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平
妥乐是一个村,村中有银杏树。
长银杏树的地方很多,但像妥乐的银杏树长得古老气派的不多。因为有银杏树,妥乐人有了精神的皈依。人与树,相依相偎,妥乐就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头:世界古银杏之乡。
去妥乐的时候,妥乐已经开始卸去金黄的装饰。银杏树的风景没有想象中铺天盖地的规模。树倒是长得高大结实,枝桠横生斜长,枝柯横蔽。我们完全可以想象长了银杏叶的这些树,在最茂盛的时候,是如何地遮盖了妥乐村的每一分土地,每一条道路,每一幢土屋木楼以及妥乐村人每一天的生活。
妥乐村,被人称之为“树根上的村庄。”一个村庄,被银杏树的根托着,一托千年,想想,这是不是很有意思。相拥的根托着村庄,而银杏的枝枝叶叶把村庄笼着罩着,这是多么诗意的景象。被银杏树深藏怀中的妥乐,小路或宽或窄,或直或曲,或上或下。驿道尘迹苍苍,风尘跌落,人走马踏中留下一条光滑的石头路,见证着妥乐村古老的历史。数百年马蹄声声,早已抹去石头棱角,窄窄的驿道,贯村而过,妥乐村的沧桑,就在古驿道上肉眼可看伸手可触。除了这些很有历史的银杏树和很有沧桑感的古驿道,沟通妥乐村上上下下的便是新修的观景栈道。栈道成网,相连村中小道,把整个妥乐村勾连一起,一任秋天的黄叶盖住一个村庄。远看,那种派头和声势,让人默然,默然之后,便会从心里发出惊叹。层层叠叠的银杏叶,是精美绝伦的自然之扇,先是长在树上,然后落下,铺着流水,河滩,石板,道路,铺着青瓦屋面。也有几片被风吹落,不经意之间就落进了村中的老井。
雍容端庄的季节,雍容端庄的景象,一种大开大合的气势,就在妥乐的秋天散开着。一个偌大的村庄,被一棵棵的古银杏藏着遮着。惊鸿一瞥,一见倾心,这种邂逅,是机缘巧合是缘定今生的邂逅。树与树依偎着,根与根关联着。低矮的木楼,裸露的树根,人的生活与树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人树相依,人为灵,树为魂,就形成了妥乐独特的以银杏树为载体的文化。妥乐村的历史离不开银杏树,在方圆数平方公里范围内,有古银杏1200余株,胸径大多在50至150cm,最大为220cm。一般树龄在300年以上,平均树龄为600年,最长寿的银杏树,在妥乐为1500年,树干高达几十米。这些树,在妥乐形成群落,这是世界上古银杏生长密度最高、保存最完好的地方,所形成的树寨一体,人树相依的景象,在世界上堪称奇观。
相传,明朝傅友德率军进入云南,曾屯戍于盘州,妥乐村的人,大多就是当年随军南下的军士后裔。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种地植树,当年栽下的银杏,而今已是数百年,长成了气候。阅历风雨,愈见性格,自是沧桑遒劲,精神昂然。想当年南征将士,当他们搁置刀剑,放马南山的时候,曾经的金戈铁马,或许让他们心灵不安。因而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种下银杏,也建起了一座西来寺。银杏林中,宝刹庄严,木鱼声声,礼佛禅修之所,成了静心修为的皈依之地,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既可成佛,一座寺,是禅;一棵树,是禅,一片叶,是禅。而这些银杏,也自成为南征将士及其后裔怀乡思亲的感怀之物。
