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老头
初夏的一天,我出差到儒林镇开发区管委会联系工作,需从南屏山经过。
据传说,南屏山原来是一片原始森林,山顶有一座佛庙,抗日战争时期,有一天夜里,抗日游击队在庙中开会,被叛徒靠密,日本子鬼子包围了寺庙,打了一天一夜,游击队员们拒不投降,日鬼子于是放火烧山,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树林烧没了,寺院也烧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几座山头。解放后。政府在南屏山最高峰笔锋尖上建立一座烈士记念碑,碑旁还建立一座记念亭,供后人瞻仰凭吊。政府还号召群众年年栽树,多年后,原先光秃秃的几座山头又披上了绿装,微风吹过,绿浪翻滚,一眼望不到边。
当年我下放农村,曾经被招工到南屏山南面一家国有企业当工人,从住宿到企业天天从此山经过。夏天,只见方圆十几里的南屏山坡绿树荫幽,脚下野芳发而幽香,头顶佳木秀而繁阴,耳边鸟鸣嘤嘤,真个是“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春未,槐花盛开时,满山飘荡着花香,沁入心肺。若是站在烈士亭上向四周远望,洁白的槐花随风荡漾,象亿万只白色蝴蝶在飞舞,又象朵朵白色的浪花在绿色的湖水中翻滚,让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那时对山林管的很严,不准任何人到山上采伐。分管林业的蔡老县长常常在山上转悠,即使是扯断一根树枝,若是被老县长看到了也不能善罢甘休,除声色俱厉的的批评你一顿外,还要把你名字记下,让你所在的单位处理你。
记得有一次,一个机关小干部趁着夜色想到山上偷砍一颗树为自家搭建锅棚,以为半夜三更的没有人,谁知,还没有砍上三斧,就看见走过来一个老头,等看清楚了是老县长,这个砍树人魂都吓掉了,丢下斧子撒腿就跑,老县长一边大声喊让他停下,一边跟着撵,老县长都是快六十的人了,撵着撵着,一不小心跌倒了,小干部看县长跌倒了,于心不忍,终于跑回来把老县长扶起,后来听说这个干部还是受到了记过处分,从此人都说笔锋山上的树是老县长的命根子,谁也不敢动笔锋山上的树一枝一叶。
不过,在改革前后一段时间,山前山后又增加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企业和盖满了高高低低的工人住宅区,山下周围的树木被砍伐的只剩下笔峰山峰周围几里路的一小片树木了。
翻过最高峰笔锋尖,走出树林,就看到了开发区一大片排列有序的高大厂房和纵横交错的马路,原来破旧的厂房全部不见了,再也看不到原先熟悉的故地踪影。这可是我曾经生活十几年的地方啊!
我走在开发区马路上,只见马路两边一排排望不见尽头的高大厂房,路上往来行人匆匆,大多骑着电动车,象燕子一样从我身边掠过。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步行的小女孩,我连忙问:“到管委会怎么走?”
小女孩指了指前面说:“前面红绿灯向右拐,看到工人生活区有红色圆顶的,就是管委会了。”
我按照小女孩指引的方向,走到红绿灯,向右拐,果真在一排排生活小区之间,看到了小女孩所说的那座有红色圆顶高楼了。我快步走了过去,远远望见在管委会附近一处广场上有三五个人围在一起,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头用白色粉笔弯腰在水泥地面上写字,只见老头弯腰蹶屁股,手臂伸直在地上写,一笔一画,一丝不苟,一排字体整整齐齐,宽窄相等,外方内圆,浑朴又不失庄重,原来是用新魏碑体写下的是毛主席一段语录“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在老头的身后还有一小堆类似旧手套的物品。
我也是一个书法爱好者,看到如此老道而又漂亮的魏体字,不禁想起当年在国有企业学徒时的铸造车间刘师傅。
刘师傅酷爱书法,犹其偏爱魏体,家中藏有很多书法名帖,其中于右任一张铅印的书刊扉页,蜀麓居士一幅对联拓印当作宝贝似藏在家中,不是谈得来的朋友,是不轻易拿出示人的。传说,有一次刘师傅出差到上海,一出火车站,抬头看到“上海北站”四个新魏体字,呆看了几十分钟,一边看一边还在手中反反复复摹写。当时天上还下着蒙蒙小雨,身上都淋湿了也不知道,车站有个警察发现了感到不正常,就过来寻问,才把刘师傅惊醒,刘师傅一看时间不早了,才念念不舍离开车站。
我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几年,还没有听说过除了刘师傅还有写的这么好新魏体的人。这人是谁啊?正在疑惑间,只听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说:“疯老头,这手套我都要了。”
听到中年妇女的声音,这个疯老头将“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的“罪”字写完,才直起腰站起来说:“一共三十二付,一付一毛,你就给三元吧。”
我仔细一看,这不正是刘师父吗。
妇女说“我都替你包圆了,省你多少时间啊,我不买,你明天也不定全卖完,还一毛一个啊,两元,卖不卖?不卖我就不买了。”
旁边一位中年汉子说:“二胖子,你家的曲轴卖给县机械厂二十五元一只,人家金陵才十七八元,你一年就多赚了一两百万元,为一毛钱的破手套也值得与人家下岗老工人讲价钱,不嫌丢人。”
“我丢什么人?我一没有抢,二没有偷,他愿卖就卖,不卖我又不强迫他,市场经济公平交易,我怎么丢人了?”
