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赵来芬的头像

赵来芬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8/23
分享

卖马 作者:赵来芬

许是天空是漏了,或是龙王爷在发怒了,铺天盖地的雨水“哗哗哗哗……”下了近二十天,下得人都要发霉了;下得南盘江里的水快溢满边了。

春生家住在山脚下的中所营村。因村子地势低凹,到处湿漉漉的。全村的鸡、鸭,还有田地里的庄稼,因这没完没了的雨,全都蔫了。

今天是尝新节。天蒙蒙亮,春生妈就起来生灶火炒稻谷,锅铲的“咕嚓”声混杂着滴水臼里“啪嗒、吧嗒……”的雨水声,听得人烦而燥。

她边炒着,还不时地瞅着窗外黑黢黢的天空,说:“老大媳妇不知生了没有,大前天晚上连夜进的医院。人太金贵了也不行啊,生个娃还非得去医院受罪。今儿都三天了,也不捎个信儿回来,唉……老的杠,小的也杠,一家子的杠头!”

“死老头子脑袋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种什么早熟稻,收割在家十多天了,别家的稻谷站在田里没事,我家的怕是等着发霉长芽!”一愣神,锅洞里的火熄灭了,春生妈连忙塞进三大块木柴,交叉着放在一起,从角落的竹箩里翻了块较小的塑料胶皮扔在了空隙中,用吹火筒对着烧过的火炭使劲一吹,火“嗞嗞……哄”一下燃烧开来。来不及捶一下酸痛的腰,她扶着灶墙边站了起来赶紧用铁铲炒拌着“水”稻子,热气随着“咕嚓”声一下子升腾开来布满了整个灶屋……

“天这么亮了,妈老奶今儿个咋不叫我起床了?”春生从被子探出了头,顺着亮瓦看了看微微发白的天空,他慢慢地把身子往外挪,窸窸窣窣地套着衣裳。在开始趴踏鞋子的时候,还是吵醒了父亲。春生爹慢悠悠地从被子里蹦出了几句话:“春生呀,莫克(去)读书了!家里穷得叮当响,你还是在家掺着做做农活吧,读书又不能读出钱来。”“哦——嗯——好么”春生听了,好比鱼骨头卡了,喉咙哽得难受,长长地吸了一口凉气,才无力地应了一声,把穿好的外衣外裤又脱下来放在枕边,蜷缩回床上躺了下去。父亲一直拖着学费不交,原来是早就不想让我读书了呀!想到这里,满眼的泪水像屋外的瓦沟水一顺着眼角流淌,快速地浸湿了枕头。邻床的二哥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接着呼噜声就响了起来。春生复杂看了一眼二哥,既不屑又不甘。是不是我以后也跟二哥一样,有活干活,无活干就吃了睡,睡了吃,像猪一样混么。二哥是天塌下来了还有父亲与大哥顶着的主!那么我呢?是不是天塌了还有父亲与大哥、二哥顶着哩!不行,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必须把书读完。可生在这样的家庭,我该怎么办?老天,救救我,让我能继续读书!想着,春生双手合十,向着亮瓦处作揖。唉,以后休要提读书二字了。唉,我的数学。唉,我的英格丽希。唉,我的众里寻她千百度,我的梦已不在灯火阑珊处……春生使劲用被子捂住了脑袋,用被角擦了擦满眼的泪水,强迫自己不再想与读书有关的人与事。

活稻谷炒干了舂成米,再下锅!真是不容易呀!炒到一定火候还要倒回簸箕里凉,回一下锅接着再炒,如此这般要重复三到四个回合,才能把稻谷里的水汽炒干。春生妈已炒了满满一大簸箕。正在这时候,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老大拎着一包换洗的衣物与布尿片回来了!“生了么?”“嗯,生了!”“是个姑娘还是个儿子?”“两个么。”少言的老大面无表情地挤出了两句话,他扯下身上的亮油纸(塑料布),抖了抖上面的雨水珠,搭在屋檐下的晾衣绳上。“什么——两个!”春生妈惊得一屁股从草墩上跌坐在地上,“哎呀,妈呀!老祖吔!”老大望了一眼母亲,嗨哟,还没提钱的事,妈老奶就玩坐地上了哈!想到这里,他冷冷地甩下一句“一个姑娘、一个儿子。”径直地上到二楼到他的房屋里去了,进门后用脚朝后一踢,“呯——”地一声,门关上了!

