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江匠人之一:劁猪匠
“割——割——割——”或成曲调或不成曲调的羊角声从山后、从山林、从深涧……从某个旮旯儿钻出来,或悠扬,或僵硬,或婉转,或高亢。山路弯弯一如捆绑物件的麻绳,从云深不知处跌落出来胡乱地缠绕在薄刀一样的山山岭岭或天梯般的梯田梯土中,山寨一如这条麻绳打的结,若影若现在山凹处。羊角声沿着绑山的麻绳如绕梁三匝的乐声,或急或缓或高或低地从看不见的地方逼近一如绳结的山寨。
“听到羊角响没?劁匠来了,快去喊一声,月猪儿再不劁就全成公猪和母猪了,今年就喂不成肥猪了。那水牯也要骟了,再不骟它就会找母牛,犁田就没力气了”听见远远传过来的羊角声,吊脚楼下猪圈里的女主人一边掏着猪粪一边吆喝男人或娃崽。
“割——割——割——”,随着逼近寨子的羊角声,一个小黑点随之从山路的尽头蠕动过来,渐渐变成了一个人影。“远看像挑碳的,近看像要饭的⋯⋯”一群不懂事的娃崽崽在寨子门口的枫树下一起发声,一群杂七杂八的看家狗也拼命地朝着渐近的人影凶狠地吠叫。
人影渐渐清晰起来。来人头缠一圈油浸浸的白布千层帕,肩扛几串血淋淋如北方冰葫芦或猪或牛或狗的蛋蛋,胸前斜挎一个挂满自制劁具的布口袋,腰间系着的麻绳中别一根脑壳包满黄铜的楠竹棒棒烟杆,脚穿一双稻草扎就的水草鞋,腮帮子鼓凸有如嘴腔里包着两个挣扎的小鸡,向上斜歪的嘴角上塞着一只被手长年累月摩挲得油光发亮的弯弯如月的羊角,腮帮里鼓出的气流顺着嘴角贯入其中,发出猪牛闻之丧胆的“割——割——”声。
女主人猜得不错,来人正是劁猪匠。因了几千年喂猪卖钱送学生、养牛耕地填肚皮的养殖习惯,在上个世纪,土家苗寨最不可或缺的匠人就是劁匠,所以,便有了“头劁二补三打铁”说法,劁匠排在第一位,非其他民间匠人可比。当然,这并不是说劁匠这营生特别挣钱或是需要非常好的手艺,恰恰相反,这营生只是勉强够糊嘴而已,也谈不上多大的手艺,只需胆子大不怕把猪牛劁死而已,就像庸医治病一样。这营生在上世纪一度时期是畜牧兽医站兽医的专属,不允许民间匠人自行其是,但畜牧兽医站的兽医毕竟用钱有工资,吃饭有粮票,不劁猪工资照拿,不骟牛粮票照领,谁愿去干这又脏又累又让人瞧不起的劁割之事呢?除此之外,端公家饭碗的人喜欢端架子,劁猪骟牛的收费也较民间匠人高出许多,山民劁猪骟牛一般都不会请他们,所以,劁匠的营生在民间一直是禁而不绝,这多少有点像现在的游医。
女主人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进灶房烧水泡茶。许是认清了劁猪匠的身份,或是猜到了后腿间夹着的两个蛋蛋有被劁割的危险,仗着人势疯狂吠叫的狗群这时夹着尾巴飞快地躲到屋角远远地朝着劁匠继续狂吠。只有猪、牛在全然不知一场改变他们身体特性的命运正悄悄逼近。娃崽们争着从劁猪匠手里抢过羊角鼓着腮帮子吹,簇拥着劁匠走进竹蔑或烂木块夹就的院坝里。
“畜生,你劁哥来了,叫什么叫?”男主人一边撵狗一边堆着笑脸招呼。
“叫什么叫?你这狗日的,你老子请我来劁猪,再叫,等会连你一起劁。”
劁匠一边装模作样挥舞棒棒烟杆撵狗,一边反唇相讥。狗群或是因主人出来招呼或是怕了劁猪匠说的要把它们“一起劁”的话,顿时停止了吠叫。
让坐,端茶,递烟。主人的礼数完后,劁猪匠从包里拿出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自制劁具摆在顺手处,不慌不忙地像喝凉开水一样吞下一口主人端出来的包谷酒,提过主人抱过来的猪崽,一只脚把头踩住,另一脚把后脚踩住,然后再包一口包谷酒在嘴里。“噗——”劁猪匠把包在嘴里的酒一口喷在劁具上,一口喷在猪崽后脚与腹部之间的凹陷处。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寒光一闪,劁匠右手的的食指和中指弯着从划开的缝里迅疾伸进猪崽的体内掏出两个粉嘟嘟的蛋蛋一刀割掉。
