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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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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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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老婆的猫和狗

   光明在一条大路最南边。

这头,紧靠着稻田;家那头,紧挨着供销社。供销社建在一个陡坡上,地势比光明家高一个楼层儿。再依次往北走,西边是一排前木板后泥砖混合而成的瓦房;东边是陡坡,坡顶上长着野草,枞树,臭椿,梧桐,还有绿绿的竹子。坡那边是个大院子。坡南北走势,也就是那一排房屋的走势。房屋绵延五百余米,再往北,就是田庄小学了。在没修马路前,这条大路可繁忙了。这头的人供销社,去学校,去清江庙,去言栗旧镇,再远点的去新化;那头的人去烂坝,去隆回,去长阳铺,去市区,这里是必经之路这条大路是光滑的石块铺成的,绵延好几十里。后来村里修了条大马路,马路从向东道而过,绕过那道陡坡,远远地躲到那边去了。村民们就不太走大路了,都走马路。马路那边还有个大院子。来供销社买东西的人也不多了,因为少人光顾,供销社就慢慢地倒闭了。路是人走出来的,桥是人修建起来的,可是这荒凉残败和破旧,也是人留下来的,条大路,也就逐渐地人遗弃了。大路虽宽家家户户养狗,三五成群的见了生人,爱叫,爱跳,尽管天都要跟它们回面儿,可是它们不认人。这一路过去,都是狗叫狗跳,没人不提心吊胆的。所以在没修马路之前,孩子们上学,也不大走这条大路。再后来,住在这一排房子里的人,都把新房子建在马路两旁去了,这些房子呼啦啦地,一下子都空了,古旧的房子显得没落和破旧,更显得几分荒凉和阴森。没有人,没有狗,孩子们不愿意走了

光明家爱养狗,而且爱养母狗任何时候,似乎母狗都比公狗凶光明家的母狗见了生人格外爱叫爱跳叫也不太怕,却还要追着人叫和跳,而且还是穷追不舍。母狗汪汪汪地,龇牙咧嘴,使人不得不怕。而光明的老婆却好养猫。他老婆喜欢猫,因为猫比狗的个儿小,性子更温驯,只是本性野,比狗要难养。猫有时候夜不归宿,不知道它哪里快活。猫也不像狗,像鸡,像鸭,只要逗哄一声,唰唰唰地,立刻身边来,跟人摇头摆尾,讨亲热而猫呢,逗哄几声,才慢腾腾地从某个角落里出来,懒洋洋地叫一声,------算是应答了。可是猫有一个好处,只要它在家,晚上的老鼠就少了。家里的老鼠很张,它们在楼上楼下,跑动的像打雷似的,听着心烦。家里的母狗也捉老鼠,但毕竟是外行,比不上猫,那么轻松,那么从容光明老婆是养过好几只猫才把猫养下来才把她这个家当做自己的家。第一只猫是她从娘家带回来的,先用一根绳子系着,在家里系了一个月,以为和人和狗和鸡熟了,就把绳子解,没想那天晚上一声不响地逃走了,再也没回来。第二只是在村里捉回来的,这次有了经验,她打算上两个月,可是这只猫捉回来后,不吃不喝,喂汤啊,喂鱼啊,喂肉啊,闻也不闻,瞧也不瞧,看来是养不养不。那只猫日渐萎靡,日渐消瘦,不出半个月,一命呜呼了。第三只猫是金丝猫,是公的,养活了,也养熟了,可是有一夜它出去找相好的,结果给人家用绳子套,两个月之后,它成了人家的家猫了这事是后来才知道的,人家笑着承认,说以为是只野猫,所以就套了下来,她不好意思再把猫要回来,要回来也不一定能养得熟养得亲了。不过,人家送了她一只崽,作为补偿。这只活了,养熟了,也养亲了,可是家的狗,似乎不太欢迎猫。母狗和这只猫是冤家,照了面,立即呲嘴獠牙,追着猫儿叫,猫儿跳,猫儿咬猫儿跑得快,一转眼,溜到了床底下去,或者爬到了树上去,反正能轻轻松松地躲过去,它们就这样相处了好些年,但最后还是给那只母狗咬死了。她把母狗臭骂了一顿,还打了一棍子。家里老鼠多,没有一只猫不行。她又捉了一只猫崽回来,继续养,但怎么养也养不熟养不亲了,她觉得奇怪。而那只没多久给人家偷,成了下酒菜。家里一下子没了猫,没了狗,心底里好像一下子缺了点什么光明就去朋友那里捉回一只小母狗又在亲戚里捉回一只小母猫狗是小黄狗,猫是小花猫。小狗不用系,在家散养,它爱叫,爱跳,却总不会逃出这个家。小用根绳子系着,放在堂屋里,好和鸡啊鸭啊狗啊人啊混点面熟。小狗初离娘,不安地老叫,叫小猫心惊胆战,上跳下窜小猫最后是累了,发现并没有危险,就趴在桌子底下,惊恐地望着外面小狗叫了几夜,终于不叫,而且它也发现了一个小伙伴,就是那只小花猫。刚开始,那只猫见了它还躲躲藏藏,战战兢兢,后来混熟了,相好了,俩就像俩姐妹,互相打闹起来,你抓一下,我咬口,亲热得很哩。狗儿比猫长得快,个儿也长得大,可是它见了猫总是把一对前脚下来,低着脑袋,用嘴巴去撩猫。猫儿着不动,狗撩一下,猫就用爪拍打一下,就像人打耳光,打在狗的脸上,狗不叫,也不恼,还是继续那样撩。它们无聊时,经常在走廊上这样玩。光明有时候兴致来或者闲下无事,就坐在走廊上的一个小矮凳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们玩,看着看着,他就笑起来。