睡在三楼的春生爹听到二楼重重的关门声,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知道,要账的回来了!儿子是账债!这话一点也不假,老大结婚两年,如今都当爹了,还不下本钱苦克(去),就等着伸手向家里要。两年前结婚欠下的彩礼钱如今还没有还清,自己没钱生娃还整赌气扒脑甩门怄气!眼面前老二都过了结婚的年龄了,还有春生读书的事更是马尾拴豆腐,莫提了。班主任刘老师都来家催学费催了三次了,说再不把欠缴的学费补上,就要把春生撵回来。钱啊钱,到哪里找钱去。今个让上初中的春生莫读书,不知道是对是错!被子里的哭声他不是不知道,可他也只能耳塞棉花——装聋呗!其实从老太婆起床时,自己就一直醒着了。事情堆哒廊沧地做不了,田里的蚕豆等着去按,地里的洋芋苗都老枯了等着去挖。这天好像与我有仇似的,想去田里按豆呢又担心蚕豆泡烂掉,想上山到地里挖洋芋又害怕湿的洋芋刨回家放不住。偏今年种上这早熟稻,丰收是丰收了,可堆在家里晒不干也不是个事。老太婆明没说什么,心里说不定已把我埋怨透了。唉,人算不如天算!这鬼天气不知道啥什么能晴!真是憋屈得很了。一个二个全爬床恋席地睡,能睡出钱来吗?不能。可嘴还得吃饭吧!天气不晴,稻谷晒不干,收成再好也是白搭,全家人一个个围着一锅皮洋芋的那个丧气样,看着就让人揪心哪!不知老太婆稻谷炒得怎么样了?我还是下去看看去吧!

见父亲下楼了,春生也跟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一前一后下楼来。春生爹用冷水随便抹了把脸,就从灶台旁的洞里拿出他的烟丝,还有凑灶火用的火柴盒,春生从门后来拎起水烟筒递给了父亲。然后坐在草墩出神地看着爹像变戏法一样地表演着吸水烟筒。此时的父亲身披着一件褪色的蓝卡基长衫,全神贯注地坐在门槛上,像一尊能掌控生死的神。左手的拇指与食指握住烟筒的腰身,手掌里堆放着黄黄的烟丝,右手前三个指头灵活地捻起一撮烟丝,轻轻一转就变成烟嘴上的烟粒包,然后用下巴壳杵着地上的烟筒,腾出双手以最快速度把火柴棍擦燃,“喳——”地一声后,左手仍然卡住烟筒腰,右手点燃烟嘴上的烟粒包,随着斜放在烟筒上的嘴巴向上一提气,“嚯……隆隆,嚯……隆隆,……”。烟粒包一下变成了灰烬,一堵烟从斜开口的嘴巴里吐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在烟粒包快要燃尽时,只见父亲嘴角一翘一抬,快速一吸一吹,烟粒包恰到好处地滚到烟嘴的一边,春生爹接着用手捻起相同大小的烟粒包又在了烟筒嘴上,就着刚才快燃尽的烟渣混在一起,用力一吸,那烟粒包随着一声声“嚯……隆隆,嚯……隆隆,……”又燃烧起来快速变成一撮烟灰,如此这般地重复着……手心里的烟丝吸完后。父亲就只吸水烟筒的水,每吸一口,“呼——”一声,一大团烟朝着一个方向飘散开去,如雾气一般,父亲狭闭着眼看着烟向屋子里到处扩散,然后又吸,跟着又吐,如此这般重复着。没烟竟然也能吸出那么多烟,难道水里面也能藏烟子,但不应该会有这么多!春生实在是好奇极了。吐出来的烟先充满整间屋子,后又飘散屋外无影无踪。春生看呆了……他对爹除了敬畏还有一些些崇拜。

春生妈看着没完没了地吸着烟的老头子,欲言又止……

“生了么?”春生爹从鼻孔里冒出一句话来。

“生了生了,生了两个,是龙凤双胞胎!——只是眼下……天天下雨什么活也做不成,老二也正是用钱的时候,一下添俩,唉!”春生妈从兴奋到沮丧,从能顺利生下双胞胎欢呼雀跃到因为没有钱抚养而忧虑不安。

