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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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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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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白么的故事

朵白么的故事

赵建平

1

朵白么山上的花好看。朵白么的故事像朵白么山上的花铺满在草地上,每一朵花都是一个故事。春天一来,这些花,黄色的小花、紫色的小花、粉色的小花、白色的小花……绒绒地从梦中醒来,眯着眼,在阳光下的春风里,清新起来,芳香起来。

这个时候,朵白么是仙境。阿鲁玛依是仙境里的仙子。

在朵白么,阿鲁玛依是山上的百灵鸟。百灵鸟叫,整个朵白么到处都是春天的味道。朵白么的斗牛场,在村子的不远处,那里是一个开阔的地方。阿鲁玛依常常去到那里,坐在草地上,看着蝴蝶儿在花朵上飞去又飞来,看着山顶上的白云飘来又飘去。人世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让阿鲁玛依感到美好的事物。阳光、野花、小草,在她眼前翩翩起舞的蝴蝶,嘤嘤叫的鸟儿……她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快乐无比和幸福无比的人。

这个时候,阿鲁玛依总是以微笑来表达她内心的快乐和幸福。她望着阿爸笑,望着阿妈笑,望着树上的鸟儿笑,望着地上绿茸茸的小草,她也在笑。可是,阿鲁玛依为什么笑,有时阿爸不知道,阿妈也不知道,就连我们的阿鲁玛依,有时自己也说不知道。

说不知道的时候,她的脸上常常生出一团绯红的云。

对于阿鲁玛依来说,朵白么是一个绝色安宁的世界。彝家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饮着山上流淌的泉水,吃着土地上生产的杂粮,喝着彝家人自己酿造的包谷酒和苦荞酒,纺布织麻,种地养鸡,这是多么美好的朵白么呀!

可惜的是,朵白么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从朵白么到山脚,就那么一条毛毛路。不过,听木乃克古组长说,上面很快就会派人来修了。阿鲁玛依很高兴,可她的心呐,却想着朵白么山上的小花儿和小鸟儿,她害怕它们会失去朵白么这个美丽的家。

这天,木乃克古组长来找阿爸,吃饭的时候,阿鲁玛依想跟木乃克古组长说说她的想法,好几次话到嘴边,可还是忍住了没说。

彝家人的规矩,大人说话的时候,孩子不能插话。小时候,阿爸阿妈就这样教育阿鲁玛依。长大了,阿爸阿妈还是这样教育阿鲁玛依。

可我是大人了呀,我已是朵白么学校的老师了呀。一次,阿鲁玛依为自己分辩说。

长大了也还是孩子。阿妈说。

阿爸阿妈这样,就连木乃克古组长也认为阿鲁玛依还是孩子,并且一直是一个好孩子。

好孩子不能插话。那么,阿鲁玛依就不插话。阿鲁玛依那个时候没坚持说,还因为木乃克古组长正喝着阿爸倒给他的一碗包谷酒,说话的兴致浓。他不允许别人打断他的话,就连阿爸阿妈也不行。他说下山的路修通,朵白么的人就可以把朵白么的东西拉到山下去,洋芋啦,包谷啦,荞麦啦……还有,彝家人的土鸡啦,火腿啦……还有,他指指碗里的酒,这些,是我们朵白么人家里最普通的东西,外面的人稀罕得很。路修通了,我们就可以拿出去换来很多的钱。我们需要的化肥、糖食、果饼、大米、糕点,以及街子上的猪草机、脱粒机、磨面机,这些也可以从山下买来。最重要的,还可以把高压电也拉到朵白么,让朵白么的夜晚亮堂堂地如白天一样,像城里一样。木乃克古组长说这话,激动得不得了,脸红润润的,声音又粗又亮。

嘴上哗啦的不算数,要像朵白么山上的花,绽开了才知道美丽。阿鲁玛依坐在火塘边,心里道。

这天,俄卓力电话来,说要给阿鲁玛依一个大大的惊喜。阿鲁玛依高兴坏了,问是什么?俄卓力说保密。阿鲁玛依脸红着,挂了电话,转过身,跑出低矮的土掌房。在白云和花朵的指引下,来到第一次和俄卓力阿哥对歌的草地上。阿鲁玛依歌唱着。春天的花,开得干净明亮,并且,阿鲁玛依知道,这朵白么山上的花,可以一直开到夏天,开到秋天,即便到了冬天,这些小花花没了水灵,在阿鲁玛依的心里,它们还是那么美。阿鲁玛依坐在一块石头上,明亮的眼睛,看着远处山脚下的公路,光彩也像花一样。

俄卓力要给阿鲁玛依一个惊喜,这是俄卓力春天里给阿鲁玛依带来的最好的消息。阿鲁玛依看着草地上那些小花花在微风里摇曳着,在朵白么的阳光里闪亮着,阿鲁玛依的心甜丝丝的。她站起来,从离她不远的地方,扯下一根木通藤,把采来的花编织成帽子,戴在头上。

阿鲁玛依快乐极了,和蝴蝶儿一样,在草地上翩翩起舞,歌声飞扬开来,云在听,花在听,小鸟也在听,咩咩叫的羊羔,偎依在妈妈的身边,竖着耳朵,也在安静地听阿鲁玛依的歌唱:

有位彝族少年

他住在高山上

怀中的月琴圆圆的月亮

望着阿妹明媚的脸庞

哟喂

有位彝族少年

他住在云朵上

碗中的米酒朗朗的星光

听着阿妹清澈的歌唱

呦喂

有个动人的传说

少年就是天上的月亮

在那古老的村寨

少年眷恋人间的天堂

哟喂

少年吉祥的祝福

点燃熊熊不灭的火塘

少年美好的心愿

托起天涯共此的守望

歌声在朵白么的山上飞扬,阿鲁玛依的心却是已经从朵白么的山上,飞到了俄卓力的身旁。

2

高考那一年,阿鲁玛依考上省城的师范大学,俄卓力也考上了民族学院。收到录取通知书,俄卓力从木渣坝来到朵白么。那是一个下雨天,俄卓力下了车,经过沙卡,月亮田,到三家村。上山的路,是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远远从山脚往上看,小路就像蛇在山坡上伏着一样,曲曲折折,经过狗爬岩,经过鸟落石,穿过朵白么一大片的松树林。

俄卓力那天糟糕极了,从山脚到朵白么,整整爬了两个半小时。衣服被雨淋湿了,鞋子也穿帮了。最让俄卓力尴尬的,走过松树林后,在烂泥路的那一段,他还摔了一跤,衣服和裤子上沾满了泥泞。

见着的时候,阿鲁玛依认不出他来了,俄卓力尴尬得要死。

夏天,朵白么的雨,又暴躁,又多情。雨过天晴,朵白么又变成清澈明亮的世界。阿鲁玛依带着俄卓力,来到朵白么的山垭口。山垭口有一个水塘子,朵白么的人把水塘子叫干塘子。阿鲁玛依读初中以后,很少到这儿来。干塘子的水,一年四季永远是那么多,永远是那么清,也永远是那么亮。它是朵白么最美的地方,阿鲁玛依的心里,它不叫塘子,它是一个湖,是朵白么彝家人心里最圣洁的湖。朵白么山上,那些可爱的猴子、獐子、麂子,以林为家,以湖水为饮。朵白么山上的野鸡,长着好看的羽毛,从湖面上飞过,湖水里留下美丽的倩影。太美了,阿鲁玛依说,青海湖是上帝的一滴眼泪,干塘子是上帝另外的一滴眼泪。白天,水波粼粼映着蓝天白云;夜晚,星空皓月落在水里。朵白么的人,长年亲近着干塘子的水。阿鲁玛依上了高中之后,她给干塘子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天鹅湖。”