光明觉得大路这边变得冷清,变得荒凉,不是因为那边修建了马路,也不是大路这边的人,把房子建到马上去,而是大路上再也不见成群结队的狗了。狗好比人,有狗便有人。这条大路上,只有他家还在,也只有他家还有狗。他家的狗和猫,和他家一起,默默地守着这条大路。马路修成了,也陆陆续续铺了好几次沙。马路修好了,村里,却要出去了。出去打工的,开厂的,也有做生意的等等。村子里似乎要空了,空得像一个树林子,像一个山谷。光明儿子长大了,初中毕业后,跟着村里人出去了,自己挣钱儿养自己和娶老婆。他儿子这样在外苦苦地拼搏了好几年,有点了积蓄,也谈了个姑娘,是胭脂村的人。姑娘光明见过,长得五官端正,和儿子挺相配。两人谈了两年,打算来年结婚领证。儿子要娶老婆了,是欢喜,也是愁,因为他家的房子还是一层半的前木板后泥砖的瓦房,光明怕人家姑娘和姑娘家的亲戚看不上他家。光明咬咬牙,凑了些钱,房子拆了,重新建,也建在原地方。新房子,四个垛子,两层半高,水泥板顶和白葫芦栏杆,大大气气。落成后,儿子就把儿媳妇风风光光地回家。儿子的事圆满了,可是他的眼睛却了。他眼睛之前是有预兆的,起初只是眼屎多,多得像面粉,像棉絮,一团一团的,他以为是内火引起的,叫老婆煮了点绿豆消消火,可是不顶用。再后来眼睛就越来越模糊了他着急,着急也没用,他家才砌房子,娶了儿媳妇,像刚从泥潭里趴出来,这两件大事儿把他家底掏空了,他喘不过气来他也去村里的赤脚医生那儿看过眼睛,赤脚医生给他开了些消炎药和鱼肝油。光明按照吩咐,一日三次,准时吃了,可是还是没见好。赤脚医生叫他去市里的大医院检查,说早些去,或许眼睛还有救,他老婆也催他去,可是,去那些大地方,花钱,花大钱,他没有,更舍不得,也就不管了他在家里等着眼睛坏。等是一件非常难受和痛苦的事,尤其还是等着眼瞎。

他的眼睛到底还是瞎了。

光明眼睛瞎了后的第一年,第一个孙女萌萌出世了,他很高兴,可是没多久,他又高兴不起来了。他老婆得病了。他老婆是个哑巴,见人和见动物一样,只会啊啊啊地叫。在田庄,他老婆可是个大好人,唯一遗憾的是她不能说话她见着村里人,总是满脸,像朵花儿似的,啊啊啊地喊,人家就知道了,她要说啥。她也是个大能人,春种秋收瓜,冬种麦,家里家外,操心操力,收拾得妥妥帖帖。哑巴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她炒南瓜花,韭菜炒蛋,腊肉炒冬笋,煎豆腐------,没哪道菜,她不会;三月三会煮鸡蛋,端午包粽子和卷饺子,中秋吃月饼,七月半磨粑粑---------,没哪个节日,她要落下。如今,她躺在床上,有点儿悲观了,恐惧了,她担心自己突然走了,她放心不下儿子和光明光明心里也知道,如果老婆不是个哑巴,肯定不会嫁给他,可是世上的情,世上的缘,就是这么奇怪,它像两条不相接的路,走着走着,就连在一起了,走着走着,就到同一个家了。光明看不见老婆,却知道老婆在他,啊啊啊,哑巴老婆说话了。