“啪啪三巴掌,又肥又肯长,一年不遭瘟,长上三百斤”劁匠把两个蛋蛋甩在地上,松开双脚,在猪崽的屁股上拍上三巴掌,笑眯眯地祝福主人。
劁猪匠的手脚麻利,一袋烟的功夫就把寨子里几窝猪崽劁完,猪崽此起彼伏的痛叫声在主人和劁猪匠的欢快声中被风卷走,躲得远远的狗们此时似乎觉得“劁匠是劁猪而不是劁它们。”早忘了开始劁猪匠说的话,趁主人和劁猪匠结账的当口,跑过来抢食地上的猪蛋蛋。
“狗日的,快滚开。这二两五是你劁哥的”。女主人撵走快叼到猪蛋蛋的狗。
猪蛋蛋的重量一般是二两五钱重,土家苗寨的山民一般管猪蛋蛋叫二两五。
“傻舅母子,等会看我把你男人的三斤半割下来,你就不嘲了”劁猪匠回敬。
三斤半指的是牛睾子,顾名思义,牛睾子有三斤半重。劁猪匠用篾条把满地的猪蛋蛋像穿珍珠项链一样穿成一串挂在墙上,然后按主人的要求从牛圈里把要骟的牯牛牵到院坝。大人小孩男女老少远远围观,不敢靠近。劁猪,猪只是叫,阉狗骟牛就不同了,狗要张嘴咬人,牛要用角撬人,非常危险,一般的劁匠一个人是没有这胆量的,必须要大家七手八脚帮忙。只有会拖山压的劁猪匠才敢只身进行。拖山压是民间传说的一种法术,会这种法术的劁猪匠能把周围或远处的大山拖过来压在牛的身上让它动弹不得,然后任由劁匠开刀取卵。劁猪匠口中念念有词,牵着牛鼻绳围着牛屁股转圈,趁牛不注意的时候对着牛屁股上某个穴位突然发力拍出三巴掌,牯牛顿时就不动了。还没等围观的人反应过来,劁匠早已从牛的体内抠出两个肉蛋蛋并割了下来。
“啧啧,这劁匠会拖山压,莫惹他”。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表示佩服。
劁完猪骟完牛,劁匠就开始阉狗。价格都是两毛钱。有好捡便宜的人把狗唤过来让劁猪匠劁,问劁猪匠一毛钱劁不?劁匠收下狗的主人给的一毛钱二话不说就把狗劁了,被劁的狗汪汪几声跑出人群,躲在屋角处仍在吠叫的狗群见状跑出老远,惊恐地望着正在收钱的劁猪匠再不敢吠叫。劁匠接过钱和主人给的叶子烟装进鼓胀的布口袋里,扛上刚劁下来的猪、牛、狗的蛋蛋,笑骂着恭维男主人:“老哥,娃他舅娘潲瓢运好呢!多多发财!多多发财!”“她兄弟,谢谢你,路上走慢点,兄弟媳妇还在家等着吃你的蛋蛋呢!”男主人有礼貌地把劁匠送出院坝并笑着回骂。
“狗日的劁匠,你啷个劁的哟?你刚才劁的那条狗又跑到母狗那里去了!”这时,狗的主人气咻咻地跑过来拦住劁匠。
“我劁了这么多年的猪,骟了这么多年的牛,阉了这么多年的狗,都是收的两毛钱,一个蛋一毛钱,你只给我一毛钱,我就只劁了一个蛋。你真是傻舅子。”劁猪匠笑嘻嘻的说。
“你不去捡别人的便宜,哪来这事?该背时。”围观的人忍不住哄笑,帮劁猪匠说话。
“狗日的死舅子,没想到老月母子被儿卡死。”狗的主人气得脸红,但又自觉理亏,加上对劁猪匠拖山压的惧怕只好悻悻作罢。
“割——割——割——”,劁匠在笑骂声中走出村寨,扛着一肩的蛋蛋一如得胜还朝的将军。
一年复一年,劁猪匠的劁具换了若干,草鞋换了无数,日子就这样在悠扬的羊角声中流走,不知从何时起,劁猪匠用草鞋走得溜光的如麻绳一般的山路被野草荆棘遮掩,寨子与寨子之间、人户与人户之间被可以通农耕车的水泥路或沥青路连接,吊脚楼下的猪牛圈被村子里的标准化、规模化养殖场取代。路上没有了劁猪匠身影,那只象征着身份的羊角早已成了主任墙上的摆件,失去了油光水亮的色彩,悠扬的羊角声从那一刻起就成了老一辈人口中的传说。
(今日头条2021年9月5日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