阿鲁玛依和俄卓力静静地坐在天鹅湖边。雨后的天鹅湖那么美,天蓝莹莹的,山绿油油的,水清粼粼的,朵白么成了森林、小草、鲜花的崭新世界。

湖边野生的花椒,散发出特别的香味。美丽的索玛花开在湖岸边,野生的八角、羊奶果、栽秧果,长在树林的一侧。而草地上,则闪亮着黄袍、白袍和黑袍。阿鲁玛依最喜欢吃的白袍,有着酸甜的味道,在天鹅湖周边的草地上,像眼睛一样,闪着诱人的光芒。

天鹅湖是蓝的,映着蓝色的天空绿色的树木,映着两个人的世界。阿鲁玛依依偎着俄卓力,看着朵白么圣洁的湖,她醉了,俄卓力也醉了。两个人在天鹅湖轻轻地唱起了《阿依妞妞》:

山里的布谷鸟总是不经意间来了又走了,远方的阿依妞妞却还没有回来的消息。

日子总是年复一年像做梦一样过去,远方的阿依妞妞不知你过得可好。阿依妞妞啊你不要怕,你不要伤心,爱你的我在这里永远等着你。

阿依妞妞啊你不要怕,你不要掉眼泪,爱你的我将永远等你归来,阿依妞妞,我的妞妞,阿依妞妞,我爱的妞妞。

像花儿一样美丽的阿依妞妞,我在等你回来给你一个温暖的家。像孔雀一样美丽的阿依妞妞,我在等着你想要好好的照顾你。

我选好了最美丽的首饰要送给你,爱情歌谣我是唱给你听的,站在山垭口等着你,站在岔路口等着你,等待那一辆颜色的班车将你带回来……

风住了,阳光照着美丽的天鹅湖,鸟儿不再歌唱,小虫子也停下了对鲜花和阳光的歌吟。一对恋人坐在天鹅湖边,美丽的天鹅湖见证了阿鲁玛依和俄卓力美好的爱情。

那天晚上,坐在火塘边,阿爸跟他们讲起了木渣坝。阿爸说,很久很久以前,木渣坝也是我们的家。木渣坝的四周都是大山,人们把大山叫作老凉山,山上最高的峰,叫光山。光山一年到头白云覆盖,云雾缭绕。山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森林,森林里生活着许许多多的动物,猴子啦,獐子啦,豪猪啦,岩羊啦,还有穿山甲,最多的是松鼠、野鸡、斑鸠、鹞子、老鹰、喜鹊,还有兔子……

阿爸讲的故事,说不出具体的年代。他说,那时,光山上有一个和天鹅湖一样美丽的地方,木渣坝的人把那里叫草海。草海的周边,生活着许多的汉人和彝人。最先汉人和彝人各自在自己的村落生活,互不交往。汉人种地,彝人打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汉人和彝人之间打破了互不来往的规矩,在长期相处的过程中,汉人和彝人相互融合,友好相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

阿爸卷了一锅旱烟,叭嗒叭嗒地抽,抽几口,又继续讲,阿鲁玛依的祖祖婆是一个勤劳的人。阿爸说,她学着汉人,在光山开垦土地,在土地上种下苞谷、洋芋、甜荞和苦荞,在家里养上鸡和猪,房前屋后还养了许多的蜜蜂,光山上开花的时侯,蜂儿嗡嗡地飞。阿爸说,热闹得很,每年都要酿造好多的蜜。祖祖婆一家人在光山上过着幸福的生活。

可是,这样的幸福不长久。一天,寨子里来了一帮强人,抢了祖祖婆从地里收来的粮食和家中饲养的鸡猪,还逼迫祖祖婆交出家里的财帛。家里遭受洗劫,强人扬长而去。从此,光山匪患不断,年时光景一年不如一年,祖祖婆一家的日子越来越难。

一次,强人提出要祖祖婆为他们准备半个月的口粮钱财。家里早已揭不开锅的祖祖婆,哪里去寻来这些东西?凶悍的土匪得不到粮食和钱财,他们恼羞成怒,杀死了祖祖婆和她的两个儿女,一把火烧了土掌房。

好在祖公带着最小的儿子,在头人家当长工,逃过了一劫。

木渣坝有个地方叫且格,那里是祖祖婆的娘家。祖祖婆死后,祖公带着小儿子去且格投奔。在那里,祖公又被抓去当了兵差。寄人篱下的小儿子没了阿妈,又失了阿爸,在且格不受待见,长到半大小伙的时候,来到了朵白么。

阿爸说得沉重,阿妈在旁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发着叹息,我们彝家人天性善良,却是祖祖辈辈受苦受难,要怪,就怪那些天杀的土匪。阿妈说。

阿鲁玛依的心,有些酸。

3

俄卓力在朵白么歇了三天,第四天,阿鲁玛依和他去了木渣坝。

就像阿爸说的,木渣坝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阿鲁玛依原来不知道自己家族的经历。阿爸没跟她说的时候,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根就在朵白么。而现在,她明白了,木渣坝,远比朵白么让她更具有某种不可言喻的关系。

木渣坝是让阿鲁玛依家族感到心酸和苦涩的地方。可是,现在,它也是让阿鲁玛依感到甜蜜的地方。

她跟俄卓力说,她不仅是朵白么彝家人的儿女,她也是木渣坝彝家人的儿女。

俄卓力考上大学,这是木渣坝老凉山彝家人天大的喜事。回去的第二天,俄卓力的阿爸请人杀了一只大黄山羊,明面上是庆贺俄卓力考上大学,在俄卓力阿爸的心里,其实还有款待阿鲁玛依的意思。两个孩子的关系,作为老凉山最有眼力劲的彝家汉子,又怎能看不出来呢?

还没到六月二十四哩,阿爸。俄卓力担心阿鲁玛依不适应阿爸的热情,他说。

只要高兴,彝家人可以天天都是过年嘛。阿爸跟俄卓力道。

俄卓力转过头,望着阿鲁玛依笑。

老凉山是彝人居住的地方。村民却又不全是彝人,还有十几家汉人。那晚,不管彝人汉人,他们都来俄卓力家做客。这是老凉山最喜庆的日子,俄卓力考上大学,是全村彝人最骄傲的事情,也是老凉山所有人自豪的事情。解放前没有,解放后六十年才出现的一个大学生,老凉山彝人,不,老凉山所有人家的孩子,谁有俄卓力这般出息?俄卓力是天上的星下凡哩,俄卓力家的祖坟冒青烟哩。俄卓力的阿爸阿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他们一直在那里笑。儿子考上大学,怎么能不笑呢?

