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河

这不仅仅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还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到过南方的一个村庄，正值夏天，村庄前坡上却寸草不生，光溜溜的，一条伴奏着乐章的河自南北把村庄掰成两半，河道峡谷有一坟墓，古色古香，对面的岸边柳树成荫，有块石头昂立其中，煞似人像，凝望着河，有人说这是位老船工。

  ——题记

【 一 】

老船工坐在船尾的甲板上，衔着烟，静静地望着缓缓流动的长江。夕阳给他布满皱纹的额头抹上一层淡黄的金光，远处那套着黄昏面具的都市像一个睡不够的少女，很美，犹如鲁本斯的油画。没有什么比这片仙境更令人陶醉了。这使他想起了过去，他来时第一次上船也是这副模样。他尽力抽着烟，不想去回忆往事，怕自己伤感。与所有晴朗天气一般，天空的星星一眨一眨地看着底下喧嚣了一日静下的大地，像美人的眼睛，这使他想起了南方的女人。

她如今咋模样了？总不该是很糟糕吧！他昨天上街看到一个女人很糟糕，很憔悴的模样，上午帮一位年轻的嫂子抬米，路过上海路看到的女人也是糟透了，会不会……他不敢往下想，一想出病来，就干不了活，就没工资。

一想到工资又使他想起有两个月没寄钱回去，家里上有老父老母，下有两个长大能勉强把农活揽下来的儿子，还有四个挨着年龄的姑娘……谁号召多子多福的，总是自己瞎了眼跟着死政策走，想到这里，又免不了嘀咕几句。

一支烟熄了，又点燃一支。他静静地坐着，像木刻似的。恼人的事就像这脚下的波涛，一波未止，一波又起，昨天又来了个伙计，死皮赖脸地缠着要钱，说他小女儿病了……可鬼知道……

昨天为这事，他也是熄了一支，这已成为习惯，烟成了帮他思考问题的伙计。最后，他还是答应了年轻的伙计

“同舟共济，五百年修得嘛！”

一日从宜昌回来。习惯了的船工生活，谈不上浪漫，也谈不上惊险，反而停泊在港口感到无聊。又迎来了一个黄昏，他把烈酒、花生拿到船尾，怡然自得地享用起来，一面眯着眼睛滴溜溜地瞄近处水域，穿着三点式五彩缤纷泳装的女子，穿梭其间，浪漫极了，不禁憧憬起来。

这时船舱霹霹啪啪响成一片，是哪个伙计带媳妇上船散心来啦，正想着，从水手舱迎来了一位少妇，神色慌张，脸颊微红，本来就不多的衣服，加上那丰满身体拥有的曲线美。简直跟没穿衣服一般。

她结结巴巴说不上来，只有唇在一张一弛，老船工安慰了一下，她半天才把丈夫遇难的事说清。最后谈到了钱，老船工做梦也没想到这伙计会死得那么快，沉思了片刻，而伙计的女人却“呜—呜—”哭了起来，老船工上前劝她，却也施不上计。

也不知出于怎样一种心情，使老船工毛遂自荐帮着少妇收拾伙计的后事，从医院到火葬场，没停下过一分一秒，而让这女人闲着。

在安排妥死者的后事的夜里，死亡的叹气悠悠然飘出窗外，钩起一轮明亮的新月，郊外迷失方向的夜莺叽叽咕咕，叫不完的思绪，声声汽笛隐隐约约传入耳际。哭泣了一整天的两个小女孩已熟睡过去，缓慢的呼吸与弥漫的淡淡花香混合着，像天使垒起了回忆的彩桥。夜很美，死亡孕育出来的也大抵都是美丽的。就像眼前这个少妇的美，足可使莫奈花园里的妇女嫉妒。而她的男人，年纪轻轻地走了，仿佛走的心甘情愿，没留下了一句能证明他将告别的话。

“你恨你的丈夫吗？”老船工轻声问道。

“恨也没有啊！”

“那么你以后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

“不谈远的，眼前就欠一身债。”

少妇停了停说。

老船工无以回答，只默默地看着眼前这女人，女人似乎明白老船工眼神的含义，她挪动着身子，慢慢委身于老船工。但老船工的手始终没有抬起来，而站了起来，论生理他完全应付得了这个生命力趋于旺盛阶段的女人。老船工离开了那间不再陌生的小屋，吱吱呀呀，上路了，也许他在想，他的生命归宿就是船，除了船便是属于南方的南方。

想知道故事结局的人，如果放下这个故事不看便是冤枉。

有那样一条船，是老船工终生难忘的，他的家乡的山坳里一沓沓装模作样的流淌着，那是夕阳留给大地的一吻，吻出了老船工美丽的初恋。黄昏里发生的故事大都百听不厌：与他一样青春年少的小芳挑着柴火，不慎掉进小河里，小河不深，多乱石，这一掉不得了，小芳的裤子竟砸了个偌大的口子，露出白闪闪的屁股来。正在河边放牧的老船工，没怎么费力便瞧见了。小芳又气又羞又不好说，偶尔从胯下划过的鳝鱼，光溜溜的，长长的，使她惊恐万状，直打哆嗦，却也不好意思站立起来，最后只得求助老船工，老船工急不可待的跑回家，取了妹妹的衣服来。

