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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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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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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天空中泛着浅灰色的云,大团大团的压得很低,低得像有一只只巨大的手掌玩味地摸着人类这弱小灵长类的头颅。西施路上总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来来往往的车辆。大街旁边,一座斑驳的二层平房二楼墙面延伸出一小段不锈钢嵌着蓝色铝合金的屋檐,屋檐上正睡着一只灰色的狸花猫,这是二姑婆的猫。

二姑婆陈兰仙今天的晚饭是一碗玉米茬粥,一碟萝卜干。她端坐在八仙桌旁虔诚的吃着晚饭,一公碗粥被一双灵活的筷子赶进碗边的等待着的嘴里,发出清脆的吸入声。她还有2颗后槽牙,一边一个,3个门牙,上2下1,一顿饭足够应付了,玉米茬粥不用多嚼就滑入了食管,再搛起耳朵状的萝卜干,用门牙稍微对准咬断一截,用舌头慢慢传递到大牙处粗粗的磨碎,剩下的一截放入粥碗里,用来点缀下一口。她吃的很少,很快。

屋里没开灯,只要天是亮的,即使屋子里再黑老年人也决不开灯的,更何况现在的天外灰云渐散,西面开始扯开满天的红霞,那么灿烂,孤注一掷的灿烂。老年人吃晚饭一向很早,睡觉也很早,就像在完成一个一个任务,到时间了,该吃饭了,到时间里,该睡觉了,到时间了,该买菜了,到时间了……都是极度守时的人。屋里很静,一个秘密的洞窟,一楼只有二姑婆一个人,楼上基本空置了,那原来是儿子儿媳的住的,空了快30年了。

二姑婆生养了6个子女,那个年代似乎家家户户都曾有过这么多孩子,但是能活下来的大多只有一半。6个子女活到成年,剩下2女一男。

二姑婆用毛巾擦了嘴,慢慢走出到门口略站了站,浑浊的眼睛就着天边的红霞,把回忆咀嚼。

这座二层小楼在儿子结婚的那天,是整个村子最风光的,大门边、窗户上处处喜字为衣。门外鞭炮声响了又响,从窜天猴放到小鞭炮,再从小鞭炮放回窜天猴,村里的孩子们捂着耳朵又惊又怕又跟着乐呵。二姑婆把一辈子积蓄都放在了这一天,流水席摆了20桌,从家门口稻场一路往西摆,远远看去像一条圆盘子身体的长龙。二姑婆这一天返老还童,走路轻快的像活泼矫健的小姑娘,圆脸上的笑容像山杜鹃一样的红艳,绽放在每一桌流水席旁让大家多吃。

司仪出现了,儿子儿媳已经从村口往里走,进家门的时候,二姑婆二姑爹坐在客厅开始局促了起来,两个人隔一张八仙桌一左一右两腿并拢端坐,手里攥着红包等着流程开始。屋外鞭炮声更加清晰放大,新人进门了,仪式开始,儿子儿媳三鞠躬,儿媳一声脆甜的“妈~”,二姑婆羞涩的答应一声把红包塞给了儿媳,儿媳有一声脆甜的“爸”,二姑爹也受宠若惊的微微颤栗了一下,红包出了手。

那一天,二姑婆快乐的不的了。后来,她的孙子出生了。那几年,是二姑婆最后快乐的时光。

吃了晚饭,二姑婆洗了碗,把剩下的萝卜干放进冰箱里。二姑婆洗碗的时候,手脚还能看出当年的利落,十个手指并没有因为她80的高龄而脱离控制,虽然干枯的皮肤已经紧紧依附在了骨节上,并点缀了点点黑斑。洗碗槽正上方有扇窗户,此时窗门大开,隔壁的小孙子被奶奶牵着串门玩耍,隔着防盗窗,亮晶晶的眼睛瞧见了二姑婆,奶声奶气地叫:太太!太太!二姑婆咧开缺牙的嘴,“哎~”,声音绵软悠长,就像她的小孙子。

她最最心尖上的小孙子,生下来胖的圆滚滚。儿媳奶水不多,喂了2个多月便弹尽粮绝,索性直接开始吃奶粉。圆滚滚的孩子吃了奶粉越加肥硕可爱,虎头虎脑,见人就笑。儿媳不大管孩子,她喜欢打麻将,于是二姑婆就和孙子形影不离,渐渐演化成了心尖上的红艳艳嫩肉。哪个奶奶不爱孙子呢?尤其是二姑婆孙子像棵阳春三月的大白菜一样好养活,断了奶开始吃粥、吃饭、吃面,顿顿香的二姑婆边用小勺子往小嘴里填一边呵呵直乐。

