温暖。他忘记了土地,但却保持了使用农具的习惯。他把火钩也当作农具,在炉火边娴熟地使用,他要从炉洞里掏出温暖,从炉条里漏出光热。或者,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来来去去地用火钩翻地,松土,给土壤施肥。他的专注,绝不容许被打扰,更不容许被干涉。就像在耕种嘉禾之时,他不愿意被别人扰乱在土地上完成梦想的壮举。划来划去,最后终是明白,他的眼前并非土地,而是被烈火烧尽了的余灰。但终是明白,却又是终日循环往复,于是,这也终成了父亲衰老之后的必做之事。

他活在他的世界,也活在我们的面前。他要赶时令,就像在他的土地上经营稼穑的时候,过了时令,庄稼终不能成为气候。而现在,他也需要这暖暖的炉火,好好的燃烧,并且一直好好地燃烧下去。他害怕在转瞬之间,火光暗淡,炉火熄灭,温暖消失。因此,每次看见父亲,他都在努力地沉着身子,努力地向炉火靠近,努力地掏着炉子。

他在实施一次艰难的复习。面前就像他侍弄的土地,他需要一个连贯的动作,从这个仪式当中,找到温暖,也找回一份对土地的亲切。

想想父亲,一生却真是缺少着炉火这般的温暖。三岁失母,被人驱逐,稍长之后四处奔波,十年疯狂中又承受了诽谤诬陷,乃至于在晚景之中的无奈与苟且,他何曾有过一盆属于自己温暖的炉火。

父亲是需要一盆旺旺的炉火。在炉火之侧,他努力进行着晚景之中生命的查缺补漏。靠近温暖,也许山河奔涌,滔滔浮尘,以及人世薄凉,在瞬间之际,他就可以完成一生履迹。对于他,这是多么重要和必要。他已不慌忙于土地上的农事稼穑,他完全无暇顾及土地上的嘉禾生长,日月升落。他要赶着时间, 就像耕种土地的时候,赶着时令,在终了之前,完成最后一次生命总结。

这是很痛苦的事。

回忆,对于父亲,总容易让他再次咀嚼生命之苦,如黄连,如苦草,如苦丁茶一般,它可以不要人的命,但却能再次把他带入涅磐之境。他的总结,于他,意义却是无甚于有。就像他的那块土地,到现在,肯定地说,早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但衰老会让他更热衷于对往事的回顾,于其中觅得片刻的慰安而已。但对于他,这片刻慰安,却也是片刻珍贵。

靠着回忆,打发凄凉的晚景。土地不再生长滋养父亲的食粮,他皱褶的情感,皲裂的梦想,早已被岁月破坏,被撕裂成条条缕缕,零零碎碎。无法缝补,也无法靠记忆牵连,时断时续,在这种支离破碎中,便希望父亲能糊涂一些。

糊涂,没有什么不好。可以忘记过去,也可以不思想未来。对于父亲,这都是幸运。

 

从水边回来,父亲便再也没有去过。

他也再不念那块曾滋养了生命的土地。他老了,已经没有了力量再去看一眼亲手开垦的土地。但我相信,那块土地的模样,以及花蓬蓬的样子,一定在某一天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也一定会出现在父亲的梦里:我和父亲坐在土地上面,相视而笑,相视而谈,相互看着身后的那些花蓬蓬的景象。

记得那次从水边回来的时候,我们选择了另外一条山道。在太阳洼子的对面,父亲又站了下来,用手指着远处的山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铺展在眼前的是遍地的蛮山石和石缝里长出来的灌木丛。他说,在很久很久之前,那儿仍是他的土地。仍然种了一皮坡的荞子,那地方也只能种荞子。父亲说话的时候,在我的眼里,在一皮坡的石丛中,仿佛就弥漫出荞麦花开的芳香,还有石缝里散发的泥土的体香,只是太瘦薄了,长不出更好的庄稼。