阿鲁玛依那天晚上一直沉浸在欢快的气氛里,第一次看到全村人聚在一块喝酒的喜庆场面,第一次参与并见证全村人为一个彝家孩子考上大学而制造出的一场热烈的仪式。我们的阿鲁玛依,也第一次体验到了酒的力量,看到了火的力量,体验到了酒与火在人的血管中奔突的力量。俄卓力喝酒了,阿鲁玛依也喝酒了,他们第一次知道了酒的味道。酒是俄卓力阿爸自己酿的,两坛纯粹的包谷酒和荞麦酒,绵缠醇厚,算不上玉液琼浆,可这有什么重要呢?彝家人喝酒,喝的是感情、排场和气势。只要感情有,喝水也是酒。阿鲁玛依醉了,阿鲁玛依又没有醉。她喜欢全村的男人和全村的女人在一起喝酒的阵势。他们先是向俄卓力的阿爸阿妈敬酒,然后祝贺俄卓力,然后也向阿鲁玛依表达他们木渣坝老凉山彝人的祝贺。

然后,接下来,他们开始喊拳,他们喊的唱拳,好听,他们唱的酒歌,也好听。阿鲁玛依喊唱拳的本领,就是那天晚上在小凉山学会的。那种嘶哑的声音、挥舞的手势、胸胆开张的派头,演绎出急风暴雨的激情和淋漓尽致的风情,把我们阿鲁玛依身体里潜伏的因子激活了。

兰花碗里装的是包谷酒,土陶碗里盛的是苦荞酒。酒碗随地一搁,唱拳随口就出:

庄稼人,爱喊拳,赶着牛儿去犁田,牛儿拴在田埂上,趖下田埂喊三拳。四季发财喊三拳,哥俩好啊喊三拳……

这一桌才结束,那一桌又喊:

鲜花的酒呀,两朵梅呀,

二红四喜两朵梅啊,喜事喝点酒呀!

请呀敬呀,喜事喝点酒呀!

……

大哥来敬酒呀! 小弟来接杯呀!

喝了这杯不服气呀,再划两小拳呀,

请呀敬呀,再划两小拳呀。

……

酒喝了,唱拳喊过了。接下来,篝火燃起的时候,凉山上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热腾,喝酒的人,那种被酒激荡出的血性,那种粗犷和豪放,那种细腻和婉约,让我们的阿鲁玛依沉醉,一次一次地沉醉,一波一波地沉醉。天上是星星点灯,月色融融,而凉山上,却是篝火熊熊,热闹非凡。阿鲁玛依的心,被凉山的热情迷住了。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手拉着手,围着篝火又唱了起来,又跳了起来:

又是一个把你双眼点燃的七月,

又是一个把你心灵点燃的七月,

骑上你的骏马穿上美丽的衣裳,

小伙姑娘一起走进爱的火把节。

又是一个把你青春点燃的七月,

又是一个把你梦想点燃的七月,

跳起你的舞蹈奏起古老的音乐,

彝家和你一起走进爱的火把节。

咿哟,咿哟,

啊咧咧咧咧,啊咧咧咧咧。

远方来的朋友请你过来歇一歇,

一起尝尝彝家的酒彝家的岁月,

献给你的吉祥幸福千万别推却,

你栽下的友谊花朵永远不凋谢!

这是歌曲《等你一句话》,唱完,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跳月,跳月。于是,大家又伴着阿细跳月的节奏,在月光之下拍手,转身、踏脚。

阿细跳月是彝族人的舞蹈,叫“嘎斯比”,“欢乐跳”的意思。也称“阿西跳月”、“跳乐”。那晚月光很美,篝火在燃烧。木渣坝的老凉山处在沸腾的欢乐中。

西风吹荞麦黄 西山的阿细秋收忙

赛赛 今年咱庄稼收成好哎

收成好哎 家家粮食堆满仓哟 满仓哟

太阳出来 我赶着牛儿上高山

脚踏露水 我石头山下放绵羊

沙里未沙乌未沙 沙里未沙乌未沙

牛儿不吃苦心草 羊儿爱采野海棠

沙里未沙乌未沙 沙里未沙乌未沙

年轻的郎哟你笛儿吹得多漂亮

聪明的姑娘 你唱歌跳舞情意唱

沙里未沙乌未沙 沙里未沙乌未沙

劳动能手人人爱 一同跳月在西山

沙里未沙乌未沙 沙里未沙乌未沙

跳呀跳呀来跳月西山人呀多快活

沙里未沙乌未沙 沙里未沙乌未沙

沙里未沙乌未沙 沙里未沙乌未沙

跳到个月亮缺了又重圆 跳到个花开花落荞麦黄

跳到个情人成双又成对 跳个西山好风光

嘿 好风光

不是火把节,那热烈欢快的场面,却如火把节一样。彝家人与生俱有的豪爽、热情和奔放,像水一样,在木渣坝土地上流淌着。月光之下,风里荡漾着热情,含着夜的温馨,还有凉山上夏天的芳香。阿鲁玛依在诗一般的月色里,靠着松树,她顿然发现,每一个彝家人,都是天生的歌手,也都是天生的舞蹈家。歌唱饱含着野性,声嘶力竭,满满的苍凉里又蘸着满满的热烈粗犷,又不乏温柔细腻。高亢激昂处,如鹞舞空中,不断向上,不断翻转,劲头和力感在不断加强。激情欢快时,拍手、跺脚、旋转、嘶喊,节奏密实又激烈铿锵,待至低沉婉转处,又见一番新气势,如轻风之柔和,如细雨之明亮,如晨曦之通透,又如幽兰之芬芳。

粗犷和野性,极具穿透性的感染力,以火的方式,进入我们阿鲁玛依的骨髓。

阿鲁玛依在笑,俄卓力在笑。他们不会唱,但两个人牵着手,和大家一起尽情地跳。

多美的夜!

多美的木渣坝!

多美的老凉山!

阿鲁玛依醉了,她不能不醉。

4

阿鲁玛依师范大学毕业,回到了她的朵白么。朵白么是她的天堂,为她回朵白么当老师,俄卓力和她两个人别扭了好多天。

朵白么有什么好呢?

不好。

不好为什么还要去?