千年的银杏佑护着古老的村落。自然这些古银杏就成了妥乐人虔诚敬仰和崇拜的对象,成了妥乐村人供奉和祈愿的美好载体。树与人,生于斯,长于斯,相依相偎中诠释了相厮相守的忠贞和虔诚。在妥乐,1500年的树王披红带彩,见证着妥乐悠久的历史和人树相生的文化故事。妥乐人心中有树,而这些古老的树木却又用着它们的根,它们的叶,它们的果,反哺着妥乐的子民。这是历史的眷顾,更是古老的银杏对妥乐人无私地馈赠。古老的银杏,或雌或雄,为母为父,生生不息。妥乐人就以树为宝,以树聚财,银杏树的恩赐,把妥乐人的生活浸出和合而乐的滋味。不怪妥乐村人把这些古银杏奉若神明,敬树如神。在妥乐,有大姓人家,把保护古银杏的规矩也写进了家谱,以此传承子孙。“轻则罚跪,重则棒捶”,这种对子孙的教育,体现出的何止是妥乐人对银杏树的呵护与爱惜,精神文化的传承和发扬,被这八个字诠释得通通透透,明明白白。
妥乐人对古银杏树的感情,不到这个地方,你是难以想象,他们把古银杏当作神袛。每走一步,都在神性之中。每看一眼,都有神的诱导。一谷一粒,他们认为都是神的恩赐。他们怀揣着满满敬畏,从神袛面前经过,未曾言语却是恭态毕备。在老树王面前,我就观瞻了来来去去的善男信女们,手执红绸,面对神树,心中默念。那种对美好的希望和期待,犹如正准备接受阳光照耀神灵赐福一样,露出一脸的虔诚和恭敬。树是神圣的,妥乐人每年举行的祭树活动,也隆重而庄严。读祭文、鸣炮竹、唱山歌、跳板凳舞、祈祷妥乐风调雨顺。从古代传承下来的这些民风民俗,足可以解释古银杏树在妥乐村人心目中享有的崇高地位。树佑着人,人护着树。于是,你便懂得了即使最艰难的岁月,这些古老的银杏尚能得以保全的原因。这也算妥乐人对银杏树的敬仰和感恩吧。这些树,被妥乐人像神一样供奉在生活之中,数百千年自由生长,形成了“姊妹树”、“夫妻树”、“瀑布树”、“金花树”等奇象异景。更有趣者,有银杏树“千枝朝佛”,枝桠一律朝向西来寺,形象生趣。
这些古银杏,躯干苍郁,遒劲婆娑,或玉立亭亭,或俯仰生姿,或双枝相拥,或群株相对。其根,穿过土壤岩石,穿过房屋河流,穿过石桥湖泊,穿过六百年的沧桑驿道,把一块土地牵在一起,把现实与历史牵在一起。空间和时间在牵连中,没有疏远没有别离。泥土在潮润,岩石在柔软,阳光照耀下的古驿道,在行人悠悠的步履中,你看不出也读不出它的时光之沉,红尘之重。只有银杏的黄,在荡漾,荡漾中让你产生一种晃荡的热,古色古香的热。
妥乐是一个有关声色的世界,但这世界却是静美极了。小桥、流水、民居、驿道、寺院、庙宇、湖泊以及那些古老的银杏树,安详而平和,随意而静寂。黄与绿在重合,声与色在重合,历史与现实在重合,妥乐村的人与古银杏也在重合。乃至于妥乐的阳光,山峰以及西来寺中传出来的朗朗的礼佛声,诵经声,木鱼声都在重合,都在叠压。重合和叠压,让妥乐有了厚度,也有了高度。并且越厚重,那种历史的温度越热越炽。
妥乐是写意。蓝天,黄叶,绿地,溪流,典型的山水写意,主色是黄,由银杏叶渲染出来的风情,就在几公里的山山水水之间,把秋天的成熟和温暖渗透在生活之中。树上的黄叶落下,铺在水里,铺在一片片的草地上,铺在斑驳的青瓦屋面上。而那树,仍然站在山上,立在溪旁,长在村中,无论如何,你不可能不去看,不可能不去想,不可能不去怀古幽思。别自以为看懂了这幅画,别自以为读懂了这些古老的银杏树。无论你站在哪里,无论你从什么角度,你都难以去知觉它们的历史。包括它们的独特,它们的大美,它们的风韵,它们的气派,以及它们的寂寥。