春生爹双手互抱放在水烟筒口上,下巴笃在手臂上,瞪着下雨的天气发着呆,也是忧虑着,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吧!他扭头看了看拴在猪圈门口的大黑马,还有那哼哼叫的半大猪仔,好像要从猪与马上身上瞅出钱来似的。集结着红血丝的眼里,平添了更多的忧与愁,当然还有不甘。

终于,春生爹把烟筒递给了春生,双手一按双膝,奋力站了起来,他开始用笼头套马。春生默默把烟筒放回到门后,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只能静静地缩在角落帮母亲凑着灶火。

“下雨么,还放马去么!非得淋一身病回来!”春生妈试探着问道。

“我去一下马市,看看这马能卖得多少价?”春生爹故作轻松地回答。

“什么!你又要去卖马?老大结婚时才把大黄卖了,苦熬了两年,好不容易大黑壮实起来,眼下正是上山刨洋芋的时候,卖掉了那么多洋芋你驮克咯!”春生妈一下声音提高,把春生吓了一跳,春生站起来又赶忙缩回在灶脚的草墩上,他生怕父亲与母亲干起架来。

“不卖马难不成把我卖掉吗?那么早回来不就是等着催钱么,爬床恋席能睡出钱来吗?”春生爹最后一句话故意抬高了调,想必是故意让老大听到吧。

“有人要你倒好了,给多少钱都卖!只在家里猴得,出门怂了话都说不出来!”见老头子声音吼了起来,春生妈压低了声音嘀咕。

“妈,大哥大嫂不是都分开过了,撇开我们单另吃了还来要什么钱么!”春生插话说道。

“春生呀!不要火上浇油了,好不!分家—分家,那有那么好分的,如今又生了俩娃,靠他们过,还不把日子过反了呢!从结婚到现在快两年了,两口子天天睡在家里,钱会从天上掉下来,我才不信呢!”春生妈边发牢骚边恨恨地说着,不时地把眼睛瞟向二楼大哥的房屋。

“咸吃萝卜淡操心,……”春生爹甩下这句话拉上马就出了门,本来他想说,还不是你从小惯的。又怕逗起老太婆的火气。

“是啦,死老头子,我多管闲事!我操瞎心,得了吧!下着雨也不披块亮油布,你想死阎王老子还不要你哩!”春生妈在喉咙处狠狠地嘀咕着,连忙扯了绳上的亮油布扔给了春生爹。她继续炒着湿稻子,炒干的稻谷还得舂成米粒等着下锅呢!手底下无形中加快了速度……。春生感觉母亲这段时间像吃了炮仗,稍微一点就着,连父亲都怕她、让她。本来他还想跟母亲提读书的事,到喉咙又硬嗯回肚子克(去)。蹲下把火凑旺了,看见盆子里有母亲昨晚挖来的青芋头和拔回来的白菜,就把盆子抬到屋檐接雨水,没多少时间就接了满满一盆。他又扔了一块柴在灶洞里,开始用刮子在盆子里去着青芋头皮,洗着白菜。母亲说今天是尝新的日子,可以吃新米饭了!想象着母亲用青辣椒、嫩花椒叶爆炒后煮熟的青芋头加白菜,还有满满一锅的新米饭,春生口水直流,吃了快三个月的水煮皮洋芋,终于可以吃上白米饭了,等一下一定要干上三大碗,我太想念白米饭的味道了,还有那麻辣青芋味!春生一边洗着一边寻思道,肚子里的不开心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了。

春生爹其实并没有走远,他站在隔壁的屋檐下抬着头静静地看着雾蒙蒙的天,刚才老太婆的话他其实是听到了!作为一家之主,早先听信妈老奶的话,说生儿子好,儿子越多越好,儿子多了在村里头腰板都比别人直,硬气。可一路走来,自己的腰板不但弯曲,还隐隐透着疼。古话说得好,儿子是债主。上辈子欠他们的,这辈子做牛做马得还。自从老大结婚到现在,账倒是背着不少,还说不得一句,一句话不对就闹分家。分家就分家,分家后你要是骨骨气气地过好还行,现如今连生娃的钱都无着落,还一生俩!真不知说他什么好!已到婚龄的老二也跟着闹情绪,说好了昨天去相亲又不去,活儿也不想去干,瞎掰说我只会护着老大,偏心不管他,心里没他!我咋管,有钱啥都好说!唉……一声叹气后春生爹终于拉着马走进了雨里。雨“哗哗……”下着,这天是不是也穷得没钱买布打补丁了,任由破了的窟窿漏着水,漏了那么多天了。累了,也该歇歇了吧……“忘了戴个草帽了?不管了,去马市要紧!”这雨水顺着春生爹的头发,从脖子滴下渗入衣服里,一直湿到春生爹的心窝口,他用手抹了一把脸,继续向前走着。

