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献给我的爱人新丰
上部
一(1)
我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大雪。大雪如席。灰蒙蒙的天空,白花花的大地,亮闪闪的枯雪。一群麻雀在屋顶上,树枝上,走廊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暗示什么,又在等待什么。我娘说,要是来一群喜鹊就好了。可是冬天里哪里有什么喜鹊,何况还是一群呢?我在一片忙碌之中,呱呱坠地了。我娘后来跟我说:我是从高山寨里捡回来的,我是庙前那棵大树生下来的。她正好路过,听见了哭声,就把我了捡回来。我听了嘿嘿笑,我知道我不是大树生的,也不是我娘捡的,但我很怀疑我究竟是不是我娘亲生的。我爹我娘没读过书,他们目不识丁,不知道怎么取名字。我是我们家的第三个孩子,就叫田大三。名字很简单,就像我一辈子,简简单单。
我出生时,山后的庙还很完整,香火也很旺。周围十七八里的乡民,心怀虔诚,参佛拜神,络绎不绝。香烟缭绕,如云似雾。远远望去,宛如仙境。每天旭日东升,和尚们上早课,山下可以听见洪亮的撞钟声,喃喃的诵经声。夜幕降临,还可以听见悠悠的暮钟声,由近而远地飘散开来。山叫高山寨,高大而陡险,连绵起伏,向东横亘十几里,一直到我们的镇上-----太阳镇。山上树木苍翠,鸟语花香。山上有一座庙,山下有两个村子,一个叫田庄,田庄分上田庄,下田庄;一个叫陈家村,两个村一南一北,隔着一弯漫漫的农田,相对而望。庙的名字很奇怪,不叫寺,而称寨,叫高山寨。一半是因为建在山顶,远看的确像一个寨子。一半是因为秦王李世民。据说高山寨始建于李唐之前,当年秦王李世民南征时,就在庙里安营扎寨,抵御敌军。胜利后称皇,庙亦改名为高山寨。这或许只是一个传说。
高山寨的香火一直很旺,远近闻名,风头甚至盖过五十里开外的白云岩。但在一九四七年,由于被国军与土匪霸占,高山寨成了抵抗解放军的根据地,因而遭到毁灭性打击。一部分和尚在战争中被乱枪打死。一部分和尚给吓坏了,偷偷地走了。当年解放军来攻打高山寨时,上面的土匪与国军抵抗不住,就带着一队人马,抢走寨里所有的财物,躲进高山寨脚下的一个岩洞里。岩洞深不可测,解放军不敢贸然而入,在洞口守了三天三夜,也不见他们出来。后来听村民说,这个岩洞在寨后的王家岭有一个出口。解放军就朝洞口放了几门大炮,岩洞轰塌了,出口被结结实实地封住了,同时也轰塌了山上的几间庙宇。几门大炮让寨里的一些和尚看不到曙光,看不到前程,纷纷地又离开一批。寨里只留下六个和尚,中途还跑了三个,圆寂了一个,如今只余下一老一小了。有寨,便有和尚,就有佛,也就有香火。乡民等日子太平了,依旧上寨烧香拜佛。高山寨里树荫浓密,凉风习习,是个乘凉的好地方。平日里闲着,庄里的小孩子也会来寨里玩。寨里的老小和尚很友好,请孩子们喝用山水泡的凉茶。山水冰凉冰凉的,有丝丝儿甜。和尚也还给他们斋豆腐吃。油是香油,加一点碎腌菜,一点剁辣椒,很香,味道也很美。
寨下的上下田庄,其实就是一个大院子,只是被一条大路隔开而已,东边姓田,西边姓庄。大路用青石块铺成,两米多宽。因为走的人多,加上雨水冲刷,如今石面光溜溜的,照得出人的影子。大路两边建了一排规划整齐的楼房,像一条古老的街。大路两边各有一口老井和一口池塘。井水清澈,冬暖夏凉,一年四季,细细长流,绵绵不绝,孕育着一代又一代人。池水用来给村民洗衣服防火用。据说池塘是我们的祖先后来改挖的,原因是一场大火。当时那场大火特别大,火光冲天,我们的祖先把两处井水挑干后,再无处可挑水救火,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把房子烧光烧尽,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大火把偌大一个院子烧成一片废墟。惨痛的教训使我们的祖先痛定思痛,便在原来的房基上空出一块地,挖成池塘,再把井水引过来。深而碧绿的池水吞噬过孩子,大人。孩子是因为游泳失足而成千古恨。大人因为违背村规,做出有悖于伦理道德之事而浸猪笼,命丧池中。所以在我小时候去池塘里玩时,我娘就会吓唬我:再去,再去就给落水鬼抓去,抓去就没了。我当时很害怕。
现在的田庄,还有很多木房,草房,土房,也有青砖房,房连房。也不再是东边姓田西边姓庄的局面。其实我们两个庄都是一家人,一个裤裆里出来的人。据说大约两百年前,这里还只有我们田姓一族,我们的祖宗爷爷死得早,留下一子一女。我们的祖宗奶奶正年轻,漂亮。她不想单独过一辈子,又不想外嫁,这时候恰巧有个姓庄的光棍,愿意入赘。姓庄的和我们的祖宗奶奶又生了一个儿子,两兄弟分家后,以一条大路为界,一东一西。几百年后,就发展成这样子。因为都是一个裤裆里出来的人,所以每当村里的田庄两姓人骂架,村里的长辈一般都会出面做和事佬:
“骂什么骂呢,有什么好骂的,骂来骂去,都是骂自己。”
年轻人血气方刚,脾气暴躁,不听劝:“什么骂自己?我弄他妈的祖宗十八代。”
“这还不是骂自己,大家都是一个祖宗。”
“谁和他娘的是一个祖宗。”
“怎么不是一个祖宗,大家都是一个祖宗奶奶生的。”老人家也急了,面红耳赤道,“都是一个裤裆里出来的,还不是一个祖宗?”
