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头蹲在蔬菜大棚田头一支接一支吸着烟,地上已散乱地丢了一堆烟头。
老丁头的脑海正激烈地打着一场仗。签?不签?一个我与另一个我尖锐地对峙着。签,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十分明白;不签,意味着什么,他心里也明白。老丁头陷入了两难之中。
老丁头家是贫困户,他老伴患腿关节病整日里卧床不起,一家人靠刨土坷垃挣的两个钱都扔到药罐子里了。屋漏偏遭连阴雨,他儿子在一场大雨中因为救牛被滚滚淮河浊流卷走,连个尸首也没有找到。那些日子,老伴蒙头在床抽搐不止,不吃也不喝,儿媳妇缩在屋角以泪洗面,还在吃奶的小孙子也嗷嗷哭个不停,伤心欲绝的老丁头只有一个念头——死。
老丁头家庭的不幸遭遇引来了乡里乡亲同情的眼光,人们从远远近近赶过来,或说几句慰安的话,或送来救急的钱物,或给孩子和杯牛奶喝,村、乡干部和民政局的领导也来到家中,给老丁头递上救济扶助金。缕缕真情暖化了老丁头冰冷的心,他转念一想,自己如果撒手而去,这个家该咋办,这摇窝子里的小孙子该咋办,这年纪轻轻的儿媳妇该咋办,……思来想去,便只好默默地忍受,任悲伤啃咬着自己滴血的心。
村长带来一个年轻人,说是县城里政府扶贫办的科长,现在到这里担任村扶贫第一书记。老丁头边点头边抬眼皮一瞅,年轻人瘦瘦高高,白白脸膛,鼻梁上架着大眼镜,胸前佩戴着一枚闪光的徽章,模样儿酷似一个大学生。他心里有点犯嘀咕,嘴里却连喊了两声“领导好!”。年轻人一把拉住老丁头的手,语调轻轻地说:“叔,请别叫领导,我姓魏,以后就叫我小魏吧。”“小——魏……”老丁头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
从此,小魏的身影时常出现在这个家里,而老丁头的心里却打翻了五味瓶。
小魏是一束光,每次来要么肩扛着一袋米或一袋面,要么手提着一桶油或一箱奶,要么掏出口袋里的小玩具,一进门就笑盈盈地喊一声“婶好!叔好!”,又喊一声“小乐乐好!”,就像太阳移过了门前阴郁的老榆树影,一下子把满屋子照得亮灿灿的。
似一颗灵丹妙药,小魏一声甜甜的“婶”,让老丁头的老伴眼里放出光亮,嘴角也抖动着笑纹。小魏带来城里的老中医把脉问诊,开了西药调理,再加上小魏给买的暖宝的热敷,让老丁老伴的腿疼病一天天有了好转,渐渐可以扶着凳子缓缓移动了,有时还能帮着搭把手做个饭。老伴的心像春风吹的一样日渐舒展开了,半夜里还在跟老丁唠嗑,“小魏、小魏”的唠得老丁眼皮直打架。
小乐乐也像吃了开心果,他与小魏很是投缘,一见到小魏就咧开了小嘴,发出“哦呜、哦呜”的声音,似乎在说“叔叔好!叔叔好!”,尤其是注视着小魏给买的花花绿绿的玩具,浑身扭动,一跃一跃地张开两臂,想要把它搂在怀里。而小魏呢,显然也是逗孩子的高手,他会轻轻拍着巴掌,装扮出各种夸张的脸相,嘴里发出不同的声调,时而是小汽车,时而是小火车,时而是大公鸡,时而是小青蛙,逗得小乐乐“咯咯咯”笑到直打嗝儿。此时,也是乐乐妈妈最兴奋的时候,她总会放下手中的活儿凑过去,边轻轻拍打着乐乐的后背,边嗔怪地朝小魏抿嘴一笑,面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润。
老丁头在一旁斜眼静静地瞧着,他擦着火柴,装作要点烟的样子,可点燃的火柴一直在那儿跳跳地闪动着,烧到手指,他才赶紧缩回手,放在嘴唇边吹了一下。
“小魏——队长,你家娃娃也有这么大了吧?”老丁头边在衣襟上荡着手边问。
“叔,俺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娃呀!”小魏笑着答道,露出了一口白白的牙齿。
“哦,那你也二十多了吧?”
“快三十了,叔。”
“那家里老人不急吗?”
“急呢,可俺跟党组织立了军令状呢,等你们脱了贫,俺才脱单。”
“哦……”
老丁头在衣襟上荡着的手突然停下来,他的目光快速地扫过小魏、儿媳妇和小孙子,又赶紧收回来,手指头摁在火柴盒上。
日子在平平静静中过去,而老丁头的内心却总是不平静。每当看到儿媳妇喜笑颜开地给小魏打开院门的时候,他的心就条件反射似的咯噔一下。每当瞧见小魏和他的儿媳妇饶有兴致地说着什么的时候,他就会把手伸向衣袋里的烟盒,摸出一支烟,点着,狠狠地吸一口,又长长地吐着烟雾。他甚至琢磨着:这小魏的娘老子该逼着他成亲了吧?这小魏啥时候才卸下这扶贫队长差事回城里呢?