“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哑巴老婆忧伤地望着他,啊啊啊地叫唤着。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哦。别担心,我能照顾自己。

光明安慰哑巴老婆。

哑巴老婆又啊啊啊地喊起来。

光明我知道,担心儿子还没添个孙子。放心吧,孙子会有

哑巴老婆婆不啊哑巴老婆在床上躺了一个月,逐渐地好起来,只是再没有从前那般精神了,她像一株霜后的野草,有点弱不禁风。光明松了口气,说实话,如果老婆这么一走,他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哑巴老婆病好了后,特别喜欢狗,以前她不太喜欢,是怕狗咬人。而在她躺着的那些日子里,那条黄狗老是蹲在她床沿边,像个守护神,有什么风吹草动,它就嘤嘤嘤地叫。猫也睡在她的床上,懒洋洋的,像一团丝绒,温暖而柔软。有时候光明出去了,她想喝水,动不了,也喊不出,就啊。黄狗似乎听明白了,嘤嘤嘤地叫唤着,一骨碌爬起来,跑出去了。那只躺在床上的花猫,也喵一声,立刻翻起身子,跳下床,喵喵喵地,跟着跑出去了。它们去找光明,它们围着光明转啊,跳啊,叫啊。光明也明白了,它们在唤他。

“是哑哑找我啊。”

黄狗不会点头,只会摇尾巴。花猫呢,喵喵喵地叫,像女孩子撒娇。

光明跟着它们走回来。黄狗的汪汪汪,花猫的喵喵喵,它们的声音给他开辟了一条路。

哑巴老婆有时候想,如果狗能说话,那该有多好啊,可是狗和她一样,不会说话,她只会啊,狗只会汪。可她又觉得,她们似乎已经心灵相通了,她找到了知音。她爱上这只黄狗了。黄狗下第一胎时,这条大路上最后一户人家也搬走了,那头空了,空的荒凉,没落,残败,这里只有一家还孤零零的在。房子拆了,只留下一排两间偏房,她叫光明弄做三间,一间猪栏,一间牛栏,还有一间做杂房建了新房子后的第二年,偷狗的特别多,她家黄狗老爱朝外跑,她告诫它,甚至吓唬它。黄狗还是跑出去,她就把系在杂房里。系着后,它叫,老是挣脱绳子,逃出来。它要去外面找她和光明,更要找花猫。后来哑巴了个办法,把那只花猫,也系了过去哑巴找不着绳子系,就用了用来耕地的铁链。黄狗见了猫,果然安静下来,乖乖地不叫了。是没几天,哑巴突然病了。那是在一个阳光照耀的下午,天气闷热,微风不来,哑巴在走廊上剁猪草,忽然就抬不起头,只见眼前一黑,栽在了地上,不省人事,幸好光明听见了响声,赶紧把她扶起来,背到床上。他问哑巴,哑巴不答他。他知道坏了,冲着房子外面大声喊救命。马路那边的人听见了他的救命声,惊慌失措地闻声而来。他请他们帮忙去喊赤脚医生。不用去喊了,赤脚医生就在村子里。赤脚医生在村子里给村民量体温。赤脚医生闻讯,跑过来,瞧了瞧哑巴,说是中风了,如果醒不来,估计是没救了,这要看哑巴的造化。说着就给哑巴活络筋骨,其他村民着急地看着,他们希望哑巴能醒过来。没多久,哑巴嘤一声,回阳了,大伙儿舒口气。哑巴一边不能动弹了,她知道自己年寿将近了,想着双眼不见的光明,流出了眼泪来。赤脚医生悄悄地告诉光明,你家哑巴,来日怕是不多了。

光明心情沉重而悲伤,他请人给远在南方的儿子儿媳打电话,叫他们回来见妈妈最后一面。儿子儿媳妇当天下去就动身,第二天早上应该到家。可是他等啊等啊,直等到了下午还是没见儿子儿媳妇回来。他急了脸,请村里人给儿子儿媳妇打电话。电话是通了,可是没人接。再打时,他儿子匆匆地说了句,我被关起来了,就挂断了。再打过去,电话嘟嘟的响,再也不通了。这下急坏了光明,儿子儿媳妇怎么就给人关起来了呢?又是给谁关起来了呢?又被关在哪里呢?他们犯了啥或者得罪了啥?他着急地头痛脑胀,想叫,却叫不出来,他像老婆一样,忽然变成了哑巴。也不知哑巴老婆是怎么知道的,她在床上使着全身的力气,啊啊啊地嚎叫,她的眼泪,像河水哗啦啦地流。

