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的家在一条大路最南边。
家这头,紧靠着稻田;家那头,紧挨着供销社。供销社建在一个陡坡上,地势比光明家高一个楼层儿。再依次往北走,西边是一排前木板后泥砖混合而成的瓦房;东边是陡坡,坡顶上长着野草,枞树,臭椿,梧桐,还有绿绿的竹子。坡那边是个大院子。坡的南北走势,也就是那一排房屋的走势。房屋绵延五百余米,再往北,就是田庄小学了。在没修马路前,这条大路可繁忙了。这头的人,去供销社,去学校,去清江庙,去言栗旧镇,再远点的去新化;那头的人去烂坝,去隆回,去长阳铺,去市区,这里是必经之路。这条大路是光滑的石块铺成的,绵延好几十里。后来村里修了条大马路,马路从南边向东绕道而过,绕过那道陡坡,远远地躲到那边去了。村民们就不太走大路了,都走马路。马路那边还有个大院子。来供销社买东西的人也不多了,因为少人光顾,供销社就慢慢地倒闭了。路是人走出来的,桥是人修建起来的,可是这荒凉残败和破旧,也是人留下来的,这条大路,也就逐渐地被人遗弃了。这条大路虽宽,但家家户户养狗,三五成群的狗,见了生人,爱叫,爱跳,尽管每天都要跟它们照两回面儿,可是它们不认人。这一路过去,都是狗叫狗跳,没人不提心吊胆的。所以在没修马路之前,孩子们上学,也不大走这条大路。再后来,住在这一排房子里的人,都把新房子建在马路两旁去了,这些房子呼啦啦地,一下子都空了,古旧的房子显得没落和破旧,更显得几分荒凉和阴森。没有人,没有狗,孩子们更不愿意走了。
光明家也爱养狗,而且爱养母狗。任何时候,似乎母狗都比公狗凶。光明家的母狗见了生人,格外爱叫爱跳,叫也不太怕,却还要追着人叫和跳,而且还是穷追不舍。母狗汪汪汪地叫,龇牙咧嘴,使人不得不怕。而光明的老婆却好养猫。他老婆喜欢猫,因为猫比狗的个儿小,性子更温驯,只是本性野,比狗要难养。猫有时候会夜不归宿,不知道它哪里快活去了。猫也不像狗,像鸡,像鸭,只要逗哄一声,唰唰唰地,立刻跑到身边来,跟人摇头摆尾,讨亲热。而猫呢,逗哄好几声,方才慢腾腾地,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懒洋洋地叫一声,喵------,算是应答了。可是猫有一个好处,只要它在家,晚上的老鼠就少了。家里的老鼠很张狂,它们在楼上楼下,跑动的像打雷似的,听着心烦。家里的母狗也捉老鼠,但毕竟是外行,比不上猫,那么轻松,那么从容。光明老婆是养过好几只猫才把猫养下来的,猫才把她这个家,当做自己的家。第一只猫是她从娘家带回来的,先用一根绳子系着,在家里系了一个月,以为和人和狗和鸡和鸭相熟了,就把绳子解开,没想那天晚上,它一声不响地逃走了,再也没回来。第二只是在本村里捉回来的,这次有了经验,她打算系上两个月,可是这只猫捉回来后,不吃不喝,喂汤啊,喂鱼啊,喂肉啊,闻也不闻,瞧也不瞧,看来是养不活养不熟了。那只猫日渐萎靡,日渐消瘦,不出半个月,一命呜呼了。第三只猫是金丝猫,是公的,养活了,也养熟了,可是,有一夜它溜出去找相好的,结果给人家用绳子套住了,两个月之后,它竟成了人家的家猫了。这事是她后来才知道的,人家笑着承认,说以为是只野猫,所以就套了下来,她不好意思再把猫要回来,要回来也不一定能养得熟养得亲了。不过,人家送了她一只小猫崽,作为补偿。这只小猫崽养活了,养熟了,也养亲了,可是她家的母狗,似乎不太欢迎猫。母狗和这只猫是冤家,照了面,立即呲嘴獠牙,追着猫儿叫,猫儿跳,猫儿咬。猫儿跑得快,一转眼,溜到了床底下去,或者爬到了树上去,反正能轻轻松松地躲过去,它们就这样相处了好些年,但最后还是给那只母狗咬死了。她把母狗臭骂了一顿,还打了一棍子。家里老鼠多,没有一只猫不行。她又捉了一只猫崽回来,继续养,但怎么养也养不熟养不亲了,她觉得奇怪。而那只母狗,没多久也给人家偷走了,成了下酒菜。家里一下子没了猫,没了狗,心底里好像一下子缺了点什么。光明就去朋友那里捉回一只小母狗,又在亲戚那里捉回一只小母猫。狗是小黄狗,猫是小花猫。小狗不用系,放在家里散养,它爱叫,爱跳,却总不会逃出这个家。小猫得用根绳子系着,放在堂屋里,好和鸡啊鸭啊狗啊人啊混点面熟。小狗初离娘,总不安地老叫,叫得小猫心惊胆战,上跳下窜。小猫最后是累了,发现并没有危险,就趴在桌子底下,惊恐地望着外面。