一条河,从村这头流到村那头,你听不见声音,但你却能感受到它在流动,它的静,一如河上古老的石桥,一如侧旁古老的银杏树,一如沿河寂寂而生,寂寂而活的人一样。风烟风情在妥乐,平静得一如村寨上空飘过的白云,升起的炊烟。这时节,挪移了妥乐村过多的故事,却也留下了妥乐村太多的风情。驿道之旁,栈道路口,那些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坐下来,带着寂寂目光的妥乐村人,面前摆放着的各种各样的妥乐特产:白果,柿子,刺梨干,荞粑粑,烤洋芋,烤红薯。最有地方特色的是烤银杏果,用一根小棍穿了放在火上,慢慢地烤,熟了的时候,放在嘴里很粉,热气,香气,全在口中。价格也不贵,一块钱一串,当地人叫烤白果,这应算是我在妥乐吃到的最有口味的东西。
妥乐村的黄,极富诗意。而这诗意,浸满了岁月的朴素。银杏树下,低矮的木房旁边,三三两两的妥乐村人,或坐在小木凳上,或坐在石头上,或坐在金黄的银杏叶上,他们淡淡的目光,一任地看着过来过往的行人。那目光,安然而又平和,也带了一些淡淡的寂寥。他们面前的东西,更多地是早上从家里拿来,晚上又双手提回家去。至于卖得多或者卖得少,即便没有卖出去任何一样东西,他们的神情依然一样地平和一样地淡定。也许,这是他们早已习惯了的生活。人们来看妥乐村的古银杏,而他们则从低矮的木房中走出来,走到不远的地方,看着这些来妥乐看山看水看树的外地人。
他们的远方在哪里?在妥乐之外?在古银杏树之外?还是在黄色的世界之外?
妥乐村最大的雌银杏树被赋予了一个很诗意的美名,“倾城”,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浮想,黔地有佳人,佳人在妥乐。在“倾城”上面的岔路口,我遇到了一位姓张的村民,他正在售卖着银杏果,刺梨干,和加工过的柿子。他的面前还放着一罐自家腌制的酸辣子,里面有姜丝有藠头,红黄白一起,那汁也是红红的颜色。这东西,又辣又酸,是很开胃的特色小吃。“倾城”覆盖的区域,堆积着金黄的银杏叶。据说这叫做“倾城”的银杏,树龄已达1000年,枝条妖娆,弯曲成趣,所有枝头整体向右,宛如美女颔首弄姿,风韵万千。这形态,在妥乐,就叫“千枝朝佛”。
妥乐村的历史已有六百多年。明初,明朝军队在此屯居,化军为民的汉族人与当地世居的彝族儿女在这块土地上共同生活,共同繁衍生息。现在的妥乐,还有三条保存了六百多年的古驿道和数十幢百年古民居。由此,我突然想到“妥乐”这个名字。是不是也蕴含了两个民族在这个地方和谐相处安居乐业的寓意呢。
我想,一定有。
有关妥乐这个地名的另外一种说法,相传在明朝末年,一部分明室皇族从南京携家带口一路南逃,到了这个地方,觉得山清水秀,气候怡人,便高兴地说:“妥了!妥了!”“妥了”随后便演变为“妥乐”。
当然,我更愿意把“妥乐”理解为前者。
妥乐村是世界上古银杏最集中的地区,也因此演绎出人与树相依相偎的款款深情,人与树相厮相守的精彩故事。那种平和安宁,即便在热热闹闹的黄色之中,即便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你也可以完全感受到妥乐村的静谧和安然。银杏叶黄,银杏果白,而我们不是来看银杏的黄,也不是来看杏果的白。来这儿,不是因了古银杏,也不是因了它的黄与白。我们是来找一种生活,或者是来寻找一种可以敬畏的人生信仰,来寄托我们空虚的精神和安放无所归属的灵魂。
由此,到了妥乐,就选择了妥乐。
它是最好的归位,没有造作和矫揉,也少时髦的润饰。世居者的平淡,客居者的释然,在眼里,在心中,突然金黄,突然清洁,突然纯净。尘世躁动和喧嚣,在一抹浮云之下一抹黄色之中,消散,然后再消散,直至在这块土地上生长出透明的朴素。这是一种很朴素的风景,很地道的生活。生活的顶层覆盖着飘落的银杏叶,黄色的银杏叶。你屏气凝神地关注,聚精会神地思考,灵犀飞扬地神思,也许,一片黄就落在你的脚下,无声无息,也落在你的心里。