你见过绿萝吗?一盆绿萝清脆秀美的兰叶状叶片下,多大的花盆就盘结了多少白森森的纠缠不清的根,你绝对无法从泥土里直接拔起整棵植物,拔不动,硬要拔就变成了扯,扯得支离破碎,扯得血肉淋漓。孙子就像长在二姑婆心尖上的绿萝,6岁那年要被生生拔起,拔的心肝俱碎,骨肉分离。

小孩子死去是不需要出殡的,我看见后来的二姑婆常呆坐门口,她开始掉牙,一掉4.5颗。

隔壁邻居让小男孩把手里的糖给二姑婆吃,小男孩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走进门,把糖往二姑婆怀里塞,二姑婆蹲不下来,她只能弯着腰,缺牙的嘴里在说“太太不吃,太太不吃,太太有好东西给杰杰吃!”说着回房,拿出女儿们给她买的酸奶,塞进小男孩怀里,小男孩小小的手快抱不动这巨大的酸奶盒子了,酸奶掉在了地上,急得“奶奶、奶奶”的叫,一只手扯他奶奶衣襟意思是掉了掉了!奶奶帮他捡起来说快谢谢太太啊,小男孩又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太太!二姑婆又弯下腰捧捧他的脸,不要谢!

那年,二姑婆没了孙子,家里就冷清的出奇。以前没孙子的时候也没见家里清冷成这样,二姑婆还是照常种种菜养养鸡,二姑爹还是照常学帮别人拔牙看病,谁都不再提这里曾经蹦跳着一条鲜活的小生命。老两口不提,但是儿子儿媳忍不了,二楼常常传来吵架的声音,家具砸碎的声音,直到有一天,儿媳从二楼阳台顺着一楼的楼顶几跃而下,回了娘家。

这个儿媳二姑婆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不满意,儿子自己找的,走也是儿子自己赶的,她们没有婆媳矛盾,孙子的死她也心里怨过儿媳,但嘴上从来没说,她嘴上从来没说怨过谁。

晚饭吃完了,碗也洗了,二姑婆又照例准备关上门,准备洗澡。因为没有卫生间,所以二姑婆洗澡是在房间里进行的,步骤是这样,首先,她要搬一张小板凳进去,并放倒让木板的那一面用来垫浴盆,浴盆是木头做的老式浴盆,整体椭圆形,30厘米高,二姑婆把浴盆的一端放在板凳上,另一端落地,这样,可以将有限的洗澡水聚拢变深,犹如坐滑滑梯一样,人坐在高处,用毛巾浸透那一汪浅水洗涤身体。

房间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却对着一个无人行走的长长的弄堂,有光线如蛛丝般投射进来,投到那古旧的木盆的苍老的叹息里,光线里灰尘飞舞。房间里很静,毛巾离开水的哗啦声一下,停顿几秒,又哗啦一下,又停顿几秒,又哗啦一下……节奏规律,声音悠远。

二姑婆的儿子和儿媳在孩子出事后开始打架,儿子怪怨儿媳的粗心,怪怨丈母娘的粗心,居然放小孩子一个人到水塘边上玩。二楼砰砰作响,二姑婆劝过几次,但是后来不劝了,因为有人告诉她,儿媳在打麻将的时候认识了个男人,一起出去玩,开了房,被儿子堵在了房间里,所以二楼的砰砰作响的原因似乎并不止为那可怜的本该像白菜样勃勃生长的孩子。

二姑婆的牙一天天的越来越摇晃,但是又不痛痛快快的掉落,个个跟溜旱冰似的单脚钩在她逐渐萎缩的牙床上。二姑爹是个退休医生,会拔牙,村里的牙一半都是他拔的,他跟二姑婆说,拔了吧,拔了省事!二姑婆说,拔了就没了,吊着吧!

最后,儿子和儿媳离婚了。

这是老两口意料中的事。

但是他们没意料到儿子会死。

这次,家里布置起了灵堂,惨白惨黑惨金惨银,儿子的尸体静静的躺在大厅里的门板上,脸上盖着纸,纸下的脸有一大半是假的。二姑婆和二姑爹看到了出事现场的卡车头深深的凹痕,那是他们亲生儿子用血肉撞出来的。从出事到办丧事,二姑婆和二姑爹都没有失态,没有悲戚地满地打滚或者破口大骂,他们的悲伤永远是安静的,比如昏厥。二姑婆在接到儿子死讯的时候昏过去一次,到停尸房看到儿子残缺的头的时候昏过去一次,就看着看着,咚一声倒在了地上,几秒后自己又睁开眼,在四下里找现实。