而小魏,没有一点儿着急的意思,他正在一门心思地给老丁头和乡亲们谋划脱贫路径。一趟又一趟地走访村民,一拨又一拨地请来专家,一户又一户地设计增收产业。他了解到老丁头在大集体时给生产队种过蔬菜,就和他商量在自家的田地里建蔬菜大棚。起初,老丁头低头不语,他觉得种再多的蔬菜也不能当饭吃,而儿媳妇对小魏的话却深信不疑,也劝说公公大着胆子试一试,老丁头只好点点头,默许了。可建大棚哪来的钱呢?就在老丁头和他儿媳妇犯难时,小魏又带来了几个穿银行制服的年轻人,查看现场后当即把一叠八千元的钞票交到老丁头手里。时日不长,老丁头家的一排排蔬菜大棚就白花花地立了起来。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小魏从外边种子基地引进的瓜菜良种,种在老丁头家肥沃的土地上,秧苗腾腾地长起来,番茄、莴笋、黄瓜、辣椒、芸豆……满棚里挤挤挨挨,生机勃勃。看着这一切,小魏乐呵呵的,老丁老伴乐呵呵的,儿媳妇乐呵呵的,小孙子也拍着小手乐呵呵的。而老丁头蹙着眉抽着烟,烟雾在他的脸部缭缭绕绕。这一棚棚的菜也不能跟城里人一样当花看啊,到时候遇到个天阴下雨烂在棚里,这上万块的钱就白白打水漂了,唉!
老丁头愁得睡不好吃不香,眼光一触到大棚就叹气,而小魏依然乐呵呵的,而且时常抱着手机在聊什么,有说有笑的。有几次,他见小魏和村里几个年轻人在摆弄手机,一个个笑得咧开嘴巴,脑袋歪过去一瞅,手机里居然是他家的蔬菜大棚,而正在说话的竟是她的儿媳妇。老丁头不由得激灵一下。
“咋会恁神呢,咋都弄到这手机里了?”
“是的,叔。这叫互联网。”
“哦!哦!”
“这叫网络销售,直播带货。”
“哦!哦!哦!”
“抖音视频。”
“哦!哦!哦!哦!”
见老丁头两眼直直的放着光,小魏的眼睛也大放光芒,他一把拉住老丁头:“叔,太好了!太好了!来来来,我给您拍个视频吧!”
老丁头的脸膛脖颈子腾地红成了门对纸,赶紧扭头挣脱说“不行!不行!”,而小魏却紧抓住不放,还让他看了一个视频。镜头上,一个戴草帽的老汉手捧着水果,用地道的山东土语高声发话,“过去果子成熟了要到市场上卖,现在有了互联网,果子熟了不愁卖了!”……就是这么不经意地一看,老丁头被黏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觉中,他自个儿就成了手机里那个卖水果的老汉。
真的没有料到,老丁头竟也被“网”住了,他像个演员一样听任小魏的指点,学着手机里那个老汉的样儿,站在大棚里,抱着嫩绿的蔬菜,捧着白亮的瓜果,越来越放开喉咙开心地夸赞“绿色、无公害”。抖音视频拍好后,他和老伴反反复复地看,就像是年三十晚上看电视里的春晚。
更是没有料到,老丁头的这一“拍”竟然拍成了“网红”,听小魏说“粉丝”已有六十万了。老丁头不知道这网上的“粉丝”是啥,但他知道自从这抖音视频后,城里叫什么物流的箱子车大大小小的排满了他家的田地头,据说还有大公司要常年签订什么从地头到餐桌的供货合同,他家的蔬菜还有了自己的驰名品牌——“老丁头原生菜”。
老丁头“明星”样的出现在手机里、电视里,他看着自个儿也偷偷乐呵起来,心里老惦着小魏来拍新视频,来配新抖音,三天两头儿没见到小魏就有点坐卧不宁,老感觉少了什么,浑身里里外外都空落落的。
这两天传来消息,扶贫验收工作开始了,凡达到脱贫标准的农户,都要在验收表上签字,签字以后就表明退出贫困户了。
对于老丁头来说,脱贫已是绝对的事实,退出贫困户不再拿政府的救济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脱贫就意味着他以及他们这个家与小魏之间的故事或将告一段落,或许是……也或许是……
哦,哦,那网上不是说,中央帮咱农民摘了穷帽子,还要引着咱们建设新农村吗?
老丁头长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摁灭烟头,抬头望着一排排蔬菜大棚,那一个个穹窿形的建筑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像极了雨后彩虹的摸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