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最困苦的时候,夫妻同心,相濡以沫,能够抵抗十二级台风的冲击,在刚恢复高考的年月,老百姓缺衣少吃,刘玉珀照样把一个苦寒的家庭撑持得风车斗转。她想到丈夫凌瑞文这几天工作太忙,班上的学生即将参加高考,他一连打了几个夜班,眼眶一天天凹下去,脸颊上也渐渐耸起颧骨。玉珀听隔壁陶妈说,嫩南瓜瓤肉沫子蒸汽水汤会当一架鹿茸大补。得此秘诀如得太上老君八卦丹,她刚把孩子娅娅送到学校,回头来又把收发室的工作理了个头绪,忙至菜地里摘下两个嫩南瓜,喜滋滋地便走进灶房的砧板上动起刀来。
初夏,太阳当顶一晒,天气就变得热起来,在屋檐下的走廊上用砖头砌起来的厨房缺头掉齿,裂缝穿壁,太阳光射进来才感觉到初夏的炎热。玉珀刚把外套往墙壁的木椿上一挂,忽听陶妈在门外大声喊:“玉珀,快!牛把你家南瓜吃了!”
改革开放后,校园外学校空出的几亩地,暂时划给老师们种菜用,每家一分地,蔬菜种出来,一方便学校离城远,买菜难,二一年到头下来还真节省不少教师们的蔬菜津贴,辛勤教书之余,教师们还真把这一分菜地当块宝贝。
太阳照过来的树影子已从墙洞中爬出去了,快到正午,瑞文还没顾上吃早饭,玉珀只顾着忙,舞着刀剁肉沫子,陶妈的喊声口里只随便地应了声:“知道啦!”
陶妈又叫开了,比先前催得更紧:“你还不快去,你那南瓜要吃光的!”
玉珀的心里一急,手里的菜刀也忘记放下,便冲出大门,站在屋檐下的阶台一看,真的!一条大水牛带着只小牛犊,头埋在那南瓜地里大口大口地吞噬着。玉珀心痛极了,走了一段,又爬在门前大杨树下的土台上,高声呼唤:“谁家的牛呀,到菜地里害人还不牵走?”
这样呼喊并无多大效力,那地边只见抬起一个人头,远望去,象是个姑娘,长长的披发向后一摆又调过面去,要理不理,仿佛不屑一顾。
“放牛的,你到底牵不牵走呀?”玉珀声音更大起来,声音夹着几分怒气。陶妈见玉珀那着急样,帮着腔说:“你就过去看看嘛,玉珀!这些放牛的也太不象话啦,公然打进学校菜园子里来害人啦!”
玉珀本没打算去菜地,呼喊呼喊让他把牛牵走了就罢了,经陶妈这一提醒,玉珀果然跳下土台,直朝那菜地边奔去,刚跨上菜地边的小路,就瞧见那菜地里的南瓜被践得一片狼藉:叶落了,藤断了,几个活鲜的嫩瓜被啃得缺头半块,冒着大滴大滴的南瓜油。玉珀心里痛一大路,想起惊蛰时节,她和瑞文在菜地种瓜,瑞文挑一担大粪,不幸一跌跤,粪泼了一身,膝关节也撞得青皮红疱,玉珀又急又疼,瑞文却咧开嘴笑着说:“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嘛!眼下沾上点粪臭,往后吃上瓜,可香哩!”瓜种下去,后来几场春雨一下,那瓜蔓顺风似的长,青枝翠叶,藤紫花妍,把个菜园子都绿得快要滴水了。老师们到菜园里打望,都夸着说:“玉珀,你那瓜成了这园子里的瓜王啦!”玉珀一笑说:“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嘛,好在瑞文跌跤一担粪全泼在里面,该收获啦!”逗得不少人也笑起来,后来好几个夜里她还做着甜甜的瓜梦,满园的花、满园的瓜,翠绿枝叶把这个校园装点成瓜的王国了。现在好啦,正当结瓜之时,竟被这牛一踏弄翻腾,完了!玉珀心疼一肚子的火冒起三丈高,狠狠地说:“你这放牛的还讲不讲一点道理?我喉喊哑了,你居然动也不动,你!”