不好才要回去呀。

俄卓力看阿鲁玛依,认识,又好像不认识。原以为阿鲁玛依犯了糊涂,却不是。

阿鲁玛依清醒得很。

阿鲁玛依的心啊,朵白么就是她的根,她要回去守根,守好朵白么。

俄卓力不能让阿鲁玛依放弃她的决定。

朵白么是一本书。阿鲁玛依对他说,那些树木、花草、石头、白云、牛、羊、鸡、狗,美丽的天鹅湖,迷人的彝家风情,那些久远的传说故事,全是排布在书里的一个个立体的美好的形容词。它们,能孕育、能滋长、能缠绵出朵白么的纯净、欢乐、甜美和富足。就连朵白么人的苦难、贫穷、疾病、麻木、愚昧、落后,也将被这些美丽的形容词一一化解,一一吞噬,一一焕发出另一种朵白么人从未拥有却也能拥有的新的生活、新的思想、新的气象。

阿鲁玛依回来了,而俄卓力却留在了省城,进了云坤钢铁公司。

朵白么最早没有学校。小娃娃读书需要到山下的三家村,三家村远不说,关键是路难走,爬高下坎,有几处还是飞陡悬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朵白么设了一个校点,上头派了一个老师来朵白么搞双语教学。老师一呆就是三十年,阿鲁玛依考上大学那一年,老师退休了。从此,再没人愿意到朵白么。木乃克古组长不想因为上面派不来老师耽搁了学生,硬生生把在省城打工的弟弟木乃则喊回来代课。朵白么小学是两间破旧的五架房,一间用来学生上课,一间用来做老师的寝室和办公室。盖房子的时候,石头墙上前后留了两道窗子,做教室的一间,油纸绷在窗框上,风一吹,会“嘣嘣”发出声响来。学生分成两个年级,一直采用复式班双语教学,读到三年级,他们就要送去三家村。但事实上,他们读到三年级,就大多辍学了,在家里放上几年牛和羊,到能挣钱的时候,便跟着人出去找活路做。阿鲁玛依是几个一直坚持把书读下去的人之一,木乃则也是,只是木乃则读完高中,没考上大学,出去打工了。木乃则被阿哥叫回来,有些委屈,工资矮得让人伤心。但木乃则还是坚持了四年。阿鲁玛依毕业考上特岗教师,回到朵白么,木乃则辞了职,阿鲁玛依便当上了朵白么小学的双语老师。

阿鲁玛依回来,朵白么的孩子们高兴坏了。朵白么学校有望了,那么,彝家人的娃娃也有望了。

话是这样说,也有人说委屈了阿鲁玛依。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到头还是又回朵白么吃麻生生的洋芋,吃糙口的包谷饭和荞麦饭,一天到晚守着两间教室和十三个小娃娃。这肯定是阿鲁玛依憨了,要不就是吃错药了。

可阿鲁玛依说,我不憨,也没吃错药,我是朵白么的孩子,我永远离不开朵白么。

有人不相信。阿鲁玛依也没解释。最伤心的是阿爸,那些天,阿爸黑着脸,土掌房中走出一趟,又走进一趟,就是不跟阿鲁玛依说话。

白抚了,一个大学生不往大地方去,还往小地方来。从朵白么出去,又回到朵白么,这些年读的书算是白读了,有什么用呢?人家笑话!

这世上,哪个地方不是小地方呢?哪个小地方又不是大地方呢?阿鲁玛依想跟阿爸说,最后却又没说。固执的阿爸,他怎能理解阿鲁玛依的心呢。

倒是阿妈,什么都不说。娘俩在一起,还叮嘱阿鲁玛依,让阿鲁玛依好好给娃娃们上课。她说,这些娃娃,以后就是朵白么山上的雄鹰,就是朵白么山上的金凤凰。阿妈竟然还向阿鲁玛依提了两个要求,一不允许粗话骂孩子,二不允许打孩子。阿妈说,打和骂,会把朵白么的这些孩子打骂成憨包,这些孩子啊,妞妞,和你一样,是我们朵白么的宝,是我们朵白么的将来。

阿妈没有读过书,这话却是说得有远见,阿鲁玛依的心,一阵一阵地感动。

阿爸闷了好几天。后来,木乃克古组长知道这事,把阿爸阿妈叫了去,木乃克古组长说,阿鲁玛依回来,是朵白么人的福气,娃娃们有了她,以后就会有更多的阿鲁玛依考上大学,到时候,那就是朵白幺光彩的事情,一家一个大学生,不,家家娃娃都是大学生,这不是我们彝家人光耀不是?木乃克古组长说了阿爸阿妈,又来找阿鲁玛依,如此这般又重复了一遍。从那开始,阿爸的黑脸变成了红脸。

好看多了,阿鲁玛依跟阿妈说。

后来几天,阿爸仍然不说话。开学的时侯,却是借下山赶街的时间,跑文化用品店买了一面五星红旗回来送给阿鲁玛依。

阿鲁玛依笑了,看着阿爸。这是阿爸送给她的礼物,也是阿爸送给朵白么学校和十三个娃娃的礼物,她是既欢喜,又感动。

朵白么小学第一次升起五星红旗,那颜色,在空中显得特别鲜艳,红得闪眼。阿鲁玛依高兴极了,她的十三个朵白么的宝贝也高兴极了。木乃克古组长看见,伸出大拇指,连连说阿鲁玛依好,阿鲁玛依要得,学校就要像这个样子。说完这话,回身要走,却又转过来,看了一眼飘扬的五星红旗。

这是朵白么小学第一次升起的五星红旗。每个星期一上午上课前,阿鲁玛依总要把十三个娃娃组织起来,站在教室外边排成两排,举行升旗仪式。地面没有硬化,长着许多草,东一攒,西一攒。孩子们站在那里,唱国歌,行注目礼。时间长了,形成了定例。每周结束,阿鲁玛依把五星红旗收起来带回家,整整齐齐折叠了放在柜子里。

一天,木乃克古组长下山去三家村村委开会,散会后顺着去了村完小,他去见梅嘎校长,说是要请梅嘎校长去看看现在的朵白么小学。木乃克古组长有心,请梅嘎校长去看是真,跟梅嘎校长要功放机和扩音机也是真。梅嘎校长是爽快人,答应给校点添置一套音响。他让木乃克古捎信回去,告诉阿鲁玛依安心在朵白么,把十三个彝家小娃娃教好,培养好。梅嘎校长五十老几的人,身体不好,多年糖尿病把他折磨得干瘦瘦的,声音却是洪亮,说等学年期末考试,朵白么学生的成绩进步了,就向中心学校申报让阿鲁玛依当先进教师。

算数不?木乃克古眼睛一抬,盯着梅嘎校长。

梅嘎校长也把眼看着木乃克古,我们彝家人,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咱们一言为定。

两个人当真还击了掌。梅嘎校长要留木乃克古吃饭,木乃克古不吃,笑咪咪走了。

5

小康路上,不能落下任何一个人,不能落下任何一个民族。

一段时间,朵白么来了很多人。村干部来了,乡干部来了,还有县里的人也来了。这些人一来,木乃克古组长就忙,带着他们,先是在朵白么山上转悠,后来又是挨家挨户调查,问生活,问收入,连种了多少地,养了几只鸡,养了几头猪,都记在小本子上。朵白么的人不明白这是干什么。但后来明白了,县里来的扶贫队长——那个戴眼镜的瘦瘦高高的叫李梅的小姑娘告诉木乃克古,说朵白么很美,但朵白么也很穷。他们说,来了解情况,就是要和朵白么攀亲戚。

这不是访贫问苦吗?木乃克古说。

对对对,就是访贫问苦,贫穷是病,我们要把脉问诊,分析病根,找准路子,让我们朵白么每家每户都过上幸福的日子。

话是这样说,朵白么是上不巴天,下不巴地,没有钱,穷根咋除?谁不知道,单单看跌马滚爬直林林的大皮坡和陡林林的悬岩,就要把朵白么人的幸福路给堵死。木乃克古组长在朵白么是见过世面有阅历的人,说的是实打实的话。