“你啊什么?”光明问。

哑巴老婆还是啊啊啊。

他是听明白哑巴老婆的嚎叫的,他安慰哑巴老婆说:“他们的火车晚点了,现在耽误在路上,估计明天能到家。”

哑巴老婆还是啊啊啊,眼泪还是唰唰唰地流。他知道瞒不住老婆,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老婆,他心急啊,急得要发狂。

第二天下午,儿子儿媳妇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儿子儿媳妇放下东西,就来到哑巴的床沿。哑巴看着儿子,啊啊啊地叫着,挣扎地想起来。

儿子抓住哑巴的手,轻轻地喊:“妈妈,我回来了。”

“你妈妈听说你被抓了,担心。”光明在一边解释。

儿子说:“妈妈,不用担心。因为外面闹非典,凡从沿海回来的,都给县里关了去检查,看有没有发烧。只有发烧的人,才被隔离开来。”

哑巴老婆又啊啊啊。

光明说:“你妈问你,他们有没有欺辱你?”

儿子说:“没有呢,妈妈。他们对我们很好,给我们好吃的,好住的。------我和他们说我妈妈病了,要回家看妈妈-------”儿子说着,眼泪掉下来了。

哑巴老婆安心了,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儿媳妇也过来了,她抓着哑巴的手,轻轻地叫着:“妈妈。”

哑巴的眼睛忽然放光了。儿子儿媳妇吃了饭,又来看哑巴老婆。哑巴老婆突然想起了什么,努力挣扎着,啊啊啊地叫着。

我知道,你担心我们,你不用担心,我们都好着呢。”光明悲伤地说。

哑巴老婆还是啊啊啊,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光明说放心吧,家里还有我呢

光明这会没明白他老婆的话,哑巴力不从心了,只得流出眼泪来。眼泪从眼角流过耳边,再流向后脑。光明是看不见的。没几天,哑巴老婆走了,光明伤心了好些天,他觉得人生一下子就虚无了,飘渺了,迷茫了他时常坐在走廊上,呆呆地望着远方,远方是山,是白云,是蓝天,但他什么也看不见。有一天上午,他忽然记起那只狗和猫来了,好些天没有听见们的声音了,他卷起舌头在嘴里打着逗狗的响声,没见狗来,他又学着狗叫,汪汪汪,不一会,黄狗就跳到他脸上来了,向他喷着热气,骂一声,然后问“花猫呢

黄狗着尾巴,嘤嘤嘤地叫

“花猫呢

狗还是着尾巴。他又学着猫儿,喵喵喵地逗哄着。猫没有回答,只有狗在汪汪汪的,又蹦又跳地叫。他又叫几声,还是没有花,因为那只花猫会跳他的膝盖上来撒娇。花猫的身子软的像绒团

大约出去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晚上,他坐在走廊上,凉风习习,他又唤起了猫儿来,他唤了好几句,还是没有猫来。他叹口气“这只花猫,估计今晚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他还是唤第三天,第四天,他终于不再叫唤了,它肯定回来了。哎,猫还是不如狗啊,始终养不熟,养不亲。他长长地叹口气。