这是一场黄色的盛典。光明。坦诚。从容。推心置腹。
妥乐的树太高贵,妥乐的黄太高贵。
但在这里,高贵的不仅是树,还有这里的人。上千年风雨浸淫出来的高贵,有了神性和佛性的光芒。苦难太厚,岁月太厚,时光太厚。谁来见证这些上千年的沧桑和古老,谁来背负这些沉积千年的岁月光芒?我想,只有这些古银杏,只有在古银杏树下生生不息的妥乐村人。不怪,有人尊称这些古银杏是“活着的化石”,而妥乐村的人,我想也成了记录风雨的“活化石”。 在妥乐上空升起的炊烟中,人与树,他们打败了自己,也打败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时光和风雨。时间在这里没有长度,空间在这里也没有高度。但时间和空间,在妥乐都质地坚硬。
质地坚硬的人,质地坚硬的古银杏,在妥乐,都是风景。
孤寂。深邃。悲凉。苍茫。
悲欢是被隐藏了,隐藏在妥乐热热闹闹的风光之中,隐藏在浅浅淡淡的世故人情中。
来到妥乐,我只是一个过客。只有这些银杏树,和银杏树下生活的人,他们才能更好地品味岁月读懂妥乐。“人树相依”在我的思想里,不仅是一类风景,也是一种生存的状态。也许,我所看到的,就是千年百年之前最幼小的那株。而今在阳光下,哪怕是掉了叶,落了色,它还好好地活着。而人呢,一代一代继续,一代一代传承,深深浅浅的年轮,也一如既往地流着被岁月磨砺出来的风貌和精神。
这些银杏,偎依在古寺之侧,受了感应,有了无悲无喜的相,宛如得道高僧,把自己修成了正果。来,或者去;生,或者死,一样地守着风雨。沉默,再沉默。站着,宝相优雅而又庄严。即便是虬枝盘离,即便是树心枯寂,即便是皮绽肉开,即便是高贵落地。在那里,老僧入定,不言不语,无声无色,如生之朽木,沉之枯石。而你,在它的古老之前,灵光一闪,善念顿生,福音突至,释然中获得开悟、开脱、开放。
寂静的妥乐,哪怕有那么多的行人,来这里寻找生命的际遇和乐趣。而我的心却一如妥乐的静寂,丝毫没有因熙熙攘攘的人流而感到些许欢愉。我想,这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是来这里朝拜的,因为一棵树,因为一种颜色,因为一种精神,因为一种信仰。
到这里来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贫穷的、富有的,高贵的、卑微的,也许他们和我一样,不是看山,不是看水,也不是看这古老的银杏。而是来到妥乐,寻找一次治愈人生挫伤的机会,或者实践一场可以挽救人生颓败的旅行。
妥乐的水很清,流淌在树根之上,就此滋养了一棵棵高贵的银杏树,也滋养了妥乐村人与树相互生息的世界。溪水从眼底流过,从金黄的银杏叶上流过,从古老的石桥下面流过,同样是无声无息。银杏叶若花,在一片水中,竟然从心里长出了一些诗意,“一潭清流,几人可曾听得水声。”那意境,怕只有在妥乐可以寻得。古树,古村,古桥,古屋,尽在眼前安然,静然,坦然,释然。
斜阳之下,在妥乐古银杏的树枝上,有几叶稀疏的金黄。那,既是留给我们初次来妥乐的人的慰安,也是妥乐为我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所举行的一场仪式吧。
在一段我识我行的路上,我用笔在本子上写了下面几句话:
一千年的银杏树;一千年的银杏黄;
一千年的花非花;一千年的叶非叶。
就让妥乐,睡在一千年的古银杏之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