放牛的姑娘,躺在菜地边绿茸茸的草坪上,面皮很白,眼睛也大,细嫩的手儿上戴着块璀璨闪光的金表,一只手托着后脑勺,一只手拿着本小人书读得津津有味,好似被蜜糖粘住了似的。玉珀喊得火了,她才把披发一甩,抬起头来懒洋洋地道了句:“唉呀,我的牛不会吃你的南瓜!”说着又低下头去,眼睛盯上了书页。
“没吃?”玉珀走进南瓜地顺手拣起二根断了瓜的藤又说:“你看!你看!”她还捡起一个啃坏的嫩瓜,喉咙里好像哽住了“你看着嘛!”。
放牛的姑娘嗯了嗯,好象蚊子在耳边嗡了一阵,只低着头看书,什么也没听见。
牛张大着口贪婪地扯一口瓜叶咀嚼着,吞没着,声音清脆而有节奏。玉珀走拢去赶打,赶开了母牛,赶不开牛犊。那小牛犊赶的发性,从这头跑到那边,从那边跑到这头,满地里的瓜呵,都践得蔫下了头。
玉珀的脸气红了,忽然想起手里拿着的还有把刀,她唬着脸说:“放牛的,你到底听不听,你再不听,我就把你这牛绳子一刀宰断!”
放牛的姑娘只偏了一下头,白了一眼。
玉珀果真走近那牛的身边,拉住那牛绳,正要举起刀来。
“你敢!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敢在我面前狠!”放牛的姑娘翻身跃起,一个箭步冲近玉珀。
玉珀满腹的气没处出,这一激更增加了她的怒气,半步不让地朝牛鼻子下边的牛绳就是一刀,那绳在空中悬着,一刀未断,紧接着朝那拖在地上的牛绳又是一刀。
“你真的要剁吗?”
放牛的姑娘手疾眼快,一下夺住那刀,她紧紧地掐住刀背胡乱地扭动,玉珀见她夺刀心里慌急,死死握住刀柄不放,唯恐这刀一夺过去,她将同这牛绳一起命归西天。
二人互不退让,扭着刀柄刀背,抱住一团,在菜地边扭打起来。
放牛姑娘毕竟青春年少,血气一冒,力气大得无穷,她见玉珀体弱纤细,一手掐住刀背,又抽出一只手抓住玉珀头发,使劲往下揿,玉珀负痛不止,口里直呼:“你放不放?你放不放?”
姑娘正在血气之中,那顾得玉珀呼唤,只顾着一时性起,斗他个痛快。玉珀在疼痛中,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牛劲,她攥住刀柄狠狠一拖。
“啊!”
只听得一声凄励的惨叫……
二
这里是山区,也是湖区,山不太高,湖也不太大,山水相依,竹木相荫,一片片田畴托着一个个村庄,景色错落有致。座落在这山水秀丽中的灵县二中,旁边是一个集镇。据说黄梅戏始源于此地。在这里,蜿蜒的公路可通县城,浩渺的湖面可至长江。学校离集镇不到二里地,校园内塘水依依,古木参天,现代建筑融着些古朴、古风的楼阁亭榭,把个山村点缀得艳雅清秀,煞是迷人。
临近晌午,梧桐树的影子,从窗子里射进来,在教室的讲台前轻轻地摇曳,全班同学一个个端端正正地坐着,聚精会神地聆听着班主任凌瑞文老师在班会上的讲话。
班会的主题是:“高瞻远瞩,迎接高考”
凌老师引经据典,以自己多年班主任的经验,从古代名人讲到当代学者志士,从外国哲语讲到中国警言,从往届毕业讲到应届高考,他鼓励同学们“当大事要心神定,心气足,充分体现自我,展现自身价值”,“世事的起伏本是波浪式的,要经得起失意的考验,低潮过去,大家要能趁着高潮一往直前,一定可以功成名就”,他还批评同学们“欲速则不达”,“失志而荒嬉”的两种不良倾向。
他说:“自从恢复高考,至今已有八年,在这八年我先后带领一支近500人的队伍,从这里走向了全国各地。他们多数来自农村,大家想想,文革十年,象我们这样的孩子,到哪里去找工作?哪里都找不到。现在好了,有了凭着自身本事攀向高峰的机会,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高考,只有考上大学,在那里可以海阔天空,任你展翅飞翔。你考上去了,将来也许会改变你个人,你家庭、你家族的命运,也许会改变你们村、你们乡、你们县的面貌……所以这一考,全不是你个人的事,她也是一个群体,一个民族的大事,之所以是“高考”,这个“高”,她要求你的整体品位,整体素质要高,她不只是考验你的知识广度、知识深度,她更考验你的思想素质,心理素质,所以在高考前我们要牢固掌握知识,满腹经纶,我们更要胸怀博大,沉着冷静,处之泰然,临考不惊。
讲到中途,凌老师忽然点了一个同学的名“韩光楚”
“有”一个面瘦目红的同学站了起来。
“昨晚息灯铃后你在干什么嘛?”