哑巴老婆头七之后,他儿子儿媳妇也走了,小孙女萌萌放在了外婆家。如今他家只剩下他和一条黄狗了,不,还有一头水牛。这条黄狗在他眼睛还没瞎时就养在家了,它长大了,还生了三胎儿女,两胎三生,一胎双生,他养不了那么多,都送人了。黄狗很凶,见了生人,老远就会叫起来,可是从没见它咬过人。他告诫它,你要是咬了人,我就要了你的命。黄狗能听懂他的话。光明还放牛,他一直在放牛。这牛是他第一次看牛时那头牛的后代,如今是第几代,他记不得了。他家的牛总是母牛,母牛两年长成,三年后生崽,一年一生,或者两年一生。母牛生了崽,如果是公崽,他就卖;如果是母崽,他就摸摸小母牛的牙和用竹辫抽打小母牛的腰和屁股,瞧小母牛忽的弹起来,他就留下来,卖母牛。他一直这样放牛,卖母牛,留母崽。即使他眼睛瞎了,也还是如此。他有时天还未亮就牵着牛出去了。那条老母狗就跟在它后面,欢蹦乱跳的。他牵着牛,走在马路上。他还记得路,还记得哪里是稻田,哪里是菜地,哪里是荒坡,哪里是山丘。他觉得他的黑暗里,有他行过的路,走过的桥,割过的草,种过的地,还有看过的云,他觉得他没瞎,因为他的心却亮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了,他眼睛不见了,可是耳朵特别灵,有时候他听见了猫叫,心一下子跳起来,立刻使唤起,喵喵喵,使唤完后,他在等,等了好久还是不见猫儿来,他失望了,也许是别人家的猫,也许是过路的猫,也许是只野猫,渐渐地,他听见猫叫也不再使唤和激动了,他就那样静静地听着,然后想着,猫始终是养不熟养不亲啊。老婆走了,儿子儿媳妇还有孙女也走了,他和房子似乎被世界遗弃了,他忽然觉得房子太大了,太空了,空得塞满了黑暗,塞满了冷清,空得有时候连他自己他和狗住在一个房子里,儿子儿媳的房间在楼上,如果他们没回来,他是不会上去的。其他那些房间,也空在那里,一年,两年,甚至许多年,他都没有进去过。世界把他遗弃了,他把那些房间遗弃了,黑暗塞满了他的眼睛,也塞满了他的房子。

他儿子儿媳过年才回来。那些天,热热闹闹,红红火火,这才像个家。鞭炮迎来了新年,也告别了新年。过完年,他们又走了,家里又如山谷一样,冷冷清清了,只有孤零零的他,还有那条孤零零的狗和那头孤零零的牛光明白天放牛,对着牛说话;晚上坐在黑暗里,对着黄狗说话,他生怕自己哪天不说话忽然就和他老婆一样,变成哑巴了。他自己做饭,洗衣服,还挑水。他儿子说在家门前打一口井吧,他摇摇头,说吃井的水比吃暗井的水健康。后来,那口明井像人一样枯竭了,他没办法,就叫人在屋子前面,打了一口井。井打好了,他再不用那条大一摸地去井边挑水了。他如今有很多时间闲下来了,可时间像把阉割刀,把他的世界阉割了不出去。他年轻时爱玩,爱热闹,常常去上面的供销社里,那时在田庄,就数供销社最热闹了,打牌的,讲故事的,来坐一会的,来站一会儿的,甚至骂架的,都喜欢来这里。可是如今供销社倒闭了,那里空荡荡的了,大伙儿都去了马路那边他有时候也去,可是他眼睛看不见,不能看人家打牌,只能听。而现在的人,坐在牌桌上,只顾打,不说话了。讲故事的人,没有了,连爱骂架的人,也没有了。他觉得无聊,也不去马路那边了。长时间的坐着,他觉得孤独。在孤独时,他想想哑巴老婆,想想儿子儿媳妇,想想孙女萌萌。小孙女萌萌跟着外婆,他一个瞎子是照顾不来的,有时候他觉得一个孤单,就托人捎个口信给亲家,把萌萌带回来和住几天,他问萌萌外婆,萌萌喜欢吃什么。外婆说萌萌喜欢吃肉,荷包蛋,还有丝瓜肉。村里有人开着摩托来卖肉,不过来的很早卖肉的天还没大亮就来了,他不来这边,在马路那边扯着嗓子喊卖肉啦,卖肉拉

他听见叫声,就在这边应给我来一斤肉,要一点的,我孙女回来了。

好呢,等会我给你送过去。

在家等你。”他的语气很自豪。

他给萌萌做丝瓜肉,包蛋卷,变着花样儿讨好孙女。他打鸡蛋时,萌萌靠在旁边,看着他剁肉,打蛋,加盐,然后用筷子把蛋清和蛋黄搅,孙女越看越好奇,嚷着说爷爷,爷爷,我来,我来

他把筷子萌萌自己摸索着,把锅放在灶上,点着火,然后对小孙女说“萌萌,你帮爷爷舀鸡蛋放锅里,别太多。

舀鸡蛋这个萌萌会,她看见外婆包过蛋卷,她喜欢舀鸡蛋,尤其看见鸡蛋在锅里像开南瓜花似的散开他听见响声,就把锅提起来,然后一边斜,一个漂亮的蛋皮烫出来了。等包好一个蛋卷,萌萌得意地叫起来爷爷,爷爷,你包的蛋卷好漂亮。