“哥,你克(去)哪点?大清早又下着雨的!”村口遇上村长,春生爹停了下来,“马也关残了,我牵着出来走走,直直腿脚。”村长忙放下肩上的锄头,正正头上的草帽,说:“哥,我那天跟你说的申报贫困补助的事,你想好没?”“勤昌,哥知道你顾着我。可名额就那么几家,你三个侄儿都是壮劳动力,你这种搞让人戳脊梁骨,要骂你有私心。”春生爹小声说着。“管他哪个爱骂骂他的,你现在有困难,我能帮你一把是一把。”村长勤昌坚决地说道。勤昌小时候母亲病逝,父亲远走他乡不知踪影。留下姐姐与他俩,无依无靠,幸亏春生爷爷收留。勤昌从小聪明机灵,春生爷爷让他与春生爹一起读书,上完小学春生爹就放弃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己身强力壮,干活还行,坐在教室里读书纯是受罪克(去)。”勤昌上到高中的时候选择去当兵,五年前退伍转业回来当上了村长。从小他们俩睡一张床,关系跟亲兄弟一样。上个月,上面给了10个贫困户名额。勤昌第一时间告诉他,说只需填一张表按个手印就可以了,其他材料他会写。春生爹一口回绝。“勤昌,哥跟你说,你当这个村长要让人家服你,就得一碗水端平。不能搞特殊,你实实在在地找出10家的确困难的那种上报。我家就不要报了。你大侄儿,就是因为你三嫂从小惯得好吃懒做的。再因为补助,怕是要助成废物了。”勤昌心疼着哥。“好吧!哥,我听您的。”说着把自己的草帽摘了戴在了哥头上。“还有,勤昌,这事就别让你三嫂知道了啊!”“是了,哥。”说着让开了路,看着哥牵着马走在了,勤昌心里五味杂全。当年读书的时候哥哪门功课不比自己强,可农村哪有哪么多闲钱读书呀,中途哥硬是放弃上初中让我继续读着。现如今才五十岁就已经白发苍苍,腰弯了、背也驼了,脸上布满皱纹,就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头的样子。

春生爹牵头马,继续朝曲靖城方向走去……好几年没进城了,城里的变化应该很大吧。听村里的人说,变化大不怕得,认不得路也不要怕。因为是个曲靖人都知道“阿诗玛”雕塑,只要找着“阿诗玛”雕塑,往南走就是南门街,朝北面走就是火车站,往西走就到大花桥,往东走就是回家的路。马市就在南门街西北角落里。所以春生爹一路问一路寻来,在一公里以外第一眼点就盯上了那尊“阿诗玛”雕塑,到了“阿诗玛”,然后再朝南面走,就能找到马市了。作为种田地的庄稼人,要有事才会来逛一逛,上回来城头应该是老大结婚前,为过礼不得不把大黄给卖了,才讨得那个媳妇。终于到了,到了城中心“阿诗玛”雕塑下了。春生爹抬头看看“阿诗玛”雕塑,还有阿诗玛和阿黑座下的黑马,又看了看自己手牵着的大黑,心想“阿诗玛”座下的黑马是为救阿黑与阿诗玛而活,大黄与大黑就是我们家的菩萨,专门为救我家于水深火热而生。想着用手摸了摸大黑的马鬃,重重拍了拍大黑壮实的马背,大黑亲昵地望着主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卖,在它心里,只要能跟主人在一起,就是天大的幸福。春生爹无法与这双清汪汪的眼睛对视,他拉着大黑,昧着心地低着脑壳只是走。街两边的茶坊、酒馆、肉铺、服装店,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的,全与他无关。他只想快点赶到马市,快点找到买主,赶紧把大黑卖掉。他怕他自己万一变卦,就把大黑拉回家去了。

