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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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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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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婆婆

这年七月下旬,接到婆婆病危的消息,我们一家心里头像是下了一层雪,那感觉让人战栗而难过。婆婆身子骨向来硬朗,连岁月都惧怕她,怎么突然间就病危了呢?怀揣这份疑问,再顾不得手上的活儿,我们一家便匆匆赶到了医院。

婆婆躺在那洁白的病床上,给每一位到来的晚辈留下一种一尘不染的感觉。接到消息的并不只我们一家,赶来的人很多。大家都团坐在她身旁,陪她开心,随她训斥,五代同堂,所有人都是孩子,没有谁放不下年纪。

就她的病而言,我们并不能看出点什么。她说话时,口齿依旧清晰,据说身上也没啥痛苦,只是嗜睡的感觉较以往更加强烈。我们都觉得她无甚大碍,至多算是偶感风寒,不过这样聚聚也好。

不曾想,八月中旬的某天,她掐指一算,简单地对我外婆交代了一些后事,便平静地走了。她走得真的很平静,妥妥的寿终正寝,这是她一生最大的福报。没有痛苦的挣扎,也没有挣扎的痛苦;没有车马的喧嚣,也没有喧嚣的车马。虽说在弥留之际,她的身体状况还是较平常有异。但我想,在这能够同时对着两个不同世界呼吸的时刻,功德也好,恩怨也罢,她到底是心底澄明且了无牵挂的了。她以九十有五的高龄,带走了新中国尚未诞生便带来的气息,她也用自身的所作所为,偿还了新时代的繁华,我想她已然是功行臻至的了。

婆婆平静地走了,她所留下的不平静就交给我们这些子子孙孙吧!当我们一家再次来到她的门口,已然是九月初了。看着她堂屋里的天地、香烛、灰烬……随着那些有关她的记忆不断浮现,我在心底里一遍遍祝愿她老人家一路走好。

婆婆的堂屋可不得了,方寸之间,俱是她掌握的圣地。每逢初一、初六、初九、十一、十五、廿九这些日子,来此焚香化纸的男男女女可不少。然而人虽多,却都毕恭毕敬,没人敢在她面前放肆,熟客更甚。婆婆一生中没用过什么了不起的化妆品,甚至不怎么用化妆品,唯独冬季偶尔在手上搽点雪花膏,平时洗漱也就清水一瓢,然而她至死仍旧耳聪目明,口齿干脆。尤其牙齿状况,基本没有脱落,比我外婆要好太多。正为此,她具有让人不得不敬服的威严。

我妈妈说过,我出生才八天,就欠了婆婆一条命,是她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往后的日子里,我能够健健康康地长大,也还都要仰仗她那神鬼莫测的手段。我妈妈一直以来都清楚地记得一件事,那就是她初坐月子时为救我命而经常没日没夜地四处奔波,至今落下适时而犯的病根。她爱对我说这事,却唯独忘记了是她和爸爸造就了我。我一直把这当做妈妈夸张的说法,只是母子之间的血肉亲情太过难于割舍的缘故,直到后来我亲自从婆婆嘴里得知了这件事的原委,我心灵的倔强才被这其中的惊心动魄击溃。

此后,我便清楚地意识到,我妈妈对我有两大恩:一是生我之恩,二是救我之恩。以我国当时的医疗水平、我当时的病情或我当时的家境而论,都不足以保证一个刚出生数日的孩子的生命安全,更何况医院一般都会拒绝我这样的病患。若不是我妈妈的不屈不挠,我的命运可想而知。我妈妈也就一农村妇女,大字不识一个,然而却达成了与死神搏命的壮举,虽说落下一身伤病,可谁能说这不是一场胜利?我妈妈尤其需要这场胜利,我又何尝不是?尽管我尚在襁褓,懵懂无知,不能发表任何见解。

事情的原委如何呢?据我婆婆所言,我出生才三天便得了一种罕见的怪病,医院那边已然束手无策,请我大奶奶用尽各种民间古法也依旧无济于事。我妈妈走投无路之下,终是抱着最后的希望找上了她,刚好她有经验,便顺手救了我一命,那时已经是我出生的第八天。可是此病系属疑难杂症,一时半会儿根本好不了,虽有见效,却需要常来推拿、金针过穴等。

不知道什么原因,即使婆婆贵为妈妈的亲奶奶,她也从不留宿我妈妈。加之家里面也需要照料,于是便苦了我妈妈,她只好在两地间不断来回。当时交通不便,且都是山里人家,山路崎岖,赶夜路更是常有的事。早了有露水,晚了也有露水,于是乎,我妈妈年纪轻轻就身患严重的风湿,加之背上又有我这个累赘,腰酸背痛的毛病更是老早便成了附骨之疽。