小狗叫了几夜,终于不叫了,而且它也发现了一个小伙伴,就是那只小花猫。刚开始,那只猫见了它还躲躲藏藏,战战兢兢,后来混熟了,相好了,俩就像俩姐妹,互相打闹起来,你抓我一下,我咬你一口,亲热得很哩。狗儿比猫儿长得快,个儿也长得大,可是,它见了猫,总是把一对前脚趴下来,低着脑袋,用嘴巴去撩猫。猫儿蹲着不动,狗撩一下,猫就用爪拍打一下,就像人打耳光,打在狗的脸上,狗不叫,也不恼,还是继续那样撩。它们无聊时,经常在走廊上这样玩。光明有时候兴致来或者闲下无事,就坐在走廊上的一个小矮凳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它们玩,看着看着,他就笑起来。
光明觉得大路这边变得冷清,变得荒凉,不是因为那边修建了马路,也不是大路这边的人,把房子建到马上去,而是大路上再也不见成群结队的狗了。狗好比人,有狗便有人。这条大路上,只有他家还在,也只有他家还有狗。他家的狗和猫,和他家一起,默默地守着这条大路。马路修成了,也陆陆续续铺了好几次沙。马路修好了,村里的人,却要出去了。出去打工的,开厂的,也有做生意的等等。村子里似乎要空了,空得像一个树林子,像一个山谷。光明儿子也长大了,初中毕业后,跟着村里人出去了,自己挣钱儿养自己和娶老婆。他儿子这样在外苦苦地拼搏了好几年,有点了积蓄,也谈了个姑娘,是胭脂村的人。姑娘光明见过,长得五官端正,和儿子挺相配。两人谈了两年,打算来年结婚领证。儿子要娶老婆了,是欢喜,也是愁,因为他家的房子,还是一层半的前木板后泥砖的瓦房,光明怕人家姑娘和姑娘家的亲戚看不上他家。光明咬咬牙,凑了些钱,把老房子拆了,重新建,也还建在原地方。新房子,四个垛子,两层半高,水泥板顶和白葫芦栏杆,大大气气。落成后,儿子就把儿媳妇风风光光地娶回家。儿子的事圆满了,可是他的眼睛却坏了。他眼睛坏之前是有预兆的,起初只是眼屎多,多得像面粉,像棉絮,一团一团的,他以为是内火引起的,叫老婆煮了点绿豆消消火,可是不顶用。再后来,眼睛就越来越模糊了。他着急,着急也没用,他家才砌了房子,娶了儿媳妇,像刚从泥潭里趴出来,这两件大事儿把他的家底掏空了,他喘不过气来。他也去村里的赤脚医生那儿看过眼睛,赤脚医生给他开了些消炎药和鱼肝油。光明按照吩咐,一日三次,准时吃了,可是还是没见好。赤脚医生叫他去市里的大医院检查,说早些去,或许眼睛还有救,他老婆也催他去,可是,去那些大地方,要花钱,花大钱,他没有,更舍不得,也就不管了。他在家里等着眼睛坏。等是一件非常难受和痛苦的事,尤其还是等着眼瞎。
他的眼睛到底还是瞎了。
光明眼睛瞎了后的第一年,第一个孙女萌萌出世了,他很高兴,可是没多久,他又高兴不起来了。他老婆得病了。他老婆是个哑巴,见人和见动物一样,只会啊啊啊地叫。在田庄,他老婆可是个大好人,唯一遗憾的是,她不能说话。她见着村里人,总是满脸笑,像朵花儿似的,啊啊啊地喊,人家就知道了,她要说啥。她也是个大能人,春种稻,秋收瓜,冬种麦,家里家外,操心操力,收拾得妥妥帖帖。哑巴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她炒南瓜花,韭菜炒蛋,腊肉炒冬笋,煎豆腐------,没哪道菜,她不会;三月三会煮鸡蛋,端午包粽子和卷饺子,中秋吃月饼,七月半磨粑粑---------,没哪个节日,她要落下。如今,她躺在床上,有点儿悲观了,恐惧了,她担心自己突然走了,她放心不下儿子和光明。光明心里也知道,如果老婆不是个哑巴,肯定不会嫁给他,可是世上的情,世上的缘,就是这么奇怪,它像两条不相接的路,走着走着,就连在一起了,走着走着,就到同一个家了。光明看不见老婆,却知道老婆在叫他,啊啊啊,哑巴老婆在说话了。
“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哑巴老婆忧伤地望着他,啊啊啊地叫唤着。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哦。别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光明安慰哑巴老婆。
哑巴老婆又啊啊啊地喊起来。
光明说:“我知道,你担心儿子还没添个孙子。放心吧,孙子会有的。”