父亲寂寂地说。

不知道父亲说的事情,是什么时候。但却让我读懂了父亲,他的生命中一直存在着一块土地,哪怕最为瘦薄,于他而言,也能给出最大的安慰。在这样的安慰中,我感受到了父亲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快活。只是,更多的时候,他把这样的快活,藏在失去土地的落寞之中。

衰老,让他不再关心土地最终的归属,一任它成为野地,一任它在野地中成为荒凉之境。父亲拥有的这块土地,最终遁了其形,未显其色,也未露其迹,在他的王国世界,谁也看不到,他对这块土地的爱恋与眷顾。

但他知道。

正如每年到十冬腊月,他就要谋划着从畜圈里出粪,从厕所里把粪水一担一担撒泼在粪堆上,然后发酵,然后又不断翻来翻去,直到保证这些粪草在来年的土地上足以长出饱满的果实。

正如过了春节,他带领全家老少背粪,烧草根,铲地埂,然后点种。然后扛了他的小锄头,跑到地里,敲敲垡子,拣拣碎石,除除野草,他总要把土地经营出一些生机盎然的气象。

父亲在做文章,在他的土地上用着力气和心血不停地做着。凭借对土地通透的理解,他盘算着给土地种上包谷、麦子、荞子、洋芋,也种青菜、白菜、番茄、豌豆、黄豆。他喜欢看这些长在土地上的颜色,也喜欢看这些在土地上金黄黄的景象。绿色和黄色,是父亲赋予土地两种极致的色彩,也是他生命里最极致的两种颜色。在这些颜色中,他品尝着最朴素的味道,那是从土地上散发出的葱郁的香味和黄澄澄的暗香。于是,他便陶醉,那是土地的诚实和稼穑的馥郁,佐以父亲的心血和汗水,所酿造出来的琼浆玉液。父亲醉,我们也在这种回味悠长的缠绵中微醉,大醉。以至于很多年以后,都能感受到从父亲土地上生长出来的酣畅淋漓。

父亲的土地,永远是他的土地。在他的土地上,他是王,他的威仪,被汗水浸淫着,先是在土地上潮润,然后生根发芽,然后就赫赫于那些用来滋养生命的稼穑面前,赫赫于国王统帅之下的子民面前。

只要他往地里一站,这些稼穑和子民,都能长出和他一样的精神。可循物之规律,有一天,这王不再饱有他的奕奕神采,他终将在他的土地上,躬身下去。

躬身下去,落寞当中完成与土地最后的亲吻。而这个时候,他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以滋润这块贴心贴肝的土地。

 

 

父亲老了,老到不能再踏足他熟悉的泥土,亦或是他再也不愿意去踏足泥土。泥土里埋着他一生最为亲密的人,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再后来,这泥土里,也安顿了我的母亲,他的爱人。

我是无法称量出这样的沉重。我再也见不到,在一块土地上,作为王者的父亲,他的精神、魂魄、尊严和赫赫威仪。

但作为王者,他总需要在行将剩余的时日,在他的土地上,完成一次华丽的转身。

于是,在暗沉的某一天,暗沉,仅是对于父亲而言。当他从王位上走下来的时候,目光呆滞,步履蹒跚。他以王者特有的方式,逡巡着宫殿里的一切,包括他的子女。我相信那一分钟,王的骨架不倒,总在努力地支撑着他继续向前。先是不甘,而终是却成不堪地挣扎。血与肉纷纷从骨架上脱落,堆积在每一个人的眼前。他开始枯寂,开始落寞,开始关上一道沉重的铁门。在萧瑟之中,把他的土地从生命里抹去。