我这一生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我妈妈。我婆婆回忆这件事时,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我深深地共鸣,她是这样说的:“你要好好对你妈妈,好好感谢你妈妈,当年要是晚来几刻钟,已经没什么人了。”一个人最大的罪过,便是怀疑父母对他的好心。当一位长者以一种真诚而严肃的口吻跟一个晚辈说这种话时,那种氛围所能达到的教育的深刻程度,非世界上任何课堂能够企及。是故从此以后,我便真心觉得我妈妈好,哪怕她打我、骂我,我都不会反对。尽管她后来变得有些唠叨,我也只是相应多了些宽容与体谅。她无非是恨铁不成钢,不是恨当初生下你。

我妈妈很好,我妈妈的妈妈——我外婆也很好。虽然我外婆比我妈妈还唠叨,每次到她跟前我都有些害怕,但接触那么多次,也总该积累了些应付事的经验,足以实践出一套可以说服她且让她宽心的策略。如今,任何长辈的唠叨,我已然见怪不怪,只要心里想着“终究也是为我好”就行了。

当然了,我妈妈的妈妈的妈妈——我婆婆也很好。从小到大,她不仅对我有救命之恩,还给予了我很多作为长辈的关爱。这么多年来,我不只一次俯身在她跟前,接受她的治疗与祝福。可以说,打小我便是个不怎么“安分”的人,各方面都需要她的“镇压”,我们隔代人之间的关系由此变得越发亲密。

她的慈祥与豁达塑造了我的性格,影响了我的一生。她身上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气质,我打小便能捕捉到。她“清静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我很早便受到洗礼,以至于后来结识的陈杨两位兄弟,均自觉或不自觉地呼我“老庄”。这其中的故事,他们可不知道。

我婆婆可是个奇人,周围的人说她是“司娘”,年纪轻轻便领了神,我却一直笃信没那么简单。她精通医药,悬壶济世于乡野,患者皆得渡。她通晓易理,一把年纪对国家大事的看法仍旧头头是道。她还能坐论阴阳五行、立辩鬼神苍生,只一眼便知吉凶祸福,令登门求访者皆带笑而归。她可谓是人间活佛,大隐于世,只为参禅悟道、普度众生,终证得“去功名心,留清净意”的果位。这样的人,随便以一个封建称号便定义了她的身份,实在令人难以苟同。

她不是医生,但很多人无论花费多大代价都想请她出手一二。她没有任何医疗器械,有的只是一双黝黑的糙手。神奇之处即在于,经她一摸,她便清楚你身上所患的病,这与你从医院那儿花费高昂代价得到的诊疗结论相去不远。她除了不能用现代医学术语描述你的病,对你哪里得病、得多大病、该吃什么药,她一般都能给出较为合理的建议。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年事已高,已然心有余而力不足,且现代医疗水平也不低,所以她每每给出建议后都会附带一句“你们最好再去好一点的医院仔细检查一下,求个稳妥”。并没有人觉得这是敷衍,反而更体现了她的责任心,她毕竟不是神仙。当然了,很多人在来这儿之前,其实已经做好了去好一点的医院仔细检查的打算。

她能掐会算,但此举却受现代主流文化所排斥。除了中老年人默不作声,偶尔辩称“不相信谁,都请别不相信雷神”外,年轻人就一句“要相信科学”。谁家的生活也少不了家长里短,总有为了鸡毛蒜皮也曾鸡飞狗跳的时候,落个勺子落根针那是常有的事。她便以掐算这种传统的方式,真心实意帮助了很多人。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在我看来,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人们乐意相信她,乐意听她的指引。今斯人已矣,我将这些想法说与世听,也仅是纪念而已,并非为讨什么公道。

此外,我婆婆还具有看破世事的眼光,她曾多次这样告诫我外婆:“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你就不要什么事都是是也在讲,不是也在讲了。”要知道,我外婆也是个耄耋之年的人,但就因为心中的牵挂太多,尚不能看破,也不能放下,所以不能自在,看起来比我婆婆还苍老。

如今,婆婆去世,为尽孝道,外婆连日在灵前跪拜,大家都很担心,怕她的身体吃不消。但是她很倔强,她的子女、孙子女、外孙子女、重孙子女怎么劝她都不顶用。她不管不顾,硬是将儿孙的劝告置若罔闻,依旧在那儿跪着。我妈妈也曾劝她说:“您别跪了!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您身体吃不消。您那份心已经足够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跪完奶奶怕是要跪您了......”

后来外婆和我谈起这件事,她说了这样一番话,顿时让我肃然起敬。她说:“人这一生,不过是生一回、死一回,我年纪再大,可她毕竟是我妈妈呀!”如果说一直以来,我对外婆的印象就只剩唠叨,那么从这一刻起,我心上对她再没有什么芥蒂,她很伟大!真的。

今天是戊戌年七月廿三日,我婆婆出殡的日子。看着那么多人帮忙打理好她的后事,我非常感谢,具体盛况在此且先不表。作此文,也就这样两个目的:一是纪念我婆婆,二是顺带对所有帮忙人表示感谢,同时祝愿他们都能像我婆婆那样健康长寿、儿孙满堂!

——2018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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