说到路,李梅队长接过话头告诉木乃克古,国家组织一切社会力量参与脱贫攻坚,省里的云坤钢铁公司分到县里来结对帮扶。县里决定了,朵白么就是云坤钢铁公司的结对帮扶村。喏,你看,我们工作队里的老张,就是公司派来参与扶贫工作的代表。李梅手一指,木乃克古便看见那个老张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小本子,正在上面写着什么。

半个月之后,李梅队长和老张专门为修路的事,又来了一次朵白么。木乃克古这才相信,云坤钢铁公司真的来帮助朵白么修路了。并且,老张还告诉木乃克古,说,公司派来负责道路勘探设计的,是你们这个地方叫俄卓力的人。

谁?木乃克古问。

俄卓力。

李梅一旁答道。

啊?俄卓力!木乃克古睁大眼晴,有些意外,意外之后,又说,好了,好了,这就好了。说完又是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地笑,笑过,又是一阵点头。

李梅和老张不知道木乃克古为什么这样说,又为什么这样又笑又点头?两个人都没问,却是互相看了一眼,也笑起来。

李梅队长和老张一下山,木乃克古就把这事告诉给阿鲁玛依的阿爸阿妈,他们本想等俄卓力到来才告诉阿鲁玛依的,却不料阿妈把这事先说了,阿鲁玛依这才想,俄卓力说给她的惊喜肯定就是修路这事了。

俄卓力来的那天,木乃克古组长早上就杀了两只大土鸡,还让老伴和荞面蒸了一大木甑荞疙瘩。酒,彝家人不缺,木乃克古去年腊月上酿的还有两坛。其他菜,不用木乃克古操心,老伴炸了朵白么人最爱的洋芋皮和荞丝,又酥又脆的核桃仁,黑毛猪的火腿肉,地道的土鸡蛋。老伴问够了没,木乃克古掰着手,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五个,就才五个菜,不行,少了,怎么也要弄出一八仙桌子菜来。老伴眼瞅着木乃克古,你会说,却不见你会做。木乃克古坐在矮脚凳上,裤腿卷得一只高一只低,呵呵地笑。

中午,李梅队长带着一行人直接到来木乃克古家。俄卓力呢,没有跟上来,村岔路口跟老张打了招呼,去了阿鲁玛依家。

尊贵的客人来了。那晚,木乃克古组长的院子里好是热闹。桌子摆好了,苞谷酒满满地斟上,老伴准备了满桌的菜,蕨薹菜、核桃花、小刺花、棠耳花、干竹笋。还有两道菜,老伴竟然还做了竹荪鸡和炒干菌。竹荪是朵白么山上采来的,菌是朵白么山上出产的奶浆菌,被阳光晒干,又用水泡活,炒熟后,虽然少了一分鲜味,却是香味不减,吃在嘴里,阳光味似是更足。

俄卓力问给有红豆酸汤?阿婶说,少不了。又问给有炸洋芋?阿鲁玛依在一旁笑,回头跟阿婶说,俄卓力就是舍不下炸洋芋。

说说笑笑,碗筷就摆好了。彝家人入席有仪式感,开席也挺讲究,大家坐定,李梅队长要木乃克古说几句开场白,木乃克古不紧张,端起兰花碗,说,彝家人的规矩,客人到家,无酒不成敬意,尊贵的客人来到我们朵白么,帮助我们彝家人。我们用自己酿的包谷酒表达心中万分的感激之情。话音甫落,李梅队长身后,百灵鸟叫的声音便开唱起来,阿鲁玛依穿着美丽的彝族服装,从屋子里轻轻款款走出来,她的手里端着一杯酒,嘴里唱道:

苏木地伟喔

确波果拉苏

你我哽地说

莫拉果特波

你木呷节勒

纸节波果达

纸张我木都

色拉你喔苏

苏尼苏达洛洛

苏呢说达朵朵

阿鲁玛依一开头,众人也跟着唱起来。

这是彝家人的敬酒歌。敬酒歌唱毕,喝下醇厚的包谷酒,这才开始品尝主人家准备的丰盛的菜肴。

那晚,我们的阿鲁玛依美丽极了。俄卓力的心里,阿鲁玛依是朵白么满山满洼的映山红中,最美的那朵俏立枝头的映山红,是守护朵白么的天使和圣女。阿鲁玛依穿着右衽宽长的上衣,那衣服,衣袖和胸襟上绣着金红的花纹图案,衣领上镶着细细的银泡,帽子上缀着红缨和珠料,美丽端庄,又见热烈,又见活泼。俄卓力迷了,日夜思念的阿鲁玛依,让他心神摇曳的阿鲁玛依,那一分钟,真成了落入人世间的仙女。活泛、纯真、善良而又美丽的阿鲁玛依,似火一般燃烧着,又朴实,又恬静,又灵动。阿鲁玛依让俄卓力着魔似的发着呆,空气不流动了,世间美好的风景,俄卓力的眼里,只有阿鲁玛依她的笑容,她的歌声,她的动作,她的颜色,她的温润和柔和。其他所有的人在他的眼里离去,其他所有的声音在他的耳里消寂,其他所有的颜色黯然失色。甚至,阿鲁玛依的笑就是他在笑,阿鲁玛依的声音就是他的声音,阿鲁玛依的方式就是他的方式,阿鲁玛依的选择就是他的选择,阿鲁玛依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甚至,阿鲁玛依的爱就是他的爱,阿鲁玛依是朵白么的,他也是朵白么的。可怜的俄卓力,可爱的俄卓力,痉挛起来,疼痛起来。多少些时日,他的肉身留在躁动的喧闹和繁华的省城。他没有代替阿鲁玛依在那个地方获得他和他们需要的东西,相反,阿鲁玛依却代替他在美丽的朵白么寻得了他渴望得到的安宁。

俄卓力在起伏。

他的心,他的热情,一直在起伏。

月亮升起来了。俄卓力和阿鲁玛依悄悄走出院子,挽着手,向着美丽的天鹅湖去。

月儿落在了天鹅湖。星光越来越亮,白色的亮,黄色的亮,有的显眼,有的隐约,也一起落入天鹅湖。阿鲁玛依和俄卓力迷离了,月色和夜气在他们眼前如轻纱如羽翼。那个时刻,黄昏的天鹅湖,风起微凉,撩着两个人浅浅的心意,和两个人深深的爱意。夜色安谧,其间又只闻两个人款款的心声。阿鲁玛依靠着俄卓力,天鹅湖迷离在月光之下,她迷离在阿哥的声息里,轻轻说,阿哥是雄鹰,从遥远的地方飞来,飞到我们美丽的朵白么,帮助彝家的儿女,把幸福的路修通,把幸福的生活过。阿哥哟,阿哥,我心爱的阿哥,你来到朵白么,你的根就在这里,你的梦也在这里。

阿鲁玛依低低地诉说,声音又绵又柔,如梦语呢喃。那一时刻,这世间的故事,便仅是阿鲁玛依和俄卓力阿哥的故事。这人世的风情,便是阿鲁玛依和俄卓力阿哥的风情。

……

6

从三家村到朵白么,线路的勘探不仅艰苦,而且危险。整个坡面六十到七十度,坡陡岩峭。每天,俄卓力带领队员下山、上山,钻树林,过陡坡,爬悬崖,早早去,迟迟归。每晚还要在昏暗的灯光下,整理数据,绘画图纸,没日没夜地干。木乃克古组长的任务是后勤保障,他的工作倒是做得好,每日里背着水和干粮,跟着俄卓力他们,有时还被俄卓力喊了当下手。木乃克古那高兴劲儿,每天也让俄卓力和工作队的其他人都受感染。

俄卓力问木乃克古为什么这般高兴?