就这一次帮忙，却定下了终身大事，曾一度被乡里传为美谈，这是后话。

【 二 】

回到船上后几个伙计，年少的，年老的，都拿老船工开心：有人说勾引上美人了；有的大夸宝刀不老，有的甚至说癞蛤蟆吃上肥膘的天鹅肉了……更有一些不堪入目的话，竟美美地端上来。老船工怒不可遏，却无可奈何。

明摆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干脆不再洗下去，顺水推舟，接受了少寡妇的一次次邀请，少不了能呷上几盅酒，几茬花生。其间点上烟，吞云吐雾一番，使得屋里的大人、小孩飘飘欲仙，免费去了趟天堂。再看上几眼惹人眼红的少妇，心里虽痒痒的，却也满足了，仿佛自己的血汗钱白花花流进这寡妇的口袋，也是一种满足。

老船工有染，大伙儿这才确信无疑。几个追求的竟在暗中较量起来，这回自然不肯轻易放过，直闹得满城风雨，名声越来越坏。

后来，长江上下跑船的，几乎知道了老船工，一个年纪不大的老头子，知道名字的反而寥寥无几。

这时老船工才觉得失了体面，一个劲儿要回南方的南方，探访他的女人去。头头知道冤枉了老船工，但这种私事又不好调解澄清，最后劝慰一番，无济于事，就放了回去。这一回去，竟一年半载没回来，大伙猜不透何故，瞎编了不少故事。为此，船队召开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公众会议，为老船工平反昭雪，然后把会议记录寄了过去，不巧，被他女人接去。

女人因而醋意大发，越往里想，越是气恼，整天躺在床上等死，不弄饭，也不吃饭。她咬定老船工外面有相好，难怪好几个月不寄钱，给那妖精迷住了。在家里一长，头头以为我为这事与他吵架，不让他回去，这才用“文章”欺哄我……我不识字，也受不了这当……

这下老船工真的身不由己了，望着四十几岁的女人，又哭又闹，一夜间像变成了个六十岁的老太太。老船工有口难辩，简直觉得不如像年轻伙计一死了之得好，回头瞧瞧熟睡过去的女儿，又憎恨自己卑鄙的念头。

中国有“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美德，但终究被乡野上下知道了，也印证了古诗：“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件事，便使家庭发生了很大的变故，老船工的老父老母相继去世，两个好端端的媳妇快上门又吹了。按迷信，嫁给这样的人家，会被公公克死的，二十六过了，也过不了三十六这一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到了这个时候，谁都乖乖地执行这条路线。

【 三 】

老船工忧愤到极点，这忧愤就像死亡赶到了人生尽头，悲悯，自责。

还是一个黄昏，夕阳赏脸的黄昏，薄雾笼罩了朝野。老船工拿着一根棕绳，踽踽独行，他到哪去呢？他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他不知道；他要的是彻底消灭记忆。他来到当年放牧遇到小芳的河边，懒得爬，把绳的一端系上石子，掷到柳树的枝丫上，从另一边落下来，打了个死结。他最后一眼用来瞧小河，这条命中与他女人相亲相爱的，相仇相恨的河。流水潺潺，叮咚作响，他感激着，感激他女人给了他第二个儿子，还有四个女儿。然后，他闭上眼回忆着与他相伴了三十年的长江，回忆难忘的船工生活……

第二天，邻居小牛到河边放牧，发现老船工笔挺着身子立在空气中，气喘喘往村里跑，告知了大人。此后的几天夜里，猫头鹰就在前山上哭伤心的调子，不久村里人砍完前山上的草木。奇怪的是自从老船工安葬后，当初使他与女人相恋的河，流量一天比一天小，直到次年夏天干涸地不见了水滴，为此，与邻村争口水塘，进行了一场激烈肉搏战，砍伤不少人，后来邻村的邻村也参加了，最后发展为宗族斗械。听说还惊动了中央，还是派下军队平定了。

也不知从哪年开始，小河渐渐复苏，丰盈起来。关于老船工的故事也慢慢流传起来。

老船工村里的人说老船工九泉之下冤枉，眼泪流多了；也有人登报声称在一天黎明时分看见一位仙女从天而降，鲜花纷飞，窥看了老船工的墓地，随后在墓前撒了一泡尿，这才使河水涨起来；还有风水行家说是老船工喝下的长江水，重新流回长江，而且每年的河道都会慢慢改朝向北方，三十年一过，河水又得干涸；但也有人说当年的寡妇活到六十岁那年，长出两行新牙，银发渐渐变黑，转化为一名年轻美貌的歌星，来到过老船工的栖身处……

总之，南方的河成了美丽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