春生爹拉着马刚临近马市边,大家眼前一亮,一匹健壮的大黑马呈现在眼前,油亮的毛色,机灵的双耳,黑而亮的眼睛,高大的马身,自然的流水曲线,那四条壮实的腿不安分地踢着地面,仰天长啸时那口齐刷刷的白牙,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匹上等好马!春生爹还没停下,几个马牙子合着一伙看热闹的一下子就围了上来,讨问马价。春生爹说我的马不想卖,我只是想来担个价看看。不想卖大雨天不在家出来个锤子么!其中一个马牙子调侃道。春生爹把缰绳拽得紧紧的,不时地摸一把马脖子上黑油油的光亮毛发,那黑马也通灵性似的用头去蹭春生爹的臂弯!春生爹心生痛惜,用眼睛余光瞟着那几个马牙子,矛盾极了!这马是从生下来就是自己服侍大了的,现如今正是好用的时候,却要狠心卖掉,真是拿刀挖自己的心,突突之痛!可想到医院里生娃等着钱用的儿媳与老二的婚事!自己能咋嘀呀!……

有个年长的马牙子看着春生爹紧锁的眉头。说,老弟,你是不舍得卖吧!但是家里却又等着急用钱,是与不是?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卖给我你的马,这个数。他伸出三个指头,春生爹知道是三百块钱,这应该是行市里很高的价钱了。春生爹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仍然紧拽着马缰绳不放!这马值这么多钱么?另外一个满嘴黑牙的马牙子看到手的买卖要被别人抢走了,大声地说着昧心话,这马怎么可能值这么多钱?你看这尾巴,耷拉着,这马是不是生过什么病?看着吊儿郎当的黑牙。春生爹没好声气地答道:去去去,站一边说去,我的马是绝对不会卖给你的。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尾巴耷拉着?你头上的毛不也是耷拉着么!这马从没生过病!年长的马牙子把春生爹拉到墙角边上,轻声说道,别听他的,满口胡言,你这马是匹一等一的好马,你平时定花了不少心血才把他养得这么肥壮!这样吧,兄弟,我姓李,年纪比你长几岁,占你便宜,我叫你一声兄弟!我也是一实诚人,你诚心卖,我诚心买,我再加你五十块钱,行不?春生爹仍摇头,无奈地说,李哥,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想卖又不想卖!可我的确是手头不宽裕,急着用钱呀!被叫李哥的手扶着父亲肩膀,道,那这样吧,我知道你爱马如命。我也是爱马之人,马卖有缘人,我有一刚满三个月不久的马驹,因为做马生意经常跑外地,小马驹我没时间照顾它!我给你三百五十元,再把我的小马驹转送给你,你帮我服侍好。如果你哪天手边宽裕了,大黑马如仍在我手上,你再来把它赎回去,我一分不涨,行不行?春生爹头次听到这么仗义又贴心的话,终于松了一下手里的缰绳,笑了笑说道,再买回去,那是虚话了!哪有卖出去的东西再买回来的。好,既然叫你李哥了,我们就是兄弟。我呢先看看那小马驹再说,要得不?李哥说,可以。

春生爹终于挣脱了那群人篱笆,随李哥来到了他的住所——离马街约有一里地的一个院内,只见到院内有数个隔开的马圈,每个圈内都有不同年龄,不同品种的马、骡子、还有毛驴,那些马虽不是什么千里马,但也是百里挑一的好马了。最上眼还就是院子里一棵大朴树下拴着的那匹枣红母马,浑圆的身体,红绸缎一样的毛发,圆鼓鼓的肚子应该是又快产马仔了!在它的旁边一小马驹同样一身红毛,有其母必有其子,多好的小马驹!一样的枣红色,一样的浑圆壮实,一样的好身架,只要悉心照顾,假以时日这必定又会是一匹好马!见春生爹看小马驹的眼神,李哥上前道:兄弟,怎么样!小马驹还行吧。春生爹眼睛盯着小红马驹,脑海里不时地浮现出老大媳妇那蜡黄的脸,还有老二要相亲时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春生的学费,还有那两个没见过面的双仔娃……卖吧!卖了就可以度过这些关口了。儿子们会懂事的,小红马也会长大的。春生爹同意了,他终于放下了缰绳,甩了甩麻木的手!