中年汉说:“哼,还有脸说公平交易,机械厂经理若不是你老公的表姨父, 你家的曲轴凭什么比金陵多卖几块钱?占了国家企业这么多便宜,还在这里讲公平交易,也不嫌丑的慌。”
怎么会是刘师傅?眼前的刘师傅胡子拉碴,黑白相间的彭松头发几乎盖住了眉毛,刘师父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看到了眼前的刘师傅,立即在我心中浮现出二十多年前刘师傅的往事。
那时,我进厂时间不长,正直夏季三伏天,天气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有一天我下班急忙离开车间,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家中跑去,这么热的天谁愿意在路上多耽搁一分钟啊。好不容易到了家,正准备打开电扇凉爽一会儿,突然想起车间仓库窗户没有关好,万一有小偷进入仓库顺手牵羊怎么办?我越想越感到心中不安,很不情愿的把电扇关上,再也顾不得乘凉,慌慌忙忙又往厂里跑去。
伏天的太阳,火辣辣的直射在黑色的柏油马路上,面前白光闪闪,照得行人眼花暸乱。路上的行人稀少,偶而遇到行人也是行色匆匆,不是有什么急事要办,象是救火般的赶路,谁愿意这个时候在外面行走啊。
走在路上,我一肚子懊恼,衬衫早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脸上的汗如雨水般往眼睛里流淌,两只眼睛被汗水渍的睁不开了,脑袋也被太阳晒的昏昏沉沉,唉,真是窝囊透露了。怪谁呢,要不,早已经吃过饭在家美美的睡午觉了。这个月厂里才提出抓革命,促生产,掀起“比、学、赶、帮、超”社会主义劳动竞赛活动,要是这时铸仓库出了问题,影响了车间竞赛名次,那丢人丢到家了,今后怎么有脸见人。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急忙赶到车间,起近仓库一看,仓库两边四个大窗户原先是全部打开的,现在却全部关上了,心里咯噔一下楞住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是记错了?绝对不是。莫不是已经有坏人偷偷溜进了仓库?想到这里,心里不禁怦怦乱跳。仔细观察一番,周围没有一个人,四周静悄悄,到处白光闪闪,没有一丝风,只有墙边一颗老柳树上的知了鸣叫不止,好象是说,小心了,小心了!
我身上的汗已经被太阳晒干了,每一个毛孔里象有火往里钻,满心狐疑,在墙角顺手捡了一根小木棒,在仓库周围转了一圈,又回到仓库大门前,回头又往四周看了看,做好了与小偷博斗的准备,正准备推开仓库大门,突然在强烈的阳光下,在不远处的垃圾围墙拐角堆放垃圾的地方,似乎蹲着一个人。我起先以为看花了眼,揉揉眼两眼,手搭凉棚,再仔细的瞅了瞅,堆放垃圾的围墙三角处确实蹲着一个人。
这么大热天,垃圾臭气熏天,谁在那儿,莫不是疯了不成,我惊疑不定,远远的大声喊:“喂,那是谁?”