失去土地的生命,我想他从此可以安闲下来。

但还是不能。每次回去,他还是说着土地,说着土地上生长的粮食蔬菜,譬如地里包谷的长势,洋芋花开的样子,就连地里长出的青菜白菜、芫荽小葱,他都一一地要描绘出来。他说的时候,记忆被复活,土地的形象也就展现在我的眼前。他哪能忘记了他的土地。那些庄稼,不是长在山上,也没长在田里,而是长在父亲的心头。他对它们,太熟悉,就像熟悉他的儿女一样。发着几片叶,什么时候会开花,什么时候他开始能嗅到菜蔬的气息。

有时候,他也会背着手,在门前的公路上走走。走的时候,他的眼睛,尽看着公路对面山头上的土地。红色的土里,有他前些年亲手植下的几棵杉树,杉树周围长着稀稀疏疏的几杆庄稼。树尖的颜色葱葱绿绿,只可惜稍矮一些的位置,因为干旱,早已变成了枯黄。我想,看到这些土地,或许能给他带来一些慰藉。但回来,他又开始数落,说种地的人不懂得珍惜土地,不珍惜土地的人,也不懂得珍惜粮食。一边说,一边叹气,在他的叹气里,我又看到父亲的失魂落魄。这种失魂落魄,既有失去土地后无所事事的凌乱,也有面对岁月不饶人的孤苦伤怀。

但我还是相信,在父亲的心里,土地给他带来的成就感,一直以来都在维系着他与土地的联系。那种感情,我不明白,很多人也不会明白。

父亲把土地交到我们的手里,但我们却无暇顾及去经营父亲交予的土地。就连去看看土地的机会也几近于无。一面是因工作关系,一面也因内心对土地的不待见。我们对土地的感情,日见淡漠,这也给父亲带去无尽的感伤。

我一直认为,因为我们的无暇顾及,冷落了父亲的土地。因为我们的不待见,也伤害和玷污着父亲对土地最隐秘的情感。当我们把土地交由别人管理的时候,我们丝毫没有顾及父亲对土地的舍而无奈。以至于很久以后,他竟然拄着拐杖,跑到种地的人家,寂寂地跟别人聊种地的事情,聊完,又拄着拐杖,从村子的西头走到东头,从村子的上头走到下头。

时间久了,别人不愿意再跟他说,他也不再去问。于是,更多的时间,他就坐在家里。一个人,以火钩为犁,经常在他的前面划来划去,就像种地一样。

他在用这样的过程,来继续耕作。这个耕作,却没人下种 ,也没人施肥。

以这样的一个仪式,他在他的世界里,完成对土地最后的服拜和敬畏。

 

                     

 

真正断了父亲对土地念想的是母亲去世之后,家中接二连三的变故。这时候的父亲,已是耄耋之人。先是母亲离他而去,再后来,他的儿女,六去其二。我们实在不愿告诉他家中如此不幸,生与死的苦痛,会在不堪中令他难以为继。但终究他还是知了这些事情。于是,他便沉默,再后来,就开始混乱,开始糊涂,终是凄楚中不知所说。这个时候的父亲,再也不说起土地,也不再念叨土地上生长的包谷、洋芋和那些花蓬蓬的荞子。

没有说,对于父亲而言,感知在麻木,苦难不再是苦难。

他的头在低垂,站起来的时候,身体佝偻,似是有所找寻,而终至无所找寻。似是有话要说,却终是无说。站起,然后坐下,端直身子,如老僧入定。待睁眼之时,却是未见如来的悲寥。

父亲的土地,一直在阳光下。除了用以栽种稼穑,也生长着蓬蒿野草。只是那些稼穑,蜷伏在地面之上,丝毫不见旺盛的气象,风吹雨淋,冰霜雪冻,折枝的折枝,枯败的枯败,了无生气。但既是土地,理该长出一些希望来。于是,便请人栽下核桃,种下刺梨。虽不见青菜之青,辣椒之红,包谷之金黄,洋芋花之粉白。但在想象中,有一天,核桃花开了,刺梨花开了,那也是这块早已荒芜的土地,给予我们最大的慰安。

