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建新
每当我想起外婆,就会想起筋竹岭。筋竹岭,位于台岳东门,是连接天台与宁海的千年古道,整条岭是用鹅卵石铺成的,嵌到泥土下,非常地牢固,宽处约有一米五,窄处约一米。筋与金谐音,筋竹岭也写作“金竹岭”。当地也因“筋竹岭”得名,称为“金岭乡”。
筋竹岭爬上去后,其实就是一个山岗,绵延数公里,其土黄,所以又被人们称为“黄坭山岗”,别名王爱山,是天台山脉的延伸部分。据《天台县地名志》载:相传宋高宗曾坐玩于此,故名。被朱元璋钦点为探花的明翰林编修卢原质,在《缑城金竹岭头陈氏宗谱》的序言中这样写:“后主之子封吴兴王者,被隋文帝灭国,甘心泉石,爰迁赤城金竹岭头居焉。时人遂名其地曰王爱山。”
现在的筋竹岭两边都是田地,据老人介绍,大约在民国以前,两边都是松树,后来是为了开荒,砍掉树,种上瓜果蔬菜水稻等农作物。
我每当从远十多里的老家出发,过泳溪村,踏上这条岭,离外婆家愈来愈近了,心头自然涌上一股温暖感。
筋竹岭中间有一个路廊,里面可以小坐,能容下十来人,就是供行人休息,躲雨用的。在柱上可以看到,很多外地人留下的字:江西某某路过此处,河南某某到天台一游等,这让我感到中国是如此的大。人们累了、下雨了可以进路廊,同在屋檐下,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总会聊上几句,那时种田的人多,所以总能遇到几个,现在路过的话不一定会遇到农人,而且岭边稍远一些的田地都抛荒了。
在筋竹岭旁还有下潘、奓某等小村庄,那些村庄统称为金竹村,因筋竹岭而得名,我母亲就是来自筋竹岭旁的奓畈村,因村附近有一块较大的田畈而得名,嫁到离筋竹岭脚下七八里远的一个山村。奓某村过去一点就是弥陀庵,明朝徐霞客曾在此宿夜,因而名声大振。
小时候,我便经常行走于筋竹岭,走多了,就结下了浓浓的情结。时至今日,我还是喜欢去走走,仿佛这样才能捡回遗失的光阴。早年,我在外省谋生,偶尔赶回家,从宁海坐车经过筋竹岭顶上盘山公路时,我弃车步行,直接从筋竹岭走下来,坐车就会绕一大圈到泳溪,途经家湖等村。此外,如到宁海亲戚家拜年,我也放弃了坐车,选择走筋竹岭。
我每当走在岭上,心里即刻释然了很多,岭虽没多大变化,倒是上下的村庄房屋变漂亮了,田地里忙碌的人们没以前多了。
走在这条岭之前,我看了一下外婆的奓畈村,那曾经是我的乐园,以前马上浮现出一幅幅童年游戏的情景,特别是过年前后,经常与小孩子们一起玩烟花,平时就在田野里捉蜻蜓,还有麦子收获季节,大人们收割,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小孩子就用麦秆做成麦笛,新鲜麦秆含在嘴里,还甜滋滋的呢。
而现在,原来的小山村搬离了原址,还剩一户没有搬迁,孤零零的,这一户的和善的老年夫妇已仙逝多年,现在独剩空荡荡的房子。
虽然奓畈村搬的地方,离原址不远,但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地方,还有在外婆房边的一棵杨梅树和一棵栗树,小时候,在这里采摘果实品尝,是件乐事。
在外婆家里,也有烦心的时候,村里的与我同龄的伙伴,不太熟悉,他们探头探脑,扮鬼脸,吓唬我,被我外婆看到了,他们就跑得远远地,但由于外婆年迈,视力、听力受限,所以,他们的“阴谋”总能得逞。现在这些当年的小伙伴,都很难碰到,偶尔遇到,有的认不出来了,他们已拖家带口了。