怀里揣着三百五十块钱,他牵着小红马驹走了,甚至不敢正眼朝正在寻找他的大黑看一眼,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生怕自己反悔不卖。出院后,他听到大黑长啸的嘶吼,他用手擦了擦那行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义无反顾地走了。在南门街上,他买个马草篮子背在背上,牵着小红马朝回家的方向走去。来到村口,他没有朝家的方向走,而是牵着小红马朝山上走去。那条曾是他与大黑经常走的路,他想再走一次,一是让小红马驹跟大黑一样,通人性,听人话。同时也想把他与大黑的过往再粘贴一遍,权当回忆吧!两年时间的陪伴,让他的心里嗝吔吔的!忘不了到三家白石崖找柴,不小心摔断了腿,是大黑俯下身子让他挪上马背把他驼下山来的;忘不了到李子口用大米换包谷是他自己用手揪住大黑的尾巴才摸夜路回到的家;山地30多亩,每年的玉米、洋芋、荞麦,都是大黑从山上驼到家的。大黑为这个家做出的贡献太大了……春生爹甩了甩头,想把这一切全甩出脑壳去,真是比登天还要难。才停止晃荡,大黑又钻进脑袋里,在就在吧,以这种个陪着我也好呢,管它的了!……。

看着小红马驹在一片青草的地里自个儿吃着草,红红的毛,是自己喜欢的颜色。然后又伸手摸了摸衣服内层用亮油纸包裹着的三百五十块钱,沮丧的心情又开始亮堂起来。三百五十块钱,除了儿媳生小孩的费用后,老二买衣服去掉30块,三儿的学费18块5也可以匀出来了。其实打第一眼看李哥就是个文化人,他说话与办事,好像是要比别人高明些,文化人做事,不服都不行啊。春生必须得把书念下去,他长大应该跟李哥是一类型的人,做事说话让人心里舒服!让春生放学或是假期的时候专门服侍这马,这样他可以边念书还不耽误事。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也不能穷教育!这好像是在那次开家长会校长讲过的一句话!这小红马春生一定会非常喜欢。我喜欢的他肯定会喜欢,这就是遗传吧!唉,春生!最懂事最听话的春生儿了!

一想到春生能去读书了,春生爹脚步不由得有些加快了!正在想像着儿子上学的事,忽然一阵“咩……,咩……”的叫声忽远忽近地传进了春生爹的耳朵,这种下雨天气还放羊,哪个也怕是闲疯掉了,还是脑袋打铁了、进水了?!春生爹想着就朝叫声走过去,临近声音,才知道那声音是从一个临时看山用的窝棚里传出来的。凭经验一定是母羊产仔了,春生爹走进窝棚里一看,果不其然,一只母山羊身边躺着四只刚产下不久的小羊羔,母山羊估计是难产大出血,再加上无人照料已经奄奄一息了,四只小羊羔下吮吸着那空瘪的母山羊乳头,真是可怜!母山羊见到有人来了,弱弱地看了看看小羊羔们,眼角流下了泪珠,头一歪,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了!就连畜生都知道,只有到闭眼时才会真正放任自己的儿女不管,羊也一样。估计刚才那叫声是母山羊听见人声发出最后的求救声吧。春生爹看着这四处透风,到处淋雨的窝棚,想象着母山羊生产小羊时的凄惨无奈,还有最后的等待与不舍。这来之不易的四只小生命,这本该是件喜事却变成了一场生离死别。唉,世事无常!不管是人还是这羊,得努力活着才是行!人啊,除了活着,其他都是扯淡!春生爹找了根长木柴棍,在窝棚旁土质松软处泡了个坑,将山羊的尸体掩埋了!然后就着窝棚里的干草拾捡了些铺在马草篮子里,等确认已经安全与软乎了,才把四只瑟瑟发抖的小羊羔轻轻放在篮子内,用些细绒草轻偎在小羊羔周围倚实在,末了把自己的长汗衫脱下来盖在小羊羔身上,再把亮油布罩在篮子上,确认安全温暖了,春生爹才小心地背起篮子牵着小红马朝家走去!