哑巴老婆婆不啊了。哑巴老婆在床上躺了一个月,逐渐地好起来,只是再没有从前那般精神了,她像一株霜后的野草,有点弱不禁风。光明松了口气,说实话,如果老婆这么一走,他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哑巴老婆病好了后,特别喜欢狗,以前她不太喜欢,是怕狗咬人。而在她躺着的那些日子里,那条黄狗老是蹲在她床沿边,像个守护神,有什么风吹草动,它就嘤嘤嘤地叫。猫也睡在她的床上,懒洋洋的,像一团丝绒,温暖而柔软。有时候光明出去了,她想喝水,动不了,也喊不出,就啊。黄狗似乎听明白了,嘤嘤嘤地叫唤着,一骨碌爬起来,跑出去了。那只躺在床上的花猫,也喵一声,立刻翻起身子,跳下床,喵喵喵地,跟着跑出去了。它们去找光明,它们围着光明转啊,跳啊,叫啊。光明也明白了,它们在唤他。
“是哑哑找我啊。”
黄狗不会点头,只会摇尾巴。花猫呢,喵喵喵地叫,像女孩子撒娇。
光明跟着它们走回来。黄狗的汪汪汪,花猫的喵喵喵,它们的声音给他开辟了一条路。
哑巴老婆有时候想,如果狗能说话,那该有多好啊,可是狗和她一样,不会说话,她只会啊,狗只会汪。可她又觉得,她们似乎已经心灵相通了,她找到了知音。她爱上这只黄狗了。黄狗下第一胎时,这条大路上最后一户人家也搬走了,那头全空了,空的荒凉,没落,残败,这里只有她一家还孤零零的在。她家老房子拆了,只留下一排两间偏房,她叫光明弄做三间,一间做猪栏,一间做牛栏,还有一间做杂房。建了新房子后的第二年,偷狗的人特别多,她家黄狗老爱朝外跑,她告诫它,甚至吓唬它。黄狗还是跑出去,她就把它系在杂房里。系着后,它老爱叫,老是挣脱绳子,逃出来。它要去外面找她和光明,更要找花猫。后来哑巴想了个办法,把那只花猫,也系了过去。哑巴找不着绳子系,就用了用来耕地的铁链。黄狗见了花猫,果然安静下来,乖乖地不叫了。只是没几天,哑巴突然又病了。那是在一个阳光照耀的下午,天气闷热,微风不来,哑巴坐在走廊上剁猪草,忽然就抬不起头来,只见眼前一黑,栽在了地上,不省人事,幸好光明听见了响声,赶紧把她扶起来,背到床上。他问哑巴,哑巴不答他。他知道坏了,冲着房子外面大声喊救命。马路那边的人听见了他的救命声,惊慌失措地闻声而来。他请他们帮忙去喊赤脚医生。不用去喊了,赤脚医生就在村子里。赤脚医生在村子里给村民量体温。赤脚医生闻讯,跑过来,瞧了瞧哑巴,说是中风了,如果醒不来,估计是没救了,这要看哑巴的造化。说着就给哑巴活络筋骨,其他村民着急地看着,他们希望哑巴能醒过来。没多久,哑巴嘤一声,回阳了,大伙儿舒口气。哑巴一边不能动弹了,她知道自己年寿将近了,想着双眼不见的光明,流出了眼泪来。赤脚医生悄悄地告诉光明,你家哑巴,来日怕是不多了。
光明心情沉重而悲伤,他请人给远在南方的儿子儿媳打电话,叫他们回来见妈妈最后一面。儿子儿媳妇当天下去就动身,第二天早上应该到家。可是他等啊等啊,直等到了下午还是没见儿子儿媳妇回来。他急了脸,请村里人给儿子儿媳妇打电话。电话是通了,可是没人接。再打时,他儿子匆匆地说了句,我被关起来了,就挂断了。再打过去,电话嘟嘟的响,再也不通了。这下急坏了光明,儿子儿媳妇怎么就给人关起来了呢?又是给谁关起来了呢?又被关在哪里呢?他们犯了啥或者得罪了啥?他着急地头痛脑胀,想叫,却叫不出来,他像老婆一样,忽然变成了哑巴。也不知哑巴老婆是怎么知道的,她在床上使着全身的力气,啊啊啊地嚎叫,她的眼泪,像河水哗啦啦地流。
“你啊什么?”光明问。
哑巴老婆还是啊啊啊。
他是听明白哑巴老婆的嚎叫的,他安慰哑巴老婆说:“他们的火车晚点了,现在耽误在路上,估计明天能到家。”
哑巴老婆还是啊啊啊,眼泪还是唰唰唰地流。他知道瞒不住老婆,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老婆,他心急啊,急得要发狂。
第二天下午,儿子儿媳妇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儿子儿媳妇放下东西,就来到哑巴的床沿。哑巴看着儿子,啊啊啊地叫着,挣扎地想起来。
儿子抓住哑巴的手,轻轻地喊:“妈妈,我回来了。”
“你妈妈听说你被抓了,担心。”光明在一边解释。
儿子说:“妈妈,不用担心。因为外面闹非典,凡从沿海回来的,都给县里关了去检查,看有没有发烧。只有发烧的人,才被隔离开来。”
哑巴老婆又啊啊啊。
光明说:“你妈问你,他们有没有欺辱你?”
