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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明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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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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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催春的日子

月亮刚刚爬起来,天边还泛着乳白,青蛙儿就一个劲儿的叫: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声音在刚动过犁耙的水田里一呼百诺,此起彼伏,把个还没到来的夜幕给提前拉开了。

山里人有句农谚:“芒种忙忙种,夏至断栽种。”五月一交夏至,秧苗再入土,这千辛万苦就白搭了。今天她已经劳累一天了,身上骨痛的再也直不起腰来。但她决定今晚再扯一笼秧,明天就可省出两个时辰。秧一下田七分谷,等插完了秧,他们的事就可以好好的商量商量了。

听说他刚打工回来了,挣了不少的钱,还带回许多新鲜玩意儿,自然也给她带回了许多新鲜的礼物。三年了,他们还没见面,她神往着美好的那一天。

雨后的傍晚,湛蓝的天空莹洁明静。月儿从云朵里钻出来,青山苍翠,绿草葳蕤,树木草丛一片水淋淋的。外边的堰塘像一面粼粼的镜。逶迤的山参差的树,在月光的照射下像是镶嵌在镜里的画,斑驳陆离,明暗相托。只有塘那边的山,黑魆魆的一片。一股山泉在那里淙淙的流着,布谷鸟也躲在那里加紧的叫,似乎那天地显得更加深邃,窈窕。而她在月光的影子从塘的这头移到那头,又从水里爬起来,一步一步的翻过土埂,在高处消失了。她走到田边,却突然顿住了脚,塘那边的秧田里,仿佛一个黑影在那里蠕动,她心里吃了一惊:莫非有人偷秧苗!好想大喊一声,又怕一个女人在这傍晚的山坳里真碰着坏人吃亏。她冷静下来,想过细瞧一瞧,于是她轻轻拐过塘外边的小路,细细一看,觉得那影子是那样的熟悉,她心里的害怕才全没有了,只觉得一阵热血往心里涌。她想吓唬吓唬他,轻轻捡起一块泥坨向秧田里一拽,咚!秧田里溅起水花,那黑影抬起头望了望:“谁?”山水依然,天地照旧。他壮壮胆,大呼一声。可一声呼出山那边又真的回了一声:“谁