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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萌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2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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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与我

2018年6月14日晚,没来由地,我联系在市剧团工作的堂哥,说想去看新戏,并问及伯父近况。堂哥说:他还好,现正在别的地方演出呢。第二天我才知道,就在我和堂哥通话的那一刻,我最慈爱的伯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伯父是一位戏曲演员,但他早年的从艺之路极其坎坷。爷爷的原配不育,且早逝,祖母为继室,膝下有一女四子。 四兄弟中,伯父是老三。可巧的是,他的大哥二哥都喜欢吹拉弹唱,都是早年村里庄户剧团的积极分子。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们年龄尚幼的三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 新中国虽已成立十多年,但戏子在很多村民的内心深处,仍属于下九流,农闲时节玩玩行,若当做正事,自然会被视为不务正业。这也难怪,那时伯父考中县剧团的录取信竟被爷爷撕毁,而伯父却更加执拗,死扛到底,一考再考,后来还是如愿以偿,正式成为了莱芜梆子剧团的一名演员。

“俺有个会唱戏的大爷!”从小到大,逢人谈起时,我常常这么说。在我很小时,伯父一家就进县城居住了,留下村里的老宅。时过境迁,很多事都在记忆中模糊了,印象最深的是过年时。那时奶奶不愿去城里,伯父一家便回村来与我们团聚。 “俺城里会唱戏的大爷家来啦!”碰到玩伴,我定会像个广播匣子那样广而告之的。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呀:他这一回来,给我带来了大额的磕头钱,带来了大电视,更带来了城里的大世面。上世纪八十年代,电视在绝大多数农村家庭中还属于稀罕物件,尚在小学的我,几乎每晚都赖在他家那18英寸的黑白电视前,看刘德华陈玉莲版的《神雕侠侣》,一直看到没了台,才被大娘“骂”回家睡觉去。脾气有些暴躁的父亲一定会对我这些个不懂事加以训斥的,伯父每次遇到,常常当我的保护伞:“小孩子天性,玩一霎怕啥?你别自己遇到事情,一心焦就吵火孩子撒气!”然后就笑着对我说,要带我去城里玩。

去城里!一个农村娃有了期盼。眼巴巴盼了几年,伯父的提议,回回都被父亲拒绝了。记不清哪一年了,我年龄大了一点吧,也许是父亲感觉我不那么调皮了,又好像是那年期末考得不错,他终于松了口,答应让我去了。春节一过,我就坐上伯父找来的大车,跟他进了城。热闹的车站和官寺商场,矗立在街边的百货大楼,特别是元宵节街上的花灯,玉壶光转,真是看不尽的满街鱼龙舞呀!我当时恨不得多生出几只眼睛来。人缝里钻来钻去,我终于还是在街上走丢了,把我找回来时,伯母一个劲数落,又是伯父笑呵呵地给我打圆场:回来就好!他还是个孩子嘛。记得那时,一有委屈,只要有伯父在,他的笑容和话语仿佛具有一种天生的魔力,他笑着一开导,我心头那些小阴霾就立马烟消云散了。甚至有人跟我打趣说:这不奇怪,他是演员嘛。我说:他是演员,更是俺大爷呀。从县城回家后,我又当起了广播匣子:你们进过城吗?俺城里会唱戏的大爷带俺去的!……

姐弟五人中,伯父与父亲年龄相差较小,情感上也最为亲近,但两人却时有龃龉。父亲眼中的三哥,小时顽皮又倔强,成家后又不大顾家,上了年纪还是。二十多年前,祖母沉疴难起,伯父却有重要演出回不来。父亲很生气,但他后来知道了,伯父是强忍着牵挂与心痛,坚持把自己的角色演完后,飞奔回来的。所幸祖母临终前,还见着了他最后一面。她的病床前子女五人全了,伯父心中稍安,父亲也是,但还是不能完全原谅伯父。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17年底。当时大伯母去世,伯父一家回村吊唁,返城时一定要过来看看父亲(父母当时随我在镇上的学校里住)。我家住四楼,伯父也年近八十了。他握着我的手上楼,温热而有力。但他的双腿微颤着,每上一层楼,便在楼道拐角处稍作停顿,把气喘匀了,再往上爬。父亲见他气色不太好,一改往日金刚怒目式的抬杠,语气温和了许多:你都四世同堂了,身体又不大好,也不歇歇,还出去演呀?而且还都是分文不取,你图个啥?伯父哈哈笑着:咱就好这一口哇!是乡亲们还看得起咱啊,只要还愿意听我这老头子唱,只要我还唱的动……