儿子说:“没有呢,妈妈。他们对我们很好,给我们好吃的,好住的。------我和他们说我妈妈病了,要回家看妈妈-------”儿子说着,眼泪掉下来了。
哑巴老婆安心了,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儿媳妇也过来了,她抓着哑巴的手,轻轻地叫着:“妈妈。”
哑巴的眼睛忽然放光了。儿子儿媳妇吃了饭,又来看哑巴老婆。哑巴老婆突然想起了什么,努力挣扎着,啊啊啊地叫着。
“我知道,你担心我们,你不用担心,我们都好着呢。”光明悲伤地说。
哑巴老婆还是啊啊啊,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光明说:“放心吧,家里还有我呢。”
光明这会没听明白他老婆的话,哑巴力不从心了,只得流出眼泪来。眼泪从眼角流过耳边,再流向后脑。光明是看不见的。没几天,哑巴老婆走了,光明伤心了好些天,他觉得人生一下子就虚无了,飘渺了,迷茫了。他时常坐在走廊上,呆呆地望着远方,远方是山,是白云,是蓝天,但他什么也看不见。有一天上午,他忽然记起那只黄狗和花猫来了,好些天没有听见它们的声音了,他卷起舌头,在嘴里打着逗黄狗的响声,没见狗来,他又学着狗叫,汪汪汪,不一会,黄狗就跳到他的脸上来了,向他喷着热气,他叫骂一声,然后问:“花猫呢?”
黄狗摇着尾巴,嘤嘤嘤地叫。
“花猫呢?”他又问。
黄狗还是摇着尾巴。他又学着猫儿叫,喵喵喵地逗哄着。花猫没有回答,只有黄狗在汪汪汪的,又蹦又跳地叫着。他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花猫来,因为那只花猫会跳到他的膝盖上来撒娇。花猫的身子软的像绒团。
“大约是出去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晚上,他坐在走廊上,凉风习习,他又唤起了花猫儿来,他唤了好几句,还是没有花猫来。他叹口气:“这只花猫,估计今晚又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他还是唤;第三天,第四天,他终于不再叫唤了,它肯定是不会回来了。哎,猫还是不如狗啊,始终养不熟,养不亲。他长长地叹口气。
哑巴老婆头七之后,他儿子儿媳妇也走了,小孙女萌萌放在了外婆家。如今他家只剩下他和一条黄狗了,不,还有一头水牛。这条黄狗在他眼睛还没瞎时就养在家了,它长大了,还生了三胎儿女,两胎三生,一胎双生,他养不了那么多,都送人了。黄狗很凶,见了生人,老远就会叫起来,可是从没见它咬过人。他告诫它,你要是咬了人,我就要了你的命。黄狗能听懂他的话。光明还放牛,他一直在放牛。这牛是他第一次看牛时那头牛的后代,如今是第几代,他记不得了。他家的牛总是母牛,母牛两年长成,三年后生崽,一年一生,或者两年一生。母牛生了崽,如果是公崽,他就卖;如果是母崽,他就摸摸小母牛的牙和用竹辫抽打小母牛的腰和屁股,瞧小母牛忽的弹起来,他就留下来,卖母牛。