年轻人骂狠了,既混账糊涂,又固执迂腐:“可是鸟枪不同啊。鸟枪不同了,祖宗当然也就不同了。我弄他妈的祖宗十八代。”
“弄什么,都进黄土了,你去黄土里弄啊。孺子不可教也。”
老人家又好气又好笑,一甩手,气咻咻地走了。
我们这地方缺水。缺水的地方是缺少灵性。因而这地方,没有出过什么能人,名人,过去没有,将来或许也没有。有一条小溪,瘦得像姑娘身上的绿腰带,恰从田庄中间穿过,缓缓地,轻轻地,流向了远方。这地方也只有过了春天,才能美起来。绿油油的禾苗,金灿灿的油菜,白茫茫的野花,郁郁葱葱的山林,花花绿绿的原野,叽叽喳喳的鸟声。这里的乡民,一年四季,种些红薯,棉花,黄豆,油菜,花生,萝卜,白菜,最多的还是小麦。小麦是冬天播种,夏天收割。冬天寒风萧萧,白雪皑皑。山林原野,一片雪海。可是麦地里,白雪覆盖不了小麦,青青的尖头,从雪里冒出来,随风摇摆,很是好看。
我有两个哥哥。大哥天生是一个瞎子,但他比其他人更有顽强的生命力,他熬过麻疹,挺过水痘,跨过风寒,顽强地活了下来。他很健康,乐观,向上,有常人所不具备的超人记忆。他能和普通人一样,上山砍柴,下田种地,洗衣做饭,去赶集,去挑煤,就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着。我们村里人说他不是靠眼睛生活,而是靠一颗心生活,一颗快乐向上的心。我二哥呢,一切正常,聪明,活泼,机灵,天生一副好嗓子。
在我们三兄弟之中,爷爷奶奶最疼爱我大哥了,他们把我大哥看成是掌上明珠。我们这里流传这样一句古话:爷爷奶奶疼头孙,亲爹亲娘疼满崽。我大哥就在他们的呵护下,健康而快乐地长大。至于我和我二哥,爷爷奶奶一直是熟视无睹,尽管我两兄弟比大哥更健康,更健壮,因为我们都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许是他们觉得我大哥与他们的命运相同,将来会重复着他们的人生,他们的命运,所以悲悯,所以疼爱。
在我三岁时,爷爷奶奶相继走了。他们似乎是商量好要一块儿走。我对他们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们像众多蚂蚁中的两只,平淡无奇。而让我好奇又揪心的就是爷爷那只瞎眼睛,冥冥之中我觉得那是我们家族不祥的开始。那只瞎眼睛仿佛一个伤疤生在他脸上,一生伴随着他,就像他另一个忠实的人生伴侣。据我爹说,爷爷那只瞎眼睛是与生俱来的,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我经常在梦里想像着爷爷那只瞎眼睛到底是个什么样儿:没有黑眼球或者根本就是一片白。因为是独眼龙,爷爷一生遭受许多白眼,愚弄,嘲笑,欺凌。但对他来说,一切宛如云烟。他逆来顺受。爷爷一生这样认为:一个有残疾的人,应该遭受别人的白眼,愚弄,嘲笑,欺凌。所以他说他应该活着,而且要好好地活着。极其巧合的是,奶奶也是一个独眼龙,独眼龙和独眼龙结为夫妻,就像傻子和傻子、瘸子和瘸子结为夫妻一样,会给人带来同情,怜悯,叹惜,以及略带些嘲弄和蔑视似的欢笑与快乐。我爹说奶奶原不是瞎子,而是在她五岁时患麻疹时留下的后遗症。那时候小孩子特别容易患麻疹或水痘,而且相当容易死,尤其死得快,而且非常多,就像瘟疫一样,一倒就是一大片,很少有小孩子能够挺过来。所以老一辈人说挨过麻疹水痘这一关等于过了鬼门关。那时候村民对付麻疹水痘之类的疾病,要么弄些草药,要么生死由命。奶奶之所以会嫁给爷爷,也是因为那只眼睛,瞎掉的眼睛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并且走过漫长的一生。