他说,我爹今年八十九岁了,还没见过小轿车呢,赶明儿把路修通,把车开到朵白么,也让他看看。你要问我为什么高兴,就为这个吧。如果还有,就是路修通了,我们的生活也方便了。木乃克古明明朗朗的话,让工作队的人大受感染,情绪被鼓动起来,恨不得抓紧时间,赶紧把设计拿出来。

开始的两天,木乃克古组长跟着勘探队去山里,他让老伴在家做好中午饭,给他们送进山去。阿婶辛苦极了。阿鲁玛依心疼,心里也担心勘探队的人不习惯朵白么的饮食。

阿妈,俄卓力阿哥他们的生活,安排来我们家吧,你在家里做饭,让阿爸每天去给俄卓力阿哥他们送去,阿婶太辛苦了。阿鲁玛依说。

阿爸一旁答道,早说了,木乃克古组长不同意,勘探队的人只能在他们家,不允许去别人家。

他是组长,得把客人照顾好。阿妈说。谁也拗不过他这只朵白么的山鹰。

那我跟阿叔说去。阿鲁玛依坐在火塘边,望着阿爸。阿婶那么一大把年纪,天天做饭天天送饭,肯定受不了。说完,站起身还真就去了。

做饭的事,阿鲁玛依没说通。送饭的事倒说通了。阿鲁玛依说,每天中午由阿爸去,还顺带可以帮着俄卓力阿哥他们。

勘探队的伙食,本来李梅队长是安排在山下三家村的。朵白么的人不同意,说勘探队来帮助朵白么,朵白么的人理所当然要把客人待好。全村百多户人家,还怕招待不好他们?李梅一再坚持,朵白么人一再反对。见如此,李梅便作罢,心想,勘探结束,按上级规定把生活费交给他们。

事情就这样交给了朵白么,木乃克古呢,自然高兴,直接把勘探队的人安排在自己家。我是组长哩,这事组长说了算。他跟朵白么的人说。阿鲁玛依的阿爸阿妈不高兴了,说,俄卓力带着尊贵的客人来,我们家最合适,俄卓力和阿鲁玛依他们是好朋友。木乃克古一听,喝了碗里的酒,手往嘴上一抹,说,不许争不许抢,我是组长,这组长不能缩着头,招待客人的事就定在我们家吧。说完不理会众人,红着眼,披了披肩,歪着身上了楼去。众伙知道木乃克古醉了,不想扯这事,这是给大伙下逐客令,他要睡了。

这事定下来,从此见天有人去木乃克古家帮忙做饭,也见天有人往木乃克古家送些青白蔬菜,甚至,有四五家还砍了火腿和把家里的土鸡蛋送来。木乃克古对这些事倒没说,他的心,和勘探队的人一样,被朵白么的人感动着。

阿鲁玛依这段时间,心情也像朵白么山上的鸟一样,开心得很。梅嘎校长答应的音响送上来了,只是,学校的电力很弱,扩放的时候,机子有时带动不起来。但有总比没有好。电力强的时候,她给学生放歌,放《社会主义好》、《歌唱祖国》、《白桦林》、《迎来这一天》,还有《筑路歌》……一放,声音从喇叭里扩出去,朵白么的人都能听到,就连山上的松鼠、老阳雀……那些动物们,也听出味道来。

周末,阿鲁玛依不上课,跑去帮阿婶做饭。她和俄卓力的事,阿婶知道。我们美丽的仙女,何时能把咱们的雄鹰迎来朵白么?阿婶笑。阿鲁玛依抿着嘴,然后露出白白的牙,脸上一片红,目光又是清亮又是迷离。她想告诉阿婶,告诉朵白么,等把路修通,等朵白么真正富裕起来,他和俄卓力阿哥就在一起了。甚至,她还想告诉阿婶,那个时候,她愿意给俄卓力阿哥生很多的孩子,一个,两个,三个,她带他们玩,带他们读书。俄卓力阿哥呢,就让这只雄鹰去做他飞翔的事业。

可是,阿鲁玛依不说,她怎能把这心事过早地告诉别人呢?

中午,阿鲁玛依让阿爸在家,她去给俄卓力阿哥他们送饭。她还告诉阿爸,以后周末都由她去送。

勘探作业结束,意味着勘探队要撤了。行前,俄卓力来到朵白么山头上,他的旁边,站着美丽的阿鲁玛依。

朵白么,我还要回来的。俄卓力告诉阿鲁玛依。那一分钟,俄卓力的眼里,全是朵白么的样子,山,水,树木,泥土的颜色,小草,各色的花,地里的粮食,还有天空,白云,天鹅湖,甚至,就连朵白么村里升起的炊烟,俄卓力和阿鲁玛依都闻出了味道。

第二天早上,阿鲁玛依邀请俄卓力和勘探队的人去了一趟朵白么小学。

他们在那里举行了一次升旗仪式。

7

六七月份的朵白么,是一个绿色的世界。树木蓊蓊郁郁,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在恣意生长,地里的包谷开着天花,洋芋也花蓬蓬的,抽穗育浆的关键时期来了。

这个季节,也是朵白么雨水最丰沛的时候。晴天朗朗,说不得转眼之间就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学校期末考试一结束,意味着就要放假了。考试之前,梅嘎校长打来电话,学生的暑期作业,中心学校已经发下来了。

阿鲁玛依要安排时间,去三家村领取学生的暑期作业。可是,我们知道,朵白么校点就阿鲁玛依一个老师,上课期间,她实在抽不开身。

周末去。她跟梅嘎校长说,周末有时间。

那就周末吧。梅嘎校长回道。

周六那一天,天气不好,从早上到傍晚,天像漏了一样,哗哗地下着雨,唰唰地飘着雨。阿鲁玛依从学校回家之前,跟俄卓力通了电话。她想俄卓力了,她问俄卓力什么时候能回到朵白么?应该有一段时间,俄卓力说,他让阿鲁玛依一放假就去他那儿。

周天早上,雨小了一些。到了中午,天放晴了。阿鲁玛依跟阿爸阿妈打了招呼,一个人下山去了。

天空越来越蓝,阳光越来越是明亮,漫山遍野的绿,让朵白么有一种通透的干净。生意隆隆,生机勃发,一切的力量在朵白么滋生出来,一切的力量也在我们阿鲁玛依的心里滋生出来。

路,还没有开始修。但是,俄卓力告诉她,已经很快了。修路的时候,俄卓力阿哥还要回来的,阿鲁玛依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她已经看到通向朵白么的宽阔的大路的样子。