他一直这样放牛,卖母牛,留母崽。即使他眼睛瞎了,也还是如此。他有时天还未亮就牵着牛出去了。那条老母狗就跟在它后面,欢蹦乱跳的。他牵着牛,走在马路上。他还记得路,还记得哪里是稻田,哪里是菜地,哪里是荒坡,哪里是山丘。他觉得他的黑暗里,有他行过的路,走过的桥,割过的草,种过的地,还有看过的云,他觉得他没瞎,因为他的心却亮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了,他眼睛看不见了,可是耳朵特别灵,有时候他听见了猫叫,心一下子跳起来,立刻使唤起来,喵喵喵,使唤完后,他在等,等了好久还是不见猫儿来,他失望了,也许是别人家的猫,也许是过路的猫,也许是只野猫,渐渐地,他听见猫叫,也不再使唤和激动了,他就那样静静地听着,然后想着,猫始终是养不熟养不亲啊。他老婆走了,儿子儿媳妇还有孙女也走了,他和房子似乎被世界遗弃了,他忽然觉得房子太大了,太空了,空得塞满了黑暗,塞满了冷清,空得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怕。他和狗住在一个房子里,儿子儿媳妇的房间在楼上,如果他们没回来,他是不会上去的。其他那些房间,也空在那里,一年,两年,甚至许多年,他都没有进去过。世界把他遗弃了,他把那些房间遗弃了,黑暗塞满了他的眼睛,也塞满了他的房子。
他儿子儿媳妇过年才回来。那些天,热热闹闹,红红火火,这才像个家。鞭炮迎来了新年,也告别了新年。过完年,他们又走了,家里又如山谷一样,冷冷清清了,只有孤零零的他,还有那条孤零零的狗和那头孤零零的牛。光明白天放牛,对着牛说话;晚上坐在黑暗里,对着黄狗说话,他生怕自己哪一天不说话,忽然就和他老婆一样,变成哑巴了。他自己做饭,洗衣服,还挑水。他儿子说在家门前打一口井吧,他摇摇头,说吃明井的水比吃暗井的水健康。后来,那口明井也像人一样枯竭了,他没办法,就叫人在屋子前面,打了一口井。井打好了,他再也不用踏着那条大路,一步一摸地去井边挑水了。他如今有很多时间闲下来了,可时间像把阉割刀,把他的世界阉割了,他不出去走了。他年轻时爱玩,爱热闹,常常去上面的供销社里玩,那时在田庄,就数供销社里最热闹了,来打牌的,来讲故事的,来坐一会的,来站一会儿的,甚至来骂架的,都喜欢来这里。可是如今供销社倒闭了,那里空荡荡的了,大伙儿都去了马路那边。他有时候也去,可是他眼睛看不见,不能看人家打牌,只能听。而现在的人,坐在牌桌上,只顾打,不说话了。讲故事的人,没有了,连爱骂架的人,也没有了。他觉得无聊,也不去马路那边了。长时间的坐着,他觉得孤独。在孤独时,他想想哑巴老婆,想想儿子儿媳妇,想想孙女萌萌。小孙女萌萌跟着外婆过,他一个瞎子是照顾不来的,有时候他觉得一个孤单,就托人捎个口信给亲家,把萌萌带回来和他住几天,他问萌萌外婆,萌萌喜欢吃什么。外婆说萌萌喜欢吃肉,吃荷包蛋,还有丝瓜汆肉。村里有人开着摩托来卖肉,不过来的很早。卖肉的天还没大亮就来了,他不来这边,只在马路那边扯着嗓子喊:“卖肉啦,卖肉拉!”