这里我不得不说说奶奶之死了。奶奶是在马桶里淹死的,我至今想不明白奶奶那么大一个人居然会淹死在一个小小的马桶里。真是古怪而离奇。她死时那只瞎掉的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像一个灰色的玻璃球,模样十分吓人。当我娘帮奶奶穿寿衣时,奶奶突然张开血盆大嘴朝我娘喷了一身尿,我娘吓了一跳。从奶奶嘴里喷出来的尿,又脏又臭。从那以后,我娘说她经常容易受惊。只要有一点儿动静,心就会惊吓的扑通扑通地跳,跳到嗓门上来了。而爷爷的死更是古怪离奇。据我爹说,爷爷上茅房时掉进茅房里像淹死一只鸡一样淹死了。我家的茅坑又小又窄,爷爷居然会像屎一样咚一声掉进去,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而我爹给爷爷洗澡穿衣入殓时,爷爷头上,耳朵里,嘴巴里,身子上,还爬满了白嫩嫩肥嘟嘟的蛆。它们钻进爷爷的皮肤里去了,贪婪地吮吸着爷爷的鲜血和肉。那情景令人作呕又惨不忍睹。除此之外,爷爷奶奶他们再没有留下什么让人值得怀念的故事,那怕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及略带些嘲笑和愚弄的笑话。以至许多年后我觉得,该是我们这一代留下一些值得人们怀念的故事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该轮到我们这一家了,我们一家该有美丽动人的故事流传于世了,而不是像爷爷奶奶以及我爹我娘一样, 一辈子在命运的河流里挣扎。
我也一直无法理解,像我爹那穷得卵扒灰的人,竟然能够娶到我娘,真是天大的恩赐与上天的怜悯与眷顾吧!它使爷爷奶奶看到美好的希望与未来。我娘嫁过来的时候,我家穷得当当响,家里就一口锅,一张床和一条凳子,连一张吃饭的桌子也没有。爷爷奶奶也不得不因此卷起被盖,在外屋里的一个角落里铺地为床,他们窝在那个阴暗而潮湿的角落里,一睡就是好几年。我娘从里屋里出来时,看见两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爷爷和奶奶就像两头猪或两只猫时,那个心酸啊,那个苦楚啊,那个无奈啊,没法儿形容。她说她一直后悔,嫁给我那个穷得什么也没有的爹。她说她本可以嫁得更好,但自己的命不好,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命运。命里注定。爷爷奶奶一直睡在那个又潮湿又阴暗的角落里,直到我大哥出生,直到他们死。爷爷只要我娘肯嫁到我家来,他就心满意足了。一切苦难一切嘲弄他都愿意承受。他只愿我们家能够香火永传。爷爷也对他的亲家也就是我的外公说:什么都不用打发过来,来个人就可以了。我娘就孤身一人、身无分文地来到我们家。我们一家吃饭时,把饭菜放在地上,一家几口就像原始人一样,围着饭菜,蹲成一个圈,远看着就像一伙人在蹲茅房,蔚为壮观。
我娘说那时候雨特别大,特别猛,来势也特别凶,特别快,滂沱大雨,遮天蔽日。我家屋基本来就低矮,排水沟又经雨水冲刷,泥土蜂拥而入。一些生活垃圾,也常往排水沟里倒,小小的一条沟,满是枯枝败叶,满是污泥,满是垃圾。大雨一来,水无处奔走,像成群野兽,像无头苍蝇,蹿进我家来,蹿进爷爷奶奶的床头。半夜里,爷爷奶奶迷迷糊糊里只觉身子冰冷,仿佛泡在冰天雪地里。忽然惊醒,大喊大叫,我们一家顿时慌作一团。以后,只要下雨,不论是倾盆大雨还是毛毛细雨,爷爷奶奶都不敢睡,他们就坐在角落里,蜷缩着,睁眼看着天明。等我娘我爹睡醒了,他们就睡我娘我爹的床。以后只要一下雨,他们就这样轮流着睡一张床。我爹我娘晚上睡,因为他们白天要干活。爷爷奶奶白天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