奓畈村对面,约一二百米远,是宁海县大路下村,有一百多户,奓畈村是小村,只十来户,大路下村大都姓胡,还是从奓畈村迁过去的呢,包括天台泳溪湖胡姓人也是从奓畈村迁去。奓畈村由于周围环境狭窄受限,人口繁衍较慢。村里的人口音和方言,既不是宁海话,也不是纯正的天台话,总体来说比纯正的天台话要“软”得多。离大路下村虽隔一二百米远,这边属台州市天台县,但那边的大路村是宁波市宁海县了,但两村友谊向来维系得很好、和睦。听我母亲说,大路村有小伙子娶媳妇,他们分喜糖都从不忘记分到这边大坂村来,还有那家生了贵子,要烧“剃头面”,他们也送过来分给大家吃,户户有份。20世纪90年代初,奓畈村整村搬迁后,离大路村又远了一点。站在村里相互之间就看不见了。
奓畈村处于两县交界处,村里人到桑洲、坦头赶市集,从地理位置来说还是离宁海桑洲近,所以还是到桑洲赶市集居多。
在外婆家的童年就好玩,吃得也比家里好,倒不是说外婆家条件有多好,是她老人家疼我呢!走在这条岭上,每当想起往事,我的心里面就酸酸的。
在我的童年时,经常饿肚皮,每当青黄不接时,少不了要去借米粮,可想而知,平时是很节约的。因此,妈妈从外婆那儿来(那时外婆年纪大了,很少到我家来),总少不了捎些麦饼来,我的食欲如长江发起的洪水很难控制,我抢着吃呀,吃到蹲不下去为止。
记得我从十一二岁开始,妈妈在每年的大年三十,亲手做很多饺饼筒,叫我送到外婆家,上下筋竹岭便是省不了的。有时我也从仰天湖经过,从徐霞客走过的山岗经过。我虽然放弃休息日,但很高兴!
记得其间有一次,我将饺饼筒送到外婆家时,我穿上了新衣服,外婆很羡慕地扯了一下我的新衣服,她说:“好漂亮啊!”我知道外婆在逗我,但在我眼里,老人家确实有点可怜。外婆出身清贫,七八岁,做了童养媳。解放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外婆家境好了许多,住房条件好多了,但她依然朴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非常勤劳,在她走的前一天,还在田地里劳动。
如今,外婆一走已有几十年了,外公走得更早,我也很少去奓畈村了。偶尔经过筋竹岭,我的心里有些难过,特别在每年清明节到来之际,我更加怀念外婆。
记得外婆七十多岁时,身体羸弱。那时,我只是十几岁小孩,外婆被我母亲接来小住,相隔十里山间小路,相搀相扶两三小时。母亲希望外婆来后住上十来天,母亲自言自语道:外婆这次来后,以后可能再也走不动了。我听后十分伤感,眼泪直打转,强忍住,生怕一被人看到,自己就成了泄气的轮胎。
那次,外婆来我家住了两天,就执意要回家,被我妈好好劝留下来。但第三天中午,趁我妈在做饭,一个人走出了村庄,还是村里人带信来的。“外婆一个人走了,你们知道吗?”我跟着母亲立即追,并开始喊话,外婆回头看了看,停住脚步,一会儿,接着又开始走了。
我们追出二里路远才追到,外婆气喘吁吁,累得说不出话来,如一根藤趴在路肩的墙上,外婆老了,走不动了,我们拉她回家,她不肯回我们的家,犹如生了根,我们不能使劲,使劲的话,肯定会将她拉摔倒地,她说放不下自己的家。其实她说的家就是她一个人加二间屋,偶尔来访的蜜蜂,外公早已离开她三十年了,外婆总在说:外婆看到蜜蜂,就说是外公化身而来的。外婆朝着自己家的方向,慢慢挪动,母亲苦求无用后,送外婆回奓畈村。
我看着他们走远,回到家。我感觉家是空荡荡的,我的家跟着外婆走远了吗?外婆后来再也没有到过我家,没过几年,外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原载2023年5月20日《台州日报》“华顶”文学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