他听见叫声,就在这边应:“给我来一斤肉,要瘦一点的,我孙女回来了。”
“好呢,等会我给你送过去。”
“我在家等你。”他的语气很自豪。
他给萌萌做丝瓜汆肉,包蛋卷,变着花样儿讨好孙女。他打鸡蛋时,萌萌靠在旁边,看着他剁肉,打蛋,加盐,然后用筷子把蛋清和蛋黄搅匀,孙女越看越好奇,嚷着说:“爷爷,爷爷,让我来,让我来。”
他把筷子递给萌萌,自己摸索着,把锅放在灶上,点着火,然后对小孙女说:“萌萌,你帮爷爷舀勺鸡蛋放进锅里,别舀太多。”
舀鸡蛋,这个萌萌会,她看见外婆包过蛋卷,她喜欢舀鸡蛋,尤其看见鸡蛋在锅里像开南瓜花似的散开。他听见响声,就把锅提起来,然后一边斜,一个漂亮的蛋皮烫出来了。等包好一个蛋卷,萌萌得意地叫起来:“爷爷,爷爷,你包的蛋卷好漂亮。”
他像个孩子,开心地笑起来。吃完饭,闲着无事,他就去牛栏里,扯一把枯稻草来,然后坐在走廊上系草绳,萌萌也要跟着他去牛栏,她冲着水牛开心地喊,使劲地叫,水牛甩着尾巴,淡定地瞧着她。那条老黄狗也跟着她,跳来跳去。她看了会水牛,觉得腻了,就去隔壁的杂房里,她推开门,一只猫忽地从某个角落里蹦出来,吓了她一大跳,她叫着,喊着,逃出来,然后关上门,那只老黄狗还在里面,她着急了,而那条黄狗却从门下的一个洞里钻出来了,嘤嘤嘤地冲着她,摇头摆尾。她认识猫,外婆家里有。光明在走廊上打草绳,他摸索着把稻草码顺,码整齐,三四根枯草凑在一团,再和另一团拧在一块儿,光明拧的绳子,像外婆给她扎的麻花辫子。
“爷爷,你拧绳子干吗?”她好奇地问。
他笑着说:“拧绳子牵丝瓜藤。”
“丝瓜藤跟我一样小吗?还要你用绳子牵着。”
光明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如果不把它们牵着,它们就乱走乱爬了。”
“哦,原来丝瓜藤也不乖,爱淘气和调皮。”她恍然大悟,接着她想起杂房里来那只猫儿来,她问:“爷爷,你家里有猫吗?”
“爷爷家里有,可惜它走了。”
“没有走啊,它就在那个房子里。”
光明在手心上吐了一把口水,搓了搓,然后说:“那是人家的猫。”
“人家的猫经常来你家吗?”
“是的,经常有人家的猫来爷爷家。”
“它们来你家里干什么?”
光明想了想说:“捉老鼠呗。”
萌萌不说话了。她好奇地走到大路上去踩石板,石板滑溜溜的,锃亮亮的,她像跳房子似的,一块一块地跳着,忽然记起什么来了,停下来,歪着脑袋说:“爷爷,等会你牵丝瓜藤时就叫上我。”
“好呢。”光明高高兴兴地回答她。
萌萌跳着跳着,看见靠近稻田边的田埂上长着一根青藤,青藤是用竹子架起来的,它满竹子爬,有些还昂起头,像条绿色的蛇,向空中伸去了。它的叶子有点儿像星星,开了许多黄花,上面飞着蜜蜂和蝴蝶,她认识它,那是苦瓜,她最不喜欢吃的菜,因为它苦,可是她喜欢花,她摘了一朵,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苦味儿,然后带在自己的头上,又摘了一朵,带在光明的头上。光明知道萌萌在给他带花儿,光明也知道,那是苦瓜花,他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苦味儿。萌萌欢快地跳向石板路,走向稻田,她喜欢蝴蝶,她要去捉它,那条老黄狗在她脚下窜来窜去,几次要绊倒她了,她不恼黄狗。光明似乎像看见了似的,鼓着灰白的眼睛对她说:“萌萌,别去田边,小心掉下去了,脏。”
萌萌停下脚步,望了望光明,天真地问:“爷爷,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田边?”
“爷爷能看见你啊。”
“那你能看见星星吗?”
光明摇摇头说:“我看不见咯。”
“那么月亮呢?”
“爷爷也看不见咯。”
“那你能看见什么?”
“我能看见你。”
萌萌歪着脑袋,更想不明白了。黄花上的蝴蝶飞起来了,它们向绿油油的稻田里飞去,飞向了马路那边,它们像雪花,消失在明媚的阳光里。她跺着脚看着它们飞走了。萌萌有时候只顾自己玩,她踢石头,踩泥巴,摘青青的野草,看路边的蚂蚁,光明叫她,她就嗯一声,不说话了。光明有时候觉得闷,闷得像他眼里的世界。他很想说话,就把狗儿呼唤来,跟黄狗说话。萌萌很奇怪,瞪大着眼睛问他:
“爷爷,你在跟谁说话。”
“我在跟狗说话。”
“你为什么要跟狗说话?”