伯父终究没有听父亲的,根本没有在家好好休养身体。

不幸还是发生了:伯父当时是在参加一场公益演出,正在表演时,心脏病突发,倒在了他一生热爱的戏剧舞台上。他的猝然离去,省却了家人病床前的侍候,却带来无尽的惋惜与伤痛。

平时要是没这么累,那天晚上要是没接受邀请……

还是别假设了,以他的脾气,这是不可能的。

作为他的子侄,我们只要见到伯父,必会听到他的谆谆嘱托:不要惦念和顾及他,管好各自的工作和生活,照顾好各自的家人。推己及人,宽人律己,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伯父生前一直是这么做的。伯父曾留下遗嘱:不开追悼会,不收礼金,不置墓地,骨灰不留,直接撒入江河,回归自然。但尤让人吃惊的是,在他的遗物里,竟然还发现了这样一张红色的“遗嘱卡”:“ 儿女且记,爹无论和哪家演出团舞台献艺,如出现身体不适或其它情况,不要找对方麻烦,自行处理。父留言。”

原来伯父在退休后,特别是知道自己心脏不好时,就手写并自制了这张卡,只要有演出邀请,他就带在身上。卡的正反面都写着同样的43个字,字字千钧。

我们现在已经深知他的用意了:社会上老人讹诈事件时有发生,了解自己身体状况的伯父每逢家人团聚,总是告诫子女,无论受邀何处演出,万一发生特殊情况,是自己身体所致,与别人无关,不能赖人,更不能讹人。但谁也不曾想到,他竟将口头嘱托制作成卡,随身携带着。

伯父的异于常人之举,不止有遗嘱卡这一件事。说起我的名字的由来,竟也与伯父有一段渊源。听说当年在给我起名时,伯父曾与父亲起过争执。洪修德继,是我们家族四代现存的辈分。每户添丁,按照惯例,学名必须得是三个字,而且中间还得带上辈份,男女皆是。伯父姓张名洪展,他无法左右,只得中规中矩了,可在给堂哥取名时,偏要省去辈份,单取一个保家卫国的“卫”字。他就觉得非得带上辈份既不好听,也是陋习。到我出生时,他很重视我这个“修”字辈里的最小男丁,便也执意推翻了父亲的“传统”。因我出生在春季,万物茁然时,便只用一个“萌”字。至于后来出现重名,而且多为漂亮的异性,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于是在整个大家族中,堂哥与我便成了最另类的。当然现在看来,这是再普通不过了,但这是近半个世纪之前的事情。冥冥之中,这好像也影响了我的人生,让我成为了一个虽然卑微庸碌但多少有些特别的人。

伯父唱了一辈子戏,但作为他的侄子,我从没有在生活中听过他唱戏。我甚至没有完整地看过他出演的任何一部莱芜梆子剧目。就连后来由山东电影制片厂拍成经典戏曲电影的《红柳绿柳》也是。他一生塑造的五十多个古装和现代舞台艺术形象,我能说得上来的也寥寥无几。至于早已成为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莱芜梆子---这一知名地方剧种,我得老老实实地说明:我是先知道伯父会唱戏,才知道有莱芜梆子。

伯父12岁登台,终生与莱芜梆子结缘。在他眼中,戏与舞台比天大,因为他心里始终装着观众,装着老百姓。他如此离去,作为后辈的我们,自是痛惜不已,但人生万事无缘足,待足是何时啊。想想看,莱芜大厦前的广场上,还有偏远山村的田间地头,都记住了他那号称铁嗓子的高亢圆润的唱腔,或许在他看来,是无憾的。

“我有个会唱戏的大爷,他叫张洪展。”逢人谈起时,我还会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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