他像个孩子,开心地笑起来。吃完饭,闲着无事,他就去牛栏里,扯一把枯稻草来,然后坐在走廊上系草绳,萌萌也要跟着他去牛栏,她冲着水牛开心地喊,使劲地叫,水牛甩着尾巴,淡定地瞧着她。那条老黄狗也跟着她跳来跳去。她看了会牛,觉得腻了,就去隔壁的杂房里,她推开门,一只猫忽地某个角落里出来,吓了她一跳,她叫着,喊着逃出来,然后关上门,那只老黄狗还在里面,她着急了,而那条黄狗却从门下的一个洞里钻出来了,嘤嘤嘤地冲着她,摇头摆尾。她认识猫,外婆家里有。光明在走廊上打草绳,他摸索着把稻草码顺,码整齐,三四根枯草凑在一团,再和另一团拧在一块儿,光明拧的绳子像外婆给她扎的麻花辫子。

爷爷,你拧绳子干吗?”她好奇地问。

他笑着说“拧绳子牵丝瓜藤。

丝瓜藤跟我一样小吗还要用绳子牵着。

光明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如果不把它牵着,它就乱走乱爬了。

哦,原来丝瓜藤也不乖,爱淘气和调皮她恍然大悟,接着她想起杂房里来那只猫儿来,她问爷爷,有猫吗

“爷爷家里有,可惜它走了。

没有走啊,它就在那个房子里。

光明在手上吐了一把口水,搓了搓,然后说那是人家的猫

人家的猫经常来你家

是的,经常有人家的猫来爷爷家

它们来你家里什么?

光明想了想说:捉老鼠呗。

萌萌不说话了。她好奇地走到大路上去石板,石板滑溜溜的,锃亮亮的,她像跳房子似的一块一块地跳着,忽然记起什么来了,停下来,歪着脑袋说爷爷,等会你牵丝瓜藤时就叫我。

好呢。”光明高高兴兴地回答她。

萌萌跳着,看见靠近稻田边的田埂上着一根青藤,青藤是用竹子架起来的,它满竹子爬,有些还昂起头,像条绿色的蛇,向空中伸它的叶子有点儿像星星,开了许多黄花,上面飞着蜜蜂和蝴蝶,她认识它,那是苦瓜,她最不喜欢吃的,因为它苦,可是她喜欢花,她摘了一朵,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苦味儿,然后带在自己的头上,又摘了一朵,带在光明的头上。光明知道萌萌在给他带花儿,光明也知道,那是苦瓜花,他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苦味儿。萌萌欢快地跳向石板路,走向稻田,她喜欢蝴蝶,她要去捉它,那条老黄狗在她脚下窜来窜去,几次要绊倒她了,她不恼黄狗。光明似乎像看见了似的,鼓着灰白的眼睛对她说萌萌,别去田边,小心掉下去了,脏。

萌萌停下脚步,望了望光明,天真地问:“爷爷,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田边?

爷爷能看见你啊

“那你能看见星星吗?

光明摇摇头说“我看不见咯。”

“那么月亮呢

“爷爷看不见咯

“那你能看见什么?”

“我能看见你。”

萌萌歪着脑袋,更想不明白了。黄花上的蝴蝶飞起来,它们绿油油稻田里飞去,飞向了马路那边,它们像雪花,消失在明媚的阳光里。她跺着脚看着们飞走了萌萌有时候只顾自己玩,她踢石头,踩泥巴,摘青青的野草,看路边的蚂蚁,光明叫她,她就嗯一声,不说话了。光明有时候觉得闷,闷得像他眼里的世界。他很想说话,就把狗儿呼唤来,跟黄狗说话。萌萌很奇怪,瞪大着眼睛问他:

爷爷,你在跟谁说话

我在跟狗说话

你为什么要跟狗说话

爷爷怕自己变成了哑巴。

人家说奶奶是哑巴

他叹口气说:“你是见过奶奶的。”

“可是我不记得奶奶的样子了。”

那时候萌萌还小,她当然不记得奶奶了。小孙女在家住了几天像住了好几年似的,她狗玩腻了,牛玩腻了,跟苦瓜花玩腻了,跟石板路玩腻了,光明也玩腻了,嚷着说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光明哄着她说,这就是你的家。不是不是,她不高兴地嚷起来。这里没小孩子和她玩,没小孩子玩就不是自己的家。第二天,外婆把萌萌接走光明又孤零零的一个人了,狗也是孤零零的,还有那头,也是孤零零的。