“爷爷害怕自己变成了哑巴。”
“人家我说奶奶是哑巴。”
他叹口气说:“你是见过奶奶的。”
“可是我不记得奶奶的样子了。”
那时候萌萌还小,她当然不记得奶奶了。小孙女在家住了几天像住了好几年似的,她跟狗玩腻了,跟牛玩腻了,跟苦瓜花玩腻了,跟石板路玩腻了,跟光明也玩腻了,嚷着说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光明哄着她说,这就是你的家啊。不是,不是,她不高兴地嚷起来。这里没小孩子和她玩,没小孩子玩,就不是自己的家。第二天,外婆把萌萌接走了,光明又孤零零的一个人了,狗也是孤零零的,还有那头牛,也是孤零零的。
儿子儿媳妇又回来过年了,小孙女萌萌也回来了。那些天,村里村外,家里家外,是最热闹的。光明心情也很舒畅,儿子还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他老婆又有了。春节过后,儿媳妇不去广州了,她带着萌萌去了娘家,准备落胎和坐月子。光明在家养了很多鸡,这是给儿媳妇坐月子准备的。六月底,好消息来了,他又添了个孙女。虽然不是孙子,但他还是很高兴,他开心地对着狗说,对着牛说,我又有个孙女了,萌萌不孤单了。
日子过得像他的眼睛。萌萌和妹妹熙熙也大了,也都读书了。她们在外婆那儿读书,不大回爷爷家。可是她们知道,爷爷的家,才是自己的家。放暑假了,她们就去爸爸妈妈那里。有时候她们很想爷爷,她们就跟爷爷打电话,可是爷爷没有电话啊。她们想着爷爷的眼睛会好起来,爷爷也不会像奶奶一样变成哑巴。寒假来了,爸爸妈妈还要过一段日子才回来,那时候她们也要回家来。现在,她们不想回,因为她们觉得爷爷家房子太大了,太空了,大得使人觉得阴森,空得使人害怕。她们害怕和爷爷一起睡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她们回来时,那条老黄狗特高兴,总是蹦蹦跳跳地跑向她们。也不论她们多久回来,不论她们长得多高,变化有多大,那条老黄狗总是那么热情,那么高兴,那么忠诚,摇头摆尾,蹦蹦跳跳,仿佛连着血脉似的。
有一段日子,盗贼特别多,也特别猖獗,他们大到偷牛,偷猪,偷狗;小到偷鸡,偷鸭,偷鹅,也还偷其他小东小西,反正有什么,就偷什么。他们晚上开着车来,甚至白天也敢来。这可苦了光明,他担心老黄狗,更担心牛。他看不见人,人家不声不响地来到他面前,他也不知道。于是他就搬到牛栏里去和牛一起住,当然还有那条老黄狗。晚上,隔一会,他就喊一声老黄狗,听见老黄狗叫了,方才放心下来。牛栏的气味他听惯了,只是蚊子最讨厌,又毫无办法,牛栏里的蚊子,多得像春天里的毛毛雨,一抓一大把,点了蚊香也不顶用。还有就是隔壁总有一只猫在叫,叫得他心烦意乱。他狠狠地骂猫,甚至唤老黄狗去咬它,驱赶它。老黄狗听了命令,呼啸而去,猫不叫了,老黄狗也不叫了,四周忽然静的虚空,静的叫人害怕,他急忙把老黄狗唤回来。有时候,他听烦了那只爱叫的猫,又睡不着,就牵着牛,唤着老黄狗,出去了。夜晚微风习习,天空很蓝也很亮,月亮如水,洒在地上,白花花的,如小溪里的水,远处的山朦胧胧的,像幅水墨画,可惜他看不见。冬天来了,风儿里带刺,刮在脸上痛。房子里,房子外,到处冷飕飕的。如果身边没有一团火,只要枯坐一会儿,全身就象一块冰似的冻僵了。光明家里没柴火,又舍不得烧煤,就躺在床上,有时候躺得身子骨痛,就到处走,运动运动,也还叫上老黄狗。他踏着石板路,脚踩石板的声音使他安宁。他慢慢地走到马路上,沿着马路继续走,觉得走得有些远了,方才回来。脸被风吹得痛,但身子热。再过些天,下雪了,山,村庄,稻田,白皑皑的一片。他站在走廊上感受着雪,凉丝丝的雪风吹着,他觉得他的眼睛忽然明亮如雪。