到下午了,春生妈已经把新米舂好,老二也起来了!敞披着衣服,坐在刚才春生爹吸烟的位置吸着水烟筒,他吸烟的声音“嗵嗵——噗……”一口气就把烟粒包吸尽燃过了,甚至连烟炭灰都吸进烟筒水里。他不像父亲那样节约着火柴棍,他也没那技术。春生爹从始至终只用了一个根火柴棍。老二是每个烟包必用一根火柴棒点火,且过足了瘾!“你看看你,向你爹多学哈吧!一盒火柴你吸一次烟就用完掉了。唉,吸尿罐子的!”母亲抱怨着说,不时地到走来走去,并到门口朝路口看看:“都是些一根筋,一家子的死脑筋,死老头子下雨么出什么门,难不成天下会掉馅饼么!一大早出门也不提醒我煮点东西吃吃再去,又不是个舍得用钱的货,每次出门非得饿个半死才回来,掉馅饼也砸不到你那木头脑袋上!”老二站了起来,把烟筒重重的笃在门后,坐在灶脚边看着灶洞里的火灰发呆,老大仍然在他房屋里睡着不出来。

“你爹咋还不回来,算了,不等了。老二,叫你大哥下来洗手吃饭!”

“不叫,谁爱去谁去叫!”

“春生去,你去他不会发脾气!”

“我也不去,都分家了还这样!”

“再分也是一家人,快去了!”

“今天尝新,也相当于一个节气,去吧!别过节还闹得一家人心里疙疙瘩瘩的!”春生妈接着说道,于是春生“噔噔……”跑上楼去叫大哥去了!

“大哥,吃饭了!”

“嗯……你们先吃嘛,我不饿!”

“不饿,你吃了石头了,都一大早上过去了,还不饿,快起来吃,总有办法的,生闷气有什么用。”春生妈在下面接上话大声喊道。

“老太婆,春生,我回来了!快,老太婆,快——给我接一下篮子!——轻一点、轻一点——”听到声音,春生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他顾不得叫大哥就先跑下楼来,只见母亲正帮父亲把背上的篮子轻轻地放在墙边。因为晃动了,篮子里发出“咩咩……咩咩……”的叫声,奶声奶气的,春生却没兴趣看那小不点。他的眼球一下楼就盯上那匹漂亮的小红马,红红彤彤亮光光的毛发,跟自己一样高,我只要轻轻一纵,就能跳上骑着。太好了,爹也太懂我了吧!不读书让我能有天天有马骑也很好。这小红马让他爱不释手,他边想着边走上前就想摸摸它,结果小红马后脚一蹦嗒,“唉哟……”春生吓了一跳,幸亏迈得快,不然小腿肚子就要挨这一脚。“马认人!春生啊!站一边去,等混熟了它就不会踢你了!”春生爹忙着制止,春生只好跑到篮子边上,看母亲小心翼翼地捯饬着小羊,一只一只把小羊羔抱在猪圈旁的小圈里。然后春生爹把小红马拴在圈门口的把手上,春生妈小声地问着父亲:“一匹黑马就换了这些些吗?”老大听到父亲的声音,也慢慢地渡下楼来,他也怕父亲发火。

“运气!真是运气!这人运气来了是挡都挡不住啊!今天,你还别说,不出门能遇上这等好事嘛!”春生爹一扫往日脸上的阴云,开心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春生忙着把茶缸递给了父亲,父亲喝了一口就回递给春生,一家人真是既感稀奇而又觉得新鲜!

“所以说嘛,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只是可惜了那只母山羊了!早知道么我提早一天出门去了母山羊也许就不会死了!小羊羔遭罪了,一生下来就没有娘!”春生爹一脸的自责与内疚。

“只有好好服侍那几只小羊了,下午春生去买个奶瓶,如今有新米么就有米汤,还可以舂米粉喂,饿不到它们!”春生妈边信心满满地说边忙着拿小盆去盛煮饭时留下的米汤,然后把米汤回放锅里,放在灶上,把快熄灭的火又重新点上了,只等米汤涨起来了,再用干净的盆子盛好放在门口有风的地方凉着。

“春生,奶瓶我去买,你吃完饭接着去念书吧!顺便把欠上的学费带上!老二,下午你去买一身像样的衣服,该去看看还是去看看那姑娘,你姑妈都说了两次了,见见去就见见去。去了回来这几天下雨你好好把小红马服侍好!等个把月小羊断奶后顺便把这四只羊也一起领着放。羊长得快,只要下功夫,羊长大了就可以变卖成钱。暂时苦哈,慢慢地日子就好了!现如今你大嫂生娃的事是大事,先解决了住院生孩子的费用!”说完抽出五十块钱后把三百块钱全递到老大的手里!