儿子儿媳妇又回来过年了小孙女萌萌也回来了。那些天,村里村外,家里家外,是最热闹的。光明心情也很舒畅,儿子还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他老婆又有了。春节过后,儿媳妇不去广州了,她带着萌萌去了娘家,准备落胎和坐月子。光明在家养了很多鸡,这是给儿媳妇坐月子准备的。六月底,好消息来了,他又添了个孙女。虽然不是孙子,但他还是很高兴,他开心地对着狗说,对着牛说,我又有个孙女了,萌萌不孤单了。

日子过得像他的眼睛。萌萌和妹妹熙熙也大了,也都读书了。在外婆那儿读书,不回爷爷家。可是她知道,爷爷的家才是自己的家放暑假,她就去爸爸妈妈那里有时候她很想爷爷,她就跟爷爷打电话,可是爷爷没有电话啊。她想着爷爷的眼睛会好起来,爷爷也不会像奶奶一样变成哑巴。寒假了,爸爸妈妈还要过一段日子才回来,那时候她也要回家。现在,她不想回,因为她觉得爷爷家房子太大了,太空了,大得使人觉得阴森,空得使人怕。她害怕和爷爷一起睡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来时,那条老黄狗特高兴,总蹦蹦跳跳跑向她。也不论她多久回来,不论她长得多高,变化有多大,那条老黄狗总是那么热情,那么高兴,那么忠诚,摇头摆尾,蹦蹦跳跳,仿佛连着血脉似的

有一段日子,盗贼特别多,也特别猖獗他们大到偷牛,偷猪,偷狗小到偷鸡,偷鸭,偷鹅,也还偷其他小东小西,反正什么,就什么。他们晚上开着车来,甚至白天也敢来。这可苦了光明,他担心老黄狗,更担心牛他看不见,人家不声不响地来到他面前,他也不知道。于是他就搬到牛栏里去和牛一起,当然还有那条老黄狗。晚上,隔一会,他就喊一声老黄狗,听见老黄狗叫了,才放心下来。牛栏的气味他听惯了,只是蚊子最讨厌,又毫无办法牛栏里的蚊子,多得春天里的毛毛雨,一抓一大把,点了蚊香也不顶用还有就是隔壁总有一只猫在叫,叫得他心烦意乱狠狠地骂猫,甚至唤老黄狗去咬它,驱赶它。老黄狗听了命令,呼啸而去,猫不叫了,老黄狗也不叫了,四周忽然静的虚空,静的叫人害怕,他急忙把老黄狗唤回来。有时候,他烦了那只爱叫的猫睡不着,牵着牛,唤着老黄狗,出去了夜晚微风习习,天空很蓝也很亮,月亮如水洒在地上,白花花的,如小溪里的水,远处的山朦胧胧的,像幅水墨画,可惜他看不见。冬天来了,风儿带刺,在脸上痛房子里,房子外,到处冷飕飕的。如果身边没有一团火,只要坐一会儿,全身就象一块冰似的冻僵。光明家没柴,又舍不得烧煤,就躺在床上,有时候躺得身子痛,就到处走,运动运动,也还叫上老黄狗。他踏着石板路,脚踩石板的声音使他安宁。他慢慢地走到马路上,沿着马路继续走,觉得走得有些远了,方才回来。脸被风吹得痛,但身子热过些天,下雪了,山,村庄,稻田,白皑皑的一片。他站走廊上感受着雪凉丝丝的雪风吹着,他觉得他的眼睛忽然明亮如雪

眼睛的黑暗使他内心愈加平静,黄狗,牛,声音,记忆,亲情,枯坐,冥想,充实了他的世界,那是另一个明亮的世界。光明又换养了两回牛,而那条狗还是那条老黄狗。老黄狗又生了两胎后,再也生不出来了,它也老了,老得龙钟,老得如它的忠心,老得如同爬山虎爬满青色的石头。光明已经欣然接受在黑暗里静静的孤独,然后静静的离去。直到有一天村书记来找他,说香港有个公益组织来们县了,他们给全县的人免费医治眼病,说不定你的眼睛还能重现光明。光明犹豫了,明亮的世界使他怦然心动,但是他并打算去,他说他的眼睛瞎了十多年了,没想过能重现光明。可是不久,他儿子却回来了,光明上县城。他到底还是走入了另一个世界。经检查,患的是白内障,有救。没几天,他上了手术台,几个小时候后,他可以看见了,白色的床单和白色的房间使他颤栗,使他激动。他几乎哭起来,而后跪着向那些医生道谢他很快出院了。儿子带他去理了个发,刮了拉渣的胡子,他望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突然一阵心慌和恐惧。儿子又给他买了一套衣服,在繁忙而熙攘的街道上,他只想逃,只想回家。儿子租车把他直接送家里,个女孩子站在他门口,激动地望着他,他不认识她们但他知道她们是谁。两个女孩甜甜地叫他爷爷,他激动蹲下来,抚摸着她们“是萌萌和熙熙吧,爷爷终于可以看见你们了。”