……

俄卓力那天再次接到电话,是下午三点,老张打给他的。那个时候,他正对朵白么公路设计方案进行最后的修定。

老张的声音很沉,语速很慢。他告诉俄卓力,阿鲁玛依领了暑假作业,在回朵白么的路上遇到了山体滑坡。

……

朵白么的阳光还在鲜亮,空气显得非一般地沉重。阿爸阿妈来了,十三个孩子来了,朵白么在家的人来了。十三个孩子在草地上站成一排,哭喊着阿鲁玛依老师。声音稚嫩,童气悠悠,一喊,几个便放开了声大哭起来。

回来吧,老师。

回来吧,老师。

快回来吧,我们的阿鲁玛依老师。

很多人在现场搬着石头,铲着沙泥。阳光热辣辣地照着,阿爸阿妈努力地向前,几个人拦在他们前面。阿妈没有哭,大声地喊阿鲁玛依。两只手死死地扯住衣襟,死死地像要扒开自己的心,给别人看了疼一样。一起一伏地呼吸,一起一伏地疼痛。继而,两只手又向前方伸出,在空中抓舞,好像要把遥远的阿鲁玛依从遥远的地方招回来,喊回来,拉回来,扯回来,然后再放回自己的怀腹里去。

阿鲁玛依。阿妈的阿鲁玛依。

阿妈的……阿妈的……阿妈的阿鲁玛依呀……

阿爸分开众人,他的手脚发着抖,跌跌爬爬过去,扑在淤泥处,双手扒着砾石泥沙。他的耳里,有一个声音正在那里呼喊,阿爸救我,阿爸救我……那是阿鲁玛依的声音,阿鲁玛依的声音,像草芽儿的尖锐,从淤泥里冒出来,钻出来,挤出来,刺出来。仿佛,他也看见了阿鲁玛依,背着书,站在雨水里,站在石堆里。书,被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而阿鲁玛依,满身淤泥,又是满身血迹,血肉模糊中又见满身窟窿。她的眼睛亮着,从没有那般的亮,看着阿爸,她笑着,又哭着,又在喊着疼,阿爸救我,阿爸,你快来救我……

俄卓力赶到,正是午夜的时候。老张和他一起来。到了三家村,梅嘎校长找了手电,又请三家村的两个老乡连夜饶路把他们送上朵白么。

阿鲁玛依还是没有找到。木乃克古组长见到俄卓力和老张,眼睛红肿着。阿妈躺在条椅上,身上盖着毛毯子,两只眼望着窗外。朵白么村最老的祖奶奶也来了,她一边掖着毛毯,一边拉了阿妈的手,儿呀,这是咱们朵白么人的命,这路上,我们朵白么祖祖代代不知死了多少人。儿呀,你可要平平安安啊。祖奶奶抹完眼泪,一阵哀声叹气。

俄卓力见到阿妈,一声大一声小地喊着阿鲁玛依。阿妈平时不会叫阿鲁玛依的名字,她叫阿鲁玛依妞妞,妞妞、妞妞地叫。有时不叫妞妞,叫阿鲁玛依儿,左一个儿呀,右一个儿呀。那个时候,阿妈躺在条椅上,就是如此这般喊。她喊一声,俄卓力的心疼一下;她喊一声,俄卓力的心又疼一下。俄卓力走过去,握住阿妈的手。村里的二婶子一旁说,阿鲁玛依很快就会回来,她的阿爸去带她了,他们夜里就可以回来,我们朵白么的人,都在这儿等着她回家。

那一夜,朵白么的人没有睡去。整个朵白么在月光之下,流淌着悲伤和凄凉。

第二天,太阳一升起,木乃克古组长带领村里的人就来到山上。有人远远地看见俄卓力坐在草地上,旁边的刺蓬处,阿鲁玛依的背篓搁在那儿,几本书在刺蓬上。木乃克古他们看到了阿鲁玛依。那时,阿鲁玛依,朵白么的阿鲁玛依,被俄卓力抱在怀里。僵硬的却又是柔软的阿鲁玛依,污泥裹身的却又是纤尘未染的阿鲁玛依,停止了一切动作的却又涌动着无限活力的阿鲁玛依,被俄卓力轻轻抚摸着。她的脸上,污泥早被俄卓力拭净,血迹点点,凝固在脸宠上。俄卓力的指尖流着血,几滴落在阿鲁玛依的脸上,早晨的阳光下,显出非一般的红。

人们围着俄卓力,俄卓力抱着阿鲁玛依。大家不说话,却自觉地让出一个豁口,任凭阳光打在俄卓力和阿鲁玛依的身上。

俄卓力俄卓力,木乃克古叫。俄卓力俄卓力,又叫。

未语,沉默。俄卓力看着怀里的阿鲁玛依。

风住了,一切声响被凝固,一切气息被凝固。朵白么的鸟停止了飞翔,林子里的松鼠不再活动。那些泥石堆在那里,我们的阿鲁玛依,人世间最柔性的、最美好的、最可爱的、最聪颖的、最炽热的、也是最活跃的阿鲁玛依,与那些冰冷共为一体,与那些坚硬共为一体,如花一般,在阳光下,在朵白么的世界里,一点一点地绽放,一片一片地绽放。血与水,血与土,血与石,也是共为一体,还有,血与那些曾经洁白,永远洁白的纸张和文字也是共为一体,他们,都如花一般,在朵白么山上渐次绽放,一一绽放。

……

那个时候,阿鲁玛依美丽极了,安静极了。

阿鲁玛依无语,俄卓力便无语。俄卓力无语,朵白么便是无语。俄卓力看阳光,阳光就在那里。俄卓力看远方,远方就在那里。俄卓力看阿鲁玛依,阿鲁玛依就在那里。那一分钟,俄卓力沉默,众人沉默,朵白么沉默。所有的沉默,如朵白么大山一样,凝固声息,也凝固朵白么所有发生和正在发生的疼痛、失落、甜蜜、幸福,以及无望和希望。

然后,俄卓力站起来。然后,俄卓力就努力地站起来。

他站起来,然后又努力地俯下身去,抱着阿鲁玛依,抱着他的阿鲁玛依。一步一步,绕过树木,绕过枝桠,绕过荆棘,绕过石头,绕开泥塘,绕开所有妨碍他和阿鲁玛依前行的一切障碍。

他把头低下去,俯在他的阿鲁玛依的耳边,轻轻地说,柔柔地说,阿鲁玛依,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吧,别怕,阿哥带你回家……

于是,朵白么弯弯的山路上,便响起了沉沉之声,重重之声,缓缓之声,苍凉之声:

回——家——啰!

回——家——啰!