眼睛的黑暗使他内心愈加平静,老黄狗,牛,声音,记忆,亲情,枯坐,冥想,充实了他的世界,那是另一个明亮的世界。光明又换养了两回牛,而那条狗还是那条老黄狗。老黄狗又生了两胎后,再也生不出来了,它也老了,老得龙钟,老得如它的忠心,老得如同爬山虎爬满青色的石头。光明已经欣然接受在黑暗里静静的孤独,然后静静的离去。直到有一天,村书记来找他,说香港有个公益组织来他们县了,他们给全县的人免费医治眼病,说不定你的眼睛还能重现光明。光明犹豫了,明亮的世界使他怦然心动,但是他并没有打算去,他说他的眼睛瞎了十多年了,没想过能重现光明。可是不久,他儿子却回来了,拉着光明上县城。他到底还是走入了另一个世界。经检查,他患的是白内障,有救。没几天,他上了手术台,几个小时候后,他可以看见了,白色的床单和白色的房间使他颤栗,使他激动。他几乎哭起来,而后跪着向那些医生道谢。他很快出院了。儿子带他去理了个发,刮了拉渣的胡子,他望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突然一阵心慌和恐惧。儿子又给他买了一套衣服,在繁忙而熙攘的街道上,他只想逃,只想回家。儿子租车把他直接送回家里,两个女孩子站在他家门口,激动地望着他,他不认识她们,但他知道她们是谁。两个女孩甜甜地叫他爷爷,他激动地蹲下来,抚摸着她们:“是萌萌和熙熙吧,爷爷终于可以看见你们了。”
当天下午,他去了哑巴老婆的坟地,他告诉哑巴老婆,他的眼睛又能看见太阳了,看见天空了,看见大地了,看见你的坟地了。他又沿着那条石板路,慢慢地走,那排古旧的房子,还是那么整齐,只是屋顶上,走廊上,长满了野草,生机勃勃的野草,吸走了房屋的人气,它们成了房屋的新主人。明媚的阳光,没有遗弃那排房子,它们像孤独的老人,在微风里静静地等待着摇摇欲坠,等待着变成一堆废墟。在远处的村庄,白色的洋楼穿过郁郁葱葱的树丛,向绿蓝色的天顶钻去。他瞧着光滑的石面,石缝里的青草,爬行的蚂蚁,还有裸露的黑泥;他走着走着,忽然跑起来。他觉得他跑动的步子像生了锈,迟钝而笨重,他张开双手,他的心在呼唤,心促使他迈开步子,像一只鸟,向大路那边跑过去。青青的田埂上,开满了野花,黄色的,白色的,粉色的,微风拂过,它们轻轻地摇摆。蜻蜓和燕子,在空中尽情地翻飞着。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他一直在想,什么人才算是真正的乡下人呢?得喂过许多猫,养过许多狗,放过许多牛,踩过许多泥,犁过许多地,吃过许多豆,爬过许多坡,走过许多山,烧过许多柴。
只是那条老黄狗,再也不能跟着他走在光滑的石板路上了,再也不能在夕阳西下下,陪伴着他,还有那条慢腾腾的大水牛了。
老黄狗像人一样老了,它气息奄奄地躺在堂屋里的角落里,瘦骨嶙峋,它的眼睛也瞎了,眼角满是白色的东西,像是眼泪。他抚摸着老黄狗那如刀削的背和脑袋,眼泪流出来:“十多年了,你也老了。”
老黄狗嘤嘤嘤地叫着,它老得有气无力。没几天,老黄狗安详地走了。他去杂房里拿簸箕,他要把老黄狗,埋在哑巴老婆的坟地下面的那块草地上。他轻轻地推开杂房的门,房间里很阴暗,潮润,还有浓浓的霉味。他在阴暗里搜寻着簸箕,在一个角落里,他看见了一只猫,他试着惊吓它。那只猫一动不动,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那只猫,安静地躺在灰暗而潮湿的灰垛上,它死了,------应该才死没多久,因为它的身子还是软的。他用手指碰了碰它,一条铁链在它脖子上哗啦啦的响,铁链锈迹斑斑,他心里一惊,忽然明白哑巴老婆最后的啊啊啊,这就是那只再也没有回来过的花猫。他自责地把链条从花猫脖子上取下来,花猫在这里被链条囚禁了十多年,就像他被黑暗囚禁了十多年一样。他突然悲伤起来,呆呆地瞅着那只花猫。他把老黄狗和花猫都放进簸箕里,挑上山,他把它们合在一起,埋在哑巴老婆的坟地下面的那块草地上。他看了看哑巴老婆的坟地,隆起的坟上长满了野草,又瞅了瞅天空,蓝盈盈的天空像海,多么美丽,多么壮观,能看见真好!哑巴老婆不再孤单了,老黄狗和花猫陪伴她了。而他呢,与他风雨相伴的只剩下那头水牛了。
儿子儿媳妇叫他一起南下去,他不同意,他要在家里,守着那头牛,守着那亩地,还有房子和那条石板路,以及哑巴老婆和狗和猫的坟。现在的他,喜欢蓝天,喜欢青草,喜欢黑泥,更喜欢踏着石板路,走在阳光下。现在,他爱上了猫,爱上了狗。明天,他要捉一只猫和一只狗回来,他要带着猫和狗,牵着那条水牛,上山上去看坟,下稻田里去犁地。现在是四月,雨水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