当天下午,他去了哑巴老婆的坟地,他告诉哑巴老婆,他眼睛又能看见太阳了,看见天空了,看见大地了,看见你的地了他又沿着那条石板路,慢慢地走,那排古旧的房子,还是那么整齐,只是屋顶上,走廊上,长满了野草,生机勃勃的野草,吸走了房屋的人气,它们成了房屋的新主人。明媚的阳光,没有遗弃那排房子,它们像孤独的老人,在微风里静静地等待着摇摇欲坠,等待着变成一堆废墟。在远处的村庄,白色的洋楼穿过郁郁葱葱的树丛,向绿蓝色的天顶钻去。他瞧着光滑的石面,石缝里的青草,爬行的蚂蚁,还有裸露的黑泥;他走着走着,忽然跑起来。他觉得他跑动的步子像生了锈,迟钝而笨重,他张开双手,他的心在呼唤,心促使他迈开步子,像一只鸟,向大路那边跑过去。青青的田埂上,开满了野花,黄色的,白色的,粉色的,微风拂过,它们轻轻地摇摆。蜻蜓和燕子,在空中尽情地翻飞着。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他一直在想,什么人才算是真正的乡下人呢?得喂过许多猫,养过许多狗,放过许多牛,踩过许多泥,犁过许多地,吃过许多豆,爬过许多坡,走过许多山,烧过许多柴。

只是那条老黄狗,再也不能跟着他走在光滑的石板路上了,再也不能在夕阳西下下,陪伴着他,还有那条慢腾腾的大水牛了。

老黄狗像人一样老了,它气息奄奄地躺在堂屋里的角落里,瘦骨嶙峋,它的眼睛也瞎了,眼角满是白色的东西,像是眼泪。他抚摸着老黄那如刀削的背和脑袋,眼泪流出来“十多年了,老了。

老黄狗嘤嘤嘤地叫着,它老得有气无力。没几天,老黄狗安详地走了。他去杂房里拿簸箕,他要把老黄狗,埋在哑巴老婆的坟地下面的那块草地上。他轻轻地推开杂房的门,房间里很阴暗,潮润,还有浓浓的霉味。他在阴暗里搜寻着簸箕,在一个角落里,他看见了一只猫,他试着惊吓它。那只猫一动不动,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那只猫,安静地躺在灰暗而潮湿的灰垛上,它死了,------应该才死没多久,因为它的身子还是软的。他用手指碰了碰它,一条铁链在它脖子上哗啦啦的响,铁链锈迹斑斑,他心里一惊,忽然明白哑巴老婆最后的啊啊啊,这就是那只再也没有回来过的花猫。他自责地把链条从花猫脖子上取下来,花猫在这里被链条囚禁了十多年,就像他被黑暗囚禁了十多年一样。他突然悲伤起来,呆呆地瞅着那只花猫。他把老黄狗和花猫都放进簸箕里,挑上山,他把它们合在一起,埋在哑巴老婆的坟地下面的那块草地上。他看了看哑巴老婆的坟地,隆起的坟上长满了野草,又瞅了瞅天空,蓝盈盈的天空像海,多么美丽,多么壮观,能看见真好!哑巴老婆不再孤单了,老黄狗和花猫陪伴她了。而他呢,与他风雨相伴的只剩下那头牛了。

儿子儿媳妇叫他一起南下去,他不同意,他要在家里,守着那头牛,守着那亩地,还有房子和那条石板路,以及哑巴老婆和狗和猫的坟。现在的他,喜欢蓝天,喜欢青草,喜欢黑泥,更喜欢踏着石板路,走在阳光下。现在,他爱上了猫,爱上了狗。明天,他要捉一只猫和一只狗回来,他要带着猫和狗,牵着那条水牛,上山上去看坟,下稻田里去犁地。现在是四月,雨水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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