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书法之传统性太强的缘故,每当作起书来,我总觉得书写那些古体诗比较过瘾,倘若换成新诗的话则往往感到索然寡味。但久而久之,我以为老是抄写别人的东西,照样也没啥意思。于是我便试着作了一些“仿古诗”。没想到,我写的那些东西,在平仄方面却遭到了一些“行家”的百般挑剔。对此,我深感不是滋味!
诗是极其古老的。我想,我们的老祖先不可能懂得平仄吧,而他们所作的那些诗读起来却同样很美。如《诗经》中“昔我去时,杨柳依依;今我来时,雨雪霏霏”,一读便觉得既亲切又顺口,而且还激荡着一种回环往复的旋律。如《离骚》中“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一读便觉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而且还飘散着一种淡雅优柔的乐音……如此之诗,不可谓不美!
声韵是诗的生命所在,这与汉字本身的发音有关。在西汉以前,我们的老祖先一直采用直音法给汉字注音,如《说文解字》中“笈,读若急”便是;自东汉以来,又采用反切法给汉字注音,如《说文解字》中“祜,侯古切”,就是用反切上字“侯”的声母、下字“古”的韵母和声调,拼读“祜”字之音的。自1918年起,又采用注音符号给汉字注音。自1958年以来,我们便改用拼音字母给汉字注音。——至此,汉字注音才可以说发展到了一个完备而科学的程度。而声韵在诗中的功能,我们的老祖先却是早已感知和应用了的。至于平仄格律,那是南北朝时齐人沈约才发现的。到了唐代,诗人便将这一法则推到了极致:将其演化为诗的一种固定体式。
诗是一种语言艺术。就其表现形式而言,律诗的确是很完美的。唐人杜甫被誉为“诗圣”,除其诗境之外,其对格律的娴熟运用无疑是一个重要方面。从思想内容上讲,杜诗当首推“三吏三别”;而从表现形式上讲,还不得不说那是“秋兴八首”——此乃千古绝唱也:它除了词性、词义和结构等因素外,关键还是对平仄格律的有效驾驭。然而,整个唐诗的压轴之作还是张若虚的古风《春江花月夜》,它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娓娓道来,将宇宙、人生之奥秘用极其形象化的语言展示于我们的面前。正如闻一多先生说的:它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沈约发现古汉语有平、上、去、入四个声调,又将其归结为平仄两大类:平即平声;仄为不平之意,包括上、去、入三声。在诗中区分平仄,无非就是为了使不同的声调在诗中更替交错,使之多样化而不至于单调而已。古人所谓“声调铿锵”,虽然有许多讲究,而平仄和谐则是一个重要因素。《康熙字典》曰:“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呼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正是由于其“平道”与“高呼”、“哀远”、“短促”的交替出现和不同变奏,便赋予了诗以江河湖海的涛声,风雨雷电的强音,崇山峻岭的旋律,使之成为化育天地万物的第一文学样式。
时代进入到20世纪初,一个“五四运动”不仅冲击了文言文,而且也冲击了古体诗和格律诗。从100多年的实践来看,它的积极意义固然不可否认,而其消极意义还是不可低估的。拿格律诗来说,其格律尽管对表达诗人的思想情感具有镣铐作用,但它的紧凑、易读和易记的功能还是不可抹煞的。至于所谓镣铐么,我看还是有总比没有得好。因为汽车、飞机和导弹等,既有动力系统又有控制系统;倘若没有控制系统的话,我想它们肯定会乱奔乱撞的,一切便无从谈起。而诗又何尝不是如此!
然而,今人要做律诗,谈何容易。因为它是与文言文和古声韵伴生的。这对于写惯了白话文、说惯了普通话的今人来说,无疑是一大难题。但并不是说今人就作不了律诗。其实,在某些方面还是比较容易把握的。比方说,它的基本要素——字数相等,内容相关,这并不算啥难事。它的语法要素——词性相当,结构相称,今人可能还会比古人把握得更好。因为古汉语只有实词和虚词两大类,而现代汉语又将实词分为名词、动词、形容词、数词、量词和代词,将虚词分为副词、介词、连词、助词、叹词和像声词,这在使用起来自然要精确得多。在语法结构方面,无非就是要词组和句式结构尽可能相同,即主谓结构对主谓结构、动宾结构对动宾结构、偏正结构对偏正结构、并列结构对并列结构。要说难就难在声律要素上:如平仄格式(包括粘对、押韵)倒是易记,而对平仄的确认却是一大难事。因为“古今异声”,今之四声非古之四声,而律诗却偏偏要求用中古声,并非今声。倘若不讲平仄,绝非律诗!
现代汉语有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个声调。古今对照,今之阴平、阳平都是平声,上声、去声都是仄声,这倒也无话可说。问题是,古代入声在普通话中都并入其他三声了,其中转到今之上声、去声的,都还是仄声;而转到阴平、阳平的却极难分辨。如杜甫《春望》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其中的“溅”与“别”,即为古入声并入今之阴平和阳平的声调,像这类字还非得查找古韵书不可。但话说回来,如这类字在现代汉语中还是有限的。
所以我想,在作旧体诗时,可作如是观:如确能按照律诗格式去作的话,可冠之以“五律”、“七律”、“排律”、“ 律绝”和“词”等头衔;如无法按照律诗格式去作的话,可不搭前述头衔,便算作古风。因为古风对平仄并没有多大讲究,也没有一定的标准。如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仅不合律绝平仄的要求,而且还在出句和对句中连用两个“头”字,但这些都不足以影响该诗的流芳千古。如此说来,那些律诗的“行家”,若再拿平仄这把利剑来吓人的话,那就没有多少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