“睡觉!”
“是吗?”
“是,我对作息时间一贯遵守得很好!”
“撒谎”,凌老师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又说:“你在被窝里打着电筒看书,其时是十二点三刻二分,嗯!”
“……”韩光楚低下了头。
“你呀,你呀,你看你这眼红面瘦的样子,这样作只会下去的!”
“我……”韩光楚的头低得更下。
“好吧,你坐下吧!勤奋出天才故然不错,但身体垮下去了,什么都没有了”凌老师又把目光调向后排左座上的两个同学,一个大高个子的男同学,名曰孙少伦,一个苗条身材的女同学名叫马玉琴,他们衣着时新,透露出一派体肌发达的健美朝气。
凌老师扫视他们一眼,没有点名,他们已自觉腼腆。
后面的话凌老师讲得含蓄委婉,他说:“还有的同学眼看高考濒临,因特长单一而信心不足,我看倒可以考虑,选择志愿弥补不足,但是高考前同学们又将为结束同窗生涯而情长意真,成天窃窃私语,卿卿我我,占去了不少时间。爱与友谊是人生永久性的主题,事业与立志若失去了契机,将是你一生的遗憾与缺失,二者的伟大存在没有排他性,但二者的选择安排需要智者的把握,仁者见智,智者见仁,在此一举。”
那两个同学暗自把头低了下去。
凌老师又说:“这样作,对自己的学业都不是真诚的态度,真诚是人生的支点,是一切价值的根基,古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
“凌老师,快!”凌老师的话正待说下去,陶妈慌慌张张跑到教室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
凌老师走近陶妈惊讶地问:“怎么啦,陶妈!”
“玉珀和人家打起来啦!”
凌老师心里一沉,讲话立刻顿住了,他侧过头只好对陶妈轻声说:“好!你先去吧,我就来。”
“不!不!再不能你先我后的啦,不然会出人命的!”
陶妈乍乎乎一嚷,其中提到“人命”二字,全班同学无不震耳为之哗然,有的刹时站立起来,仿佛要张弓出弦的箭。
凌老师镇住了心里的颤动,双手往下一捺,招呼说:“同学们请坐下!请坐下!你们万万不能因此分散精力,我去一下就来。”
他急匆匆走出教室,正了正眼镜,紧步赶上陶妈,轻声而又焦灼地问:“陶妈,在哪儿?”
“南瓜地边!”
三
平静的生活,因为一场轩然大波会把你整个步调打乱,凌老师在学校是块硬牌,每年高考,升学率都在85%以上,到招生最后,分到师范卫校等中专的几乎全部录用,他的成功往往表现在他在任何时候都能有条不紊地实施着他自己的计划。许多同行认为他这是一种腕力,常在探索他的腕力究竟是什么,并为得不出具体的答案,而神神密密。神秘常常会缚住人钻牛角。凌老师自己却觉得好笑,有什么腕力呢?要说秘密倒有一点,那就是真诚的心,他以真诚的爱心去抚着别人,往往得心应手,尤其是对待学生。刚才陶妈的报告简直使他的情绪失调了,他小步跑着,心里烦燥,这样的事情为什么端端发生在这种时候呢?
当凌老师还未到菜地边,就已听到嚎啕大哭,菜地边已围了一大簇人。
“天哪!我的妈呀!我的妈呀!”哭声凄惨,痛愤。
凌老师拽开人群,往里一看,坐在地上的姑娘抬着一只露出胳臂的手,鲜血直往下滴。
血,浸透了她的衣袖、衣襟,因为不住的抓刨,片片点点以至染遍了肩头、脸颊。
姑娘的头发乱了,双脚不住地往地面上擂动,口里依然不止地号呼:“天哪!我的妈呀!我的妈呀!”