那个人听了我喊叫声,缓缓站起来,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我一看,这不是刘师傅吗?慌忙忙走过去,惊讶的问:“刘师傅是你呀,这么热的天,你在这干什么?”
刘师傅三十多岁,是铸造车间维修组老工人,平时爱管闲事,谁洗手忘记关了龙头,就到处说人家是败家子,让人几天抬不起头,谁下班没有把设备擦拭干净了,被刘师傅看到了就拉住你不让你下班,说你不爱护设备,没有一一点主人翁精神,直到你把设备擦拭干净了才放过你。久而久之,大家都喊他管师傅,刘师傅的真姓倒没有有人知道了。今天的天气这么热,这位管师傅又在“管”什么?
“管师傅,你又管什么了”?我边走边问。
“哼,管什么?还问我管什么!”管师傅一双炯炯的眼睛望了我一眼,指了指仓库的窗户。
我忽然明白,管师傅是在为他看管仓库。我心里顿时又是感动又是内疚,忙说:“我太大意了,真是对不起,让你大热天的在这里为我看管仓库,我真是该死该死。”
大热天的,管师傅仍然武装整齐的穿着浅蓝色的工作服,浅蓝色的工作服虽然被洗的有些发白,但却干干净净。我望着刘师傅,汗水顺着短发流到了脖子,流到了眉毛,又顺着脖子眉毛流下,湿透了工作服,不知说什么是好。
刘师傅看到我发窘的站在那儿,若无其事的笑着说:“嘿,小子这么快就回来了,责任心还挺强的嘛。不过,我也没有在这白挨太阳晒。”刘师傅指了指脚旁边一堆油乎乎的东西喜悠悠的说;“搞了一点小秋收。”
我这才发现刘师傅脚前堆了一堆黑乎乎油污的破手套。这些破手套是工人领用新手套时换下来扔在垃圾池里,没有想到刘师傅又当作宝贝似的拾了起来。
“管师傅,你把这破烂拾起来有什么用啊?”我非常奇怪的问。
“有什么用?怎么没有用!等我回家拿些碱,用水泡上一泡,把油污泡去了,不能当手套用,还可以擦拭设备用,这叫物尽其用。怎么没有用?没有用我大热天的捡它干什么!”
刘师傅一边说一边乐呵呵把破烂捆作一小捆,小心的拈起试了一试,唯恐没有捆紧路途掉下一只,看着我拿到仓库,才放心地走了。后来企业破产了,企业职工各奔东西,我也在不久考眩了公务员,进了机关。
想到这里,我又瞅了瞅眼前的脏兮兮的老头,心想,这怎么能是那个干干净净爱管闲事的管师傅?我连忙走过去,喊了一声:“刘师傅!”
刘师傅拿过胖妇女两元钱,一双浑浊的眼睛茫然的望着瞅了我一眼。
我见到刘师傅对我似乎相识,又不敢确定,站在那里侷促不安地望着我。我又说:“我是小甄啊!那年夏天,我忘记关仓库窗户……”
刘师傅似乎终于认出了我,脸上现出久别的欢喜,动了动嘴唇,迟疑了一下,终于嗫嚅地说;“甄领导怎么到这里来了?”
过去刘师傅见到我总是小甄小甄的喊,呼来喊去的吆喝,现在竟然尊敬地称我一声领导了,我一下子窘在那里不知怎么是好。
我说:“刘师傅,为什么不去找个工作,要在这里卖旧手套呢?”
“找了,没有人要,我当然想有一个稳定的工作,看我这把年纪了,哪个企业要我啊!”
想想也是,现在很多企业招工都有年龄限制,五十多岁的人确实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岗位。其实,象刘师父这些从国有企业退下的老工人,既经验丰富,又认真负责,干起活来不比那些青年人差。
既然看到当年的师傅遇到了困难,便给我结识的一个私有老板打了一个电话,将刘师傅推荐给他。
刘师傅听说我为他找到了工作,浑浊的眼里似乎闪现一丝泪光,忽然感动地说了一句:“大恩不言谢!”
帮助帮助过去的师傅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不过是解决一个简简单单的工作,怎么就在刘师傅心中成了大恩了?
我不禁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