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书画同源”

在电话上约一位朋友聚会，他说：“现在正忙——正在画字，稍待片刻就到。”对其“画字”之说，我大惑不解，等见面后便问其故：“大家通常都说写字，而你却说画字，不知你的画字作何来讲？”这位朋友说：“书画同源么，可以写画，也就可以画字。”此话虽不无道理，但我还是在心里嘀咕：对“书画同源”之说，是否有滥用之嫌？

“书画同源”，落脚点在一个“源”字上。所谓“源”者，本指水流所出之地，亦可引伸为事物的根由和来路。故而对“书画同源”可从两方面来理解：第一，从“源”来讲，可以说书与画的源头是相同的，它们都来源于对客观事物的描摹。因为书法的载体是汉字，而汉字的根又是象形字，而象形字本来就是“画成其物，随体诘曲”而成的。所以，“书画同源”之说，有理有据。但细究汉字的源头，也不只有一个，而肯定还有别的。比方说，汉字萌芽阶段的刻符文字，它就是由实物记事、结绳记事和刻画符号演变而来的。而“视而可识，察而见意”的指事字，又是由刻符文字演变而来的。值得肯定的是，象形字为表形文字，它是以图象来表达事物意义的；而指事字则为表意文字，它是以指点和标识的方法来表达事物意义的，二者有质的区别。进一步讲，如后来的会意字、形声字、假借字和转注字，它们建立在象形字和指事字的双重基础之上，而并非仅限于象形字这一个基础。客观地说，指事字与象形字比较，其数量毕竟有限，但总不能因此而否认它的真实存在吧。我们通常说：“中国汉字是象形字。”这是从根本上、从基础上、从一般意义上来讲的，而其中的“一般”通常也是以75%为临界点的。至于说到现行的中国汉字，那90%多可是形声字呀！第二，从“流”来讲，书与画虽然同出一源，但并不能断定“同源就等于同流”。因为它们都经历了极其漫长的历史演变，而在此演变中就无法保证它们不分道扬镳。比方说甲骨文、金文、小篆，书写时都是左牵右引，上描下绘，就像作画似的，我们将它们称之为图象化文字。但从隶书起（包括后来的楷书），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所有的汉字，都是以点、横、竖、撇、捺等符号构成的，我们将其称之为符号化文字。而由图象化文字到符号化文字，这是一个质变，并非形变。由此可见，“书画同源”仅限于源头的一大部分，并非全部，更不能断言其“流”的相同。

“书画同源”之说由来已久，而影响最大、起误导作用的可能还是赵孟頫的一首诗：“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这首诗的关键是最后一句：“方知书画本来同。”这也就奇怪了，书与画虽然有许多相融之处，可以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总不能等而视之吧！画石、画木、画竹，无非就是借鉴了书法的一些笔法而已，咋能以偏概全，说“书画本来同”呢？勿庸置疑，书与画在工具材料上，它们都使用的是毛笔、宣纸和墨汁，但表现对象却大不一样：一个是以特定符号为界，范围极其有限；一个是以大千世界为标，范围极其宽广。而这种“量”的极大差异，也就意味着“质”的根本区别。就用笔而言，书法仅限于“中、侧、露、藏”之法，而绘画除此之外，还有“皴、染、拖、抹”等法。可以说绘画能够借鉴书法的全部用笔，而书法则能够借鉴绘画的什么呢？就结构和章法而言，书与画固然可以互补，但书法却是有严格限制的，它只能“戴着镣铐跳舞”，容不得任何人随心所欲；而绘画却比较自由，它完全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要说墨法，书与画相通的地方算是最多：如书法的浓、淡、枯、润，绘画可以借鉴；而绘画的墨韵、墨趣，书法也可以借鉴。但不论咋说，书法就是书法，绘画就是绘画，隔行如隔山，是谁也否认不了的。倘若只看到书与画的同一性，而否认其对立性，既不利于书法的健康发展，也不利于绘画的健康发展。

至于善书者多善画，善画者也多善书，这虽然是已被历史所反复证明了的，但究竟是善还是不善，这是有条件的，并不是无条件的。古人云：“业精于勤。”不论是书法，还是绘画，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没有长期的艰苦磨练，那必然是一样也搞不好。关键还是要看投入的程度和方法的优劣。一般而言，书法家的书法法度比较严谨，画家的书法气韵比较生动，正所谓“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当然，书与画兼得者也不乏其人，但并不是凭想当然就可办得到的。书与画两方面都取得重大成就者，虽然在中国历史上比比皆是，但那必定是二者兼修的结果，并不是一通百通的结果。在当今书坛，画家的书法可谓独树一帜，独领风骚，这是有其历史的必然性的。可也有人说：“这是画家的字。”不知几份是褒，几份是贬？

当今时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书与画的分工也越来越细。随之而来的是，书与画的界限也越来越分明，它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在此历史条件下，“书画同源”有无现实意义？对此可分三种情况来看：一是以书法为基础的写意画。这类画家比较传统，总是把书法的刻苦训练作为绘画的基本功，书画兼修，其书自然不可小觑。二是以素描为基础的工笔画。这类画家若习书则可，倘若不习书的话，恐怕连题款也成问题。三是油画、板画、烙画等画种。从它们各自的行业特点来说，这类画似乎与书法没有多大关联。当然，这些都是从形而下的技法层面来说的。假如从形而上的精神层面来说，不只书与画的艺术精神是相通的，就是与其它一切门类的艺术精神也是相通的，我们何必单要把书画之理笼而统之呢?

由此看来，“书画同源”之说，本身并没有错，书与画的确有一定的亲缘关系，但不能扩大化，更不能混为一谈。你可以说“写画”，但不能说“画字”。因为绘画尤其是传统的写意画借鉴书法的地方很多，而书法借鉴绘画的地方并不是很多。如果说“画字”，或者真个是画字的话，那定然是“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