凌老师已经明白这现状的严重,忙躬下身去扶住那姑娘问道:“小妹,你怎么啦?”
躬身的片刻,凌老师已经看清在姑娘的手臂上足有两寸多长一条大血口,裂开的口面,血像泉水一样涌流。
姑娘顾不上回答他的问话,一个劲儿地只在擂动,只在嚎哭。人在苦痛时,大约哭声中喊爹叫娘是一种慰藉,是一种寄托。
这时周围观看的人也多起来,不知情的人们都不断地摇头,也不住声地议论着。
“太狠心啦!太狠心啦!”
“该千刀万剐”
“值得着动刀吗?”
“唉呀!啧啧!”
“吓死人哪!”
那姑娘似乎哭声更大,声音也更加悲恸。
凌老师脑子里嗡嗡直叫,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妻子刘玉珀来,他迅速站立起来,抬头一看,只见那菜地边上的南瓜藤旁,站着一个满头乱发的女人,耳门上边还挂着一大绺被扯落的头发,她耷拉着脑袋,胸前紧紧地抱着那把菜刀。
菜地的另一边,那一对母子牛仍然在啃着地里的南瓜。它们啃一口又抬起头望望这边的人群,慢慢地咀嚼着,似乎十分潇洒,悠闲自得。
凌瑞文匆匆走近玉珀,压抑着怒火,谴责着问:“怎么搞的嘛,你竟动起了刀子,为什么呢?”
玉珀头不抬,嘴不应,脸色惨白,青癯,象一个聋盲精神病人。
那牛啃得更加起劲,小牛犊居然在南瓜地里发起狂来。
瑞文又紧逼着追问一句,声音大起来:“我问你,你是怎么搞的?搞得人家这样惨!”
玉珀两眼看着前方,仍然没说一句话。
凌老师看见她手里紧紧掐着的刀,想起这一切灾祸的起源和这场灾祸将要殃及的严重后果,他不由愠怒地走上前去夺那刀,玉珀下意识地一惊,仿佛第二次搏斗又开始了,他仍然抱住那刀死死不放,凌老师气炸了肺,伸手一个巴掌打在玉珀脸上,口里狠狠骂道:“你这个糊涂东西!”
玉珀挨了打,手上的刀一下掉落在地上,两只手颤抖着,又慢慢地抬上去捂住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凌老师拾起那刀,正好陶妈赶到,他把刀交给陶妈,焦急地说:“陶妈,你快把她引回去,帮忙安放安放,家里就托给你啦!”
陶妈苦叹了一声,哭丧着脸说:“你快去吧!那边——”她向那恸哭的姑娘一指又道:“唉,今天我眼皮跳个不止,我料定要出茬子的啊!”
凌老师回身走近那姑娘,已见地上一大摊血迹,他已顾不上那许多,搂起她,背在背上,朝着医院直奔。
凌老师背上个女孩子,沿路的人奇了,加上女孩的时而恸哭,时而呻吟,更招引路人注目。
背过教师宿舍,宿舍里的家属,一个个地跑出楼壁的栏杆上张望着,深深地吸着粗气。“怎么搞的嘛,玉珀怎会杀人呢?”“平常相处,蛮温柔的嘛。”“唉……”
背过教室,教室里的学生一个个从窗口探出头来,张口结舌,“师娘那么平和,会伤人吗?”“谁也不敢相信!”议论几乎异口同声。
那姑娘体胳结实高大,压在凌老师背上很不协调,就象五尺长的老猎人背上一头六尺长的梅花鹿,凌老师战战惊惊、摇摇晃晃,步履艰难而又急切。
姑娘的手臂不住地掉下血滴,凌老师的脸上不断地冒出汗滴,来到凌老师教室外过道上,窗内的韩光楚见此情景,心里酸痛,—下冲出教室,追上凌老师的说:“老师,我来背吧!”
凌老师回过头来,严厉地瞪了光楚一眼,“什么时候,快回去!”
光楚呆呆地顿住了脚,站立着,看着凌老师弓似的身躯,柴似的背影,驼着一匹大山,直朝着西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