十三个孩子站在村口的道路上。最大的两个,捧着阿爸送给阿鲁玛依的那面红旗。他们没有哭,却是排着整齐的队形,迎接他们的阿鲁玛依老师回家。

8

俄卓力辞职了。

他来到了朵白么。他去找梅嘎校长,找中心学校,他要代替阿鲁玛依,守在朵白么小学,守住朵白么的十三个孩子。

新学期开学,梅嘎校长送来了阿鲁玛依“优秀教师”的荣誉证书,跟木乃克古组长又讲起了打赌的事情。

那一刻,俄卓力的心突然紧了一下。

他回到住处。俄卓力的住处,就是阿鲁玛依先前住的地方。曾经,李梅队长和木乃克古跟他说,让他住在木乃克古家,或者,就住在阿鲁玛依的家里,他拒绝了。

他说,就住在朵白么小学。

俄卓力以代课老师的身份,留下来了。

俄卓力留下来,代替阿鲁玛依守着朵白么,守着朵白么小学。那天夜里,俄卓力跪在淤泥里刨的时候,他就跟阿鲁玛依说了。当时,俄卓力双手合在一起,祈祷着自己找到阿鲁玛依。他愿意和阿鲁玛依一样,把朵白么当作自己的根。他守着朵白么,守着阿鲁玛依。或许,冥冥之中的定数,阿鲁玛依听到了俄卓力的声音,然后,我们的俄卓力就找到了她的阿鲁玛依。

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寻到阿鲁玛依,他对她说。

阿鲁玛依被安埋在天鹅湖边,立碑的那天晚上,俄卓力一个人在天鹅湖守了一夜,相同的话,他又说了一夜。

去到朵白么小学,俄卓力收拾阿鲁玛依遗物的时候,发现了阿鲁玛依写下的日记。阿鲁玛依有写日记的习惯,可是,他从来没有看过阿鲁玛依日记的内容。那天晚上,昏暗的灯光下,俄卓力第一次走近阿鲁玛依,第一次真正理解阿鲁玛依身体里流淌的纯正的彝人血统里的热烈、执着、爱以及善良,他明白了阿鲁玛依为什么那般执拗地回到朵白么。

……

我爱朵白么。我爱朵白么山上迷人的天鹅湖,爱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株小草,草地上盛开的野花,森林里奔跑的动物……我的爱渺小而缠绵,微弱而持久。我喜欢听朵白么彝家人火塘边讲述的阿黑哥的故事,喜欢借着柴火的光阅读彝家的创世神话,喜欢看彝家人聚在一起热烈地喝酒,唱酒歌、划拳。那种奔涌的力量,从我们彝人正统的血液里汹涌出来,以嘶哑的声音形式,以洒脱不拘的动作形式,从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里流出来,那是朵白么人释放出来的火的力量,不断燃烧,不断蕴积,又不断奔涌。

……

我喜欢朵白么天空的云彩,山坡上啃草的羊群,喜欢彝家人的左脚舞,喜欢穿着漂亮的彝家人的服装,在草地上翩翩起舞,和阿哥们款款地对着情歌。

……

然而,我的心是多么地纠结和疼痛。我多么希望俄卓力回到朵白么,我愿意为他去守着一堆烟火,和他唱上一辈子的情歌,为他生许多的孩子。我们在一起养鸡,种地,栽菜,养花。

……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呢?我的阿哥他是山里的雄鹰,血统里流着彝族人纯正的血液,他的心在远方,我怎能拖累阿哥的后腿。

……

朵白么人太落后了,生产落后,生活落后,教育落后。我想改变朵白么贫穷落后的一切,我要好好教育朵白么的孩子,把他们培养成朵白么新一代的彝人,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有更文明的生活习惯,让朵白么的未来更美好,更幸福。

朵白么培养了我,我要努力地回报我的朵白么。

……

听说,我们朵白么要修路了,阿哥要回来帮我们修路了。真好。可我又多么害怕见到我的阿哥啊!我实在不愿想看到阿哥失望的样子,希望以后有一天,阿哥能理解我回到朵白么的心吧!但愿吧!

……

我终于见到我的俄卓力阿哥了,我的心在跳动,我身体里的血在奔流。俄卓力阿哥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腼腆温和,小声小气,可比原来红润了。没见的时候,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阿哥说,可是,等见到阿哥,我却什么都忘记了,也什么都不想说了。

……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两句话:

改变朵白么从教育开始!

我想我的俄卓力阿哥了。

朵白么黑咕隆咚的夜,风呼呼地刮着,刷刷地弄出一些声响。书桌上堆着十几本作业,还有几盒粉笔,有的没打开,有的呢,装的全是碎小的粉笔头。

灯光下,俄卓力默默地流着泪。

9

朵白么小学的五星红旗照常在飘扬,俄卓力的心安在学校和十三个孩子的身上。学校仍然和阿鲁玛依在时一样,不同的是,第二年四月份,路修通之后,俄卓力请老张从省城带回了草籽和格桑花的种子。李梅队长呢,还替他从朋友的苗圃免费弄来了六棵手膀粗细的樟木树和两棵玉兰,他把树栽在学校开阔的地带,把草籽撒在空地里,又在旗杆处种了一小片格桑花。

朵白么紫荊花开的时候,俄卓力是天天去天鹅湖,那紫荊花,参差玉蕊暗香盈,娇俏嫣然贵不争。一树小花开正好,几人识得这芳名。这是榕峰诗人尹碧静的一首诗,俄卓力读过。那个时候,俄卓力不知道紫荆花是什么样。一次来朵白么,阿鲁玛依和他去天鹅湖,村旁的山坡上几棵树开着玫瑰红的花,花冠如碟,花丝细长。阿鲁玛依告诉俄卓力,那叫清明花,又叫紫荆花。天鹅湖到处是。俄卓力读到尹碧静的《豆科紫荆》,对这种植物才有了认识。他和阿鲁玛依一样,把紫荆花、映山红、小雀花和火棘花称为朵白么四大名花。四大名花的花色鲜艳明净,又端庄素朴,就像彝族姑娘服饰上精美的刺绣一样。

路修通的那天晚上,俄卓力没参加篝火晚会。李梅队长来学校寻他的时候,他已经去了天鹅湖。彼时,月色如玉,笼着美丽的天鹅湖,清风习习,水波粼粼。俄卓力的面前,天鹅湖被幻化成绝美的仙境。他给阿鲁玛依带去了两顶花环,一顶是映山红编织的,一顶是紫荆花编织的,他把花放在坟的前面,花的艳丽在月色之下深沉而又热烈。他坐在那里,一只手扶着碑,一只手支在膝盖上杵着下额。夜,在俄卓力的眼里变得空旷和虚无,也就在这空旷和虚无里,俄卓力看到了天鹅湖隐在黑暗中的光明。

他开始与他的阿鲁玛依说话了。他说,妞妞,今天,咱们朵白么的路修通了。你开心吧,你应该开心的吧。我不走了,妞妞。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我要在朵白么完成我们两个人的梦想,把咱们朵白么变成圣洁纯净的天堂,让更多的人来看朵白么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来看朵白么绚丽的花,我要把朵白么打造成天然的彝族风情园。你可不能笑我,妞妞。我要在朵白么的土地上种大片大片的重楼当归,种上大片大片的万寿菊。在朵白么山坡上放养成群的牛羊。对了,你喜欢蜜,我就在天鹅湖边养许多的蜜蜂,让你整日里看着花,听蜜蜂嗡嗡的唱歌……

俄卓力在月光下静静地坐着,俄卓力又在月光下轻轻地诉说着。山下,喧闹的声音还在继续,熊熊的篝火还在燃烧。他看见有一团光亮从山下向山上移来,并且,隐约里有人在呼唤着他——那是李梅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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