二姑婆双耳里开始隆隆作响,像入驻了一家工厂。葬礼上,她坐靠在儿子灵床旁边,右手握着左手,不哭天抢地的痛号,只是垂着头静默的流泪,她眼睛里有残泪,脸颊上是干的,到下巴两边又聚着两大滴,她目光集中于一点看着灵牌前插在米里的三根放射状的香火,她想,这香烧的可真好,就见火星子往下走,烧过的香灰都不断,怎么烧的这么好呢?她第三次昏厥是在儿子被推进焚烧炉的时候,她的亲生儿子要变成灰了。

洗个澡的功夫,西边红霞退去了,天渐渐灰暗了下来,二姑婆熟练地摸着黑穿衣服,老人似乎都很擅长摸黑做事,从来不出错。大门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有人在敲门,二姑婆嘴里念叨着“来了来了”,一边加快脚步去开门。是大女儿两口子出外散步顺便来看看她。

姆妈今天吃的什么夜饭啦?大女儿嗓门大,瞬间就把洞窟变作了菜市场。二姑婆虚空点了点灶头,喏,吃点粥。大女儿又问,个么买给你的肉松搭粥么啦?这次大女儿声音不够大,二姑婆没听见,脸还对着灶头那边,没搭话。大女儿对丈夫笑,老太婆耳朵不好。她又深吸一口气,运气,大声说,肉松拿出来吃么啦?二姑婆愣了一下,没拿,忘记了!大女儿噔噔噔走进房间里,找到肉松,拿出来果断地撕开包装然后把罐头放到八仙桌上,喏!帮你拆开了啊!不吃过期的啊!然后声音放低嘀咕,拆开了总思量吃了,不拆不思量。看到老太太点头应承,大女儿扯着丈夫满意而去。

大女儿住得近,天天来一趟,二女儿住的远,每周日来一趟,两个女儿都是孝顺的。

从儿子去世的那天开始,二姑婆的耳朵里开起了加工厂,常年不休,轰隆不止,别人正常说话的声音她基本听不见了,但当你说话的时候,她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的口型,猜测你在说什么,专注的像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她的嘴也越来越像婴儿,溜旱冰的牙齿们终于退役了,原本双腿走路的牙也开始溜旱冰,二姑爹不劝她拔牙了,似乎兆头不好,而且他自己也有牙开始溜旱冰了。如果儿子的走给二姑婆带来了听力的退化,那给二姑爹带来的就是黑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银白。某天清晨,邻居们挎着篮子准备出门买菜,看见个满头银发的老头在二姑奶他们家门口水泥稻场上坐着端着碗粥在喝都诧异极了,一夜之间他们想不起来钱医生以前的头发到底是黑色的,还是就是这明晃晃的银白色。

二姑爹的银发贴在他粉红色的头皮上,绵软晶莹,每天早上他还是对着镜子仔细地将头梳成三七分,和从前一样。二姑婆的头发依旧乌黑,但是耳内巨响,渐渐的,平常的说话声已经越来越离她远去。

每年年初二,两个女儿女婿外甥女都会回门看他们俩,中午一起吃饭。二姑婆向来不吝啬花销,所以饭菜丰盛极了,女儿女婿们也都兴致极好,谈笑聊天,有时候开开老夫妻俩的玩笑,二姑婆就看着他们笑,其实,她几乎什么都没听见,就静静地笑,她现在也常这样,别人对着她的脸和她说话,她也静静的笑,有时候感觉别人在叮嘱什么,就边笑边点头,别人就满意而去了。她身体极好,老年人有的心脑血管、糖尿病、三高她一个没有,唯一的痛楚就是偶尔发作的痛风,痛了,在床上躺几天,不痛了,就接着门前门后溜达 。二姑爹有心脏病,听说他的心脏比别人大了一圈 ,最后也是因为这硕大的心脏忽然停跳而走的。二姑婆60多岁那一年家里又摆起了灵堂,门板上躺着的变成了她的丈夫,10年里,她送走了孙子、儿子、丈夫,村子里开始传她家这房子的风水不好,克男,也有好事者传是二姑婆克男,好在这些都传不进她耳朵里了,她早聋了。

天光还剩下一点点青蓝,二姑婆拿着脸盆和水瓢进房,她慢慢的弯下腰将洗澡水舀进脸盆,塑料水瓢碰到木盆撞出“咄咄”声响,荡漾开来,房间又变成了深潭。等她把地上都收拾好,天已经全黑了,天一黑,你看,又一个任务完成了。

她呼唤了猫,关了窗户,接下来,就该准备睡觉了,睡着了,一天的任务就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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