偏偏这核桃花开的年龄尚未到来,这刺梨花开的时日还需等待很久。它们生长的速度太过于缓慢,远远地滞后于父亲衰老的速度。前者越来越慢,后者却越来越快,快到他几乎失去等待的耐心。于是他便焦虑、急躁,急不可耐的时候,便暴跳如雷,雷霆电闪,待至平息,而后便就在寂寂中消磨着他的时日。

父亲终其一生,都在跟他的土地对话。但直至衰老,他还是没有读懂他的土地,就连土地上生长的稼穑,即便熟悉,也终是没有弄懂。厚实与淡薄,热烈与寡凉,肥沃与瘦瘠,付出与收获,这些丰蕴的内涵,作为农民的父亲,他怎么知道。

这些让父亲读不懂的土地,除了泥性,还有人性,除了人性,还有神性。千百年来,在不可知感的神性当中,接受时间和空间的涤荡,也接受土地上千锤百炼的人的虔诚、敬畏和膜拜。父亲,怎么能读得懂呢?

虽不可为,但他却是努力地读,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陷入困惑:这土地,何以成为土地?

                     

不事稼穑,但他还能思考。不能思考,他就迷茫地看着,看长着粮食的土地,看他来时的旅程。在那里,一堵一堵的风尘还在冒着,翻滚着。多少年,那些风尘还附在他的躯体之上,血液之中,乃至于在他的灵魂深处,至今还能闻见烟尘味道。涤荡终至未去,味道却越来越为浓烈。于是,坐在炉火旁的父亲,这个时候就清醒起来,光亮起来,这些土地,为他贮存的生命养分,突然在某个时刻,就给他带来不可多得的愉悦和快感。

这是多么曼妙的感觉,他开始洗漱,开始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以他认为最隆重的方式,去迎接土地的召唤。或者,在我的思想里,他要洗净沾满烟火的手,然后攥住一把泥土,死死地握在手心,贴在心窝。亲密而又坦诚,隆重而又庄严。这是王者,在以他的方式维护着土地的尊严。我想,也在维护着他的品性和尊严。

那一把土,在他的手里,被攥出湿气,攥出油气,攥出悲悯。然后从指尖进入血管,从体表流入心脏,与血液融合直至再次激发生命的张力。这种张力,对于父亲而言,也只能支撑着父亲,坐在炉火旁,像坐禅一样,从早晨到傍暮,从白天到黑夜,既守着炉火,也守着他的土地,他的城池。

既是坐禅,那土地用来耕种稼穑,还是用来作为墓场,对于父亲,已经没有实在意义。他的眼前,是一片荒凉;他的眼后,仍是一片荒凉。不一样的是,在荒凉与荒凉之间,留着一个仅属于他的舞台。

舞台中间,便藏着他认定的宿命。

但因为这熟透了的宿命,犹如欲坠未坠的果子,他已无力亲近土地的芳泽。而他的那块土地,于佛性之中,也知道藏在父亲宿命里的秘密,仅因为荒了陈久的岁月,它也不再跟父亲亲近生命的芳泽。

他和他的土地,都被置于旷野。

在撂荒与不被撂荒之间,那些种下的核桃,终不能抵御风雨。那些刺梨,也终熬不过冰雪绞杀。这个时候的父亲,也不能再把被风雨撕裂、雷庭击碎的血肉、肋骨以及他的尊严,撒在地里,施以肥力。他已无力在土地上种下他的包谷、荞子、燕麦、辣椒、茄子、豌豆……衰老到不堪继续衰老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允许从地里冒出狗尾草、刺蓬,艾蒿,还允许让鸟雀和野物,在土地上肆意出没。

他被岁月撂荒。撂荒的时候,他的面前有一炉火。

而这块王者的土地,在父亲时代,也终至落下撂荒的命运。作为它的繁殖品,却在血肉翻滚中,一直保持着父亲的骨力与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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