“用不了那么多,只要两百就够了!”老大挪瑜道。

“全拿着吧,以后小孩用得着!”春生爹把钱放在了老大面前的桌子上。

“你爹给你么,你就收着吧!单另吃要有个单另吃的样,你是男人,自己多苦些、累些,不要一整天的睡倒,睡倒就会睡出钱来,我还真不信!你二弟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你是老大,要带好头。还好今天运气了,遇上好人,卖个好价钱还得到了一匹好小马,拾得四只小羊羔。这是老天垂怜,降福降运。我们不能永远等着天上掉馅饼!大黑卖了就卖了,今年我们全家多辛苦哈,明后年小红马长大了也就不苦了!四只羊,几年后说不定就是一群羊,可以了!这日子有望!添丁添旺!一家人健康平安比什么都强!”见老太婆把自己要说的话全说了,春生爹挪了一下凳子,打断说道:“好了好了,别叨叨了,吃饭吧!我是真饿了!”

“又饿着回来,你不会在街子买一碗米线先吃下克(去)咯!木头疙瘩!饿死活该!”春生妈边责怪着,边把一大碗新米饭快速地递到春生爹手上。春生爹接过碗,大大地扒了一口饭说,慢慢地嚼着。“光鹿鹿、白花花的大米饭!真香!我都舍不得咽下呢!”“爹,我也是,我想永远把这白米饭的香味留在口中!”春生也含住一口饭翁声翁气地说着。“吃吧!吃吧!以后会好起来的,家人齐心,其利断金!”春生妈接过话来说道。

“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四只小羊一声赶一声地叫唤起来,春生妈忙放下手中的碗,端起温热的米汤,用小芍一芍一芍地喂着小羊羔,边喂一边念叨:小宝宝,快长大,长大快来帮妈妈,刷刷碗、洗洗衣,妈妈心里乐开花!春生听了笑了起来,妈,那不是你小时候唱给我听的么,怎么跟小羊羔也唱开儿歌了?春生妈白了春生一眼,你小时候不就跟这小羊一个熊样!呵呵……全家人都被逗笑了!

春生爹吃饱了饭,感觉力气倍增,腰似乎也不那么疼了!这人跟牲口一样的贱,苦着累着全身倒好不好滴。闲着睡着不是这点痒就是那里痛的。走啰,我出割草克(去),说着站了起来,提着镰刀,背起马草篮子,又走向雨里!他这是要给小红马准备食粮了!老大也跟着起身,出门朝医院方向走去。老二收拾了一下,拿起扁担绳索也走向雨里,他是要去哪里不知道,反正恨活的他绝对不会空着扁担回家。春生把学费用纸包好,夹在语文课本里,又把语文课本放下书包的最底下,然后又重新理了理书包,送到楼上的桌子上,这样下午读书才不会把钱打失掉哩!春生妈喂饱了小羊羔们,又把饿了的猪喂饱了才坐下来开始吃饭,春生下楼来帮母亲把菜热了重新抬上桌子,盛了一碗饭递到了母亲手中,春生妈就着青芋轻轻地扒了一口新米饭,感觉今天这饭咋就这么香甜爽口……

又是一年秋天的早晨,旭日东升,阳光明媚,和风拂面,露珠坠在路旁红艳艳的石榴上亮晶晶的,“咵——嗒,咵——嗒”一个俊朗的青年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从新盖的庭院里走了出来,不用说他肯定就是上大学放暑假回来的春生,据说春生是中所营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紧跟着后面的是三十余只大小不等的羊群,几只小羊羔在羊妈妈周围撒着欢儿,“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地欢叫着。

接着出来的是老二与他漂亮的媳妇。最后出来的是春生妈,还有手牵着手的俩小人儿,一男一女。男孩剪了个一撮毛,女孩梳着一双小辫子。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老大家的一对活宝,双胞龙凤胎!

“雷仕阳,雷玉红!你们慢点跑,奶奶都跟不上了,可别摔倒了哦!”俩活宝一看见羊,哪里还听得进这话,他们挣脱奶奶的手,跟随着小羊羔的叫唤声,一边“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学羊叫唤着,一边像小羊羔一样撒着欢儿追着小羊到处跑!石榴上的红色露珠随着这欢声笑语一路蹦跶着,欢快地四处飞散……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