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周凯的头像

周凯

网站用户

诗歌
202312/09
分享

像皂片一样慢慢消失(纪念我的父亲9首)

《化虎》

太阳一猛烈

梅花就开始败了

昨夜老头又在梦中嗥啸

他的喊声惊醒了我

遂问是不是又做了恶梦

他说梦见一只老虎

在梦中不停追着他

我不能臆度到底有怎样的劫缘

才能让一只虎在梦里追赶另一只

更不能想象终究要怎样的力量

才能让一只虎在最终吓退另一只

屋外忽风雨

我放下书中的山河

在雨中披上虎皮

追击年长的老汉算什么王

让吾陪尔比划比划

战个痛快


《父亲的魔法书》

我老父亲年轻时

做过六七年的赤脚医生

记忆中他的柜子里

码放着不少奇奇怪怪的书

科学家研究表明

人类很少能记住三岁前的东西

而我能想起三四岁

甚至更早的事情

那时我常常搬起小马凳

踮着脚翻他书柜里的宝典

有一本书上长满了这世上最新奇的蘑菇

那是一本纯铜版纸的彩色的书

厚厚的,重重的

像部魔法秘籍一样深深吸引我

对于一个三岁左右的顽童来说

那些红的 粉的 紫的 绿的 黄的 花的蘑菇

像他见过的穿着各种裙子的女的

黑的 蓝的 灰的则像工厂里和田间地头的劳力

只有一种通体纯白色的蘑菇

最像他穿白大褂的走来走去的父亲

那书后来也找不到了

可能一页一页撕下来

变成纸飞机 千纸鹤 纸蛤蟆或许别的玩意儿

这是一个小孩子最无邪的特殊记忆法

仿佛古书上一种飞刀的绝技例无虚发


《阿呆》

每次干大事之前

他都会在

同样的时辰

同样的地方

同样的座位

叫四碗同样的面

店家夸他好食量

他总是淡淡一笑说

今天要去办一件事

我想吃得饱一点

听大家说

他没有家人

没有朋友

没有过去

甚至没人知道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大家都唤他叫阿呆

阿呆——

一个多么普通又

如此特别的称呼

只有特别的人

才会取这么普通的名

那些越凡俗的人

越喜欢叫得虚张声势

突然

我好想认识他

并请他喝几杯小酒

再配上几碟下酒菜

他是如此地孤独

又是如此地熟悉

出神的那会

不知不觉

又多抽了几杯

醉眼朦胧间

似乎从他的重影里

我看到了我年轻时

浪迹天涯的十八岁的父亲


《玄铁》

坐在荒漠

坐在雪中,他一动不动

目光所及

一头老牛在远处埋首

正寻觅地头仅存的枯草

年轻的时候,这头牛也该是

犁地干活的一把好手

苍山野原

有缕缕白雾

像神女曼妙的轻纱

这里不是神的眷顾之所

我描述这些的时候

雪粒正在他的肩头打坐

想象他有着怎样的一生……

两个男人的对视

通常会局促难安

恍然他转过脸看向我

没料到这个,我已来不及躲闪

他苍老的布满枫叶的眼中

那眼神虽有落寞,但如玄铁

仿佛映照着光洁的童年

这些年他一直信仰,他心中的神

而神却没有信过他

就像没有信过贫穷


《像皂片一样慢慢消失》

人在最后的时日是什么样子的?

大概像是这样吧——

卧在床头,几乎不能动弹

已经说不出清晰的让人听得懂的话

大多时候除了昏睡,醒了也只是微微转动着眼球

喝水,尿尿,擦拭身体,那些日常只能在床上解决

像一台残破不堪的等待回炉的机车

给父亲喂完水

用夜壶接完尿

打理好一切后,他开始用香皂一遍遍洗手

洗着洗着,抬头蓦然看到墙头镜子中的影子

那影子握着肥皂不停冲洗着双手

恍惚间,他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的肥皂多么像他的父亲的一生

被命运的无形之手反复搓洗

直到只剩一点点薄薄的皂片

直到什么也不剩下

就像从来不曾有过



《野树》

进入雨,进入夜的内部

今夜一棵野树

变回了种子

一颗种子化为了灰烬

不再感受烈日灼心

不必忍受风刀霜剑

它操劳而忍耐的一生

终于画上句点

从此不会被天秤计量

得到过什么,带来过什么

山色的玄夜里

那些和它差不多的树

那些喊不出名字的树

在风中摇摆,窃窃私语

似述着人间不可描摹的秘事

一盏灯还亮着

如萤火的眼睛多么柔和

春雷殷殷于远山轻响

仿佛慰送,仿佛诀别

仿佛有些生命不需要来世


《和从前一样》

老头走后第十天

我梦见了他

他坐在客厅的木桌旁桌上好似有几道菜

就是他以前每天都坐的那个位置

他的样子和从前一样

平和 淡然 波澜不惊

我从外面回来已是半晚

门一打开就是先前一幕

老娘手头拿着木柄笊篱

我问老头,呦,老头你在吃宵夜?

他没有回我,老娘从客厅走过替他说道

是的,吃宵夜——

回眸一瞬,转到了房间

老头子靠在他的床头

鼻梁上还架着那副老花镜

我走到门口问,老头你冷不冷?

他依然没有回话

这时我靠近他的身旁

他戴着老花镜坐在了床尾

我说,老头你有没有钱花,钱够不够?

这次他仍旧没有跟我说话

但向我连连点了两下头

此时还是初秋

老头却穿着冬天的衣裳

就是他生前我买给他的那件


《灵魂契约》

他坐在一节生了杂草的铁轨上

铁道纵横

不知道想要去往哪个地方

近前弥漫着一股薄薄的雾

另一边也看不到尽头

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

也曾经在铁轨上玩耍过

那是父亲带我去舅舅家玩

屋后不远处的高坡上就常有火车出没

那时我大概不到十岁

总是很惊奇

这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好玩这么长这么多轮子的家伙

它庞大而坚定

可靠而有热情

在每去一个地方之前

就已经向大地签署了契约

就已经向你张开长长的臂膀

不像没有灵魂的人

满嘴跑火车

肚子里装的尽是冷箭与谎言


《万物终将隐没》

下雪的男人

脚上弥漫着飞雪

每走一步

雪就向着深处蔓延

有时会停下

伸手抚摸山中老树

所及之处

松山雪林茫茫一片

经过我时他像座山

又向前行

瘦成一方石

再向前行小成砂砾

直到他终将隐没

雪便停了下来

直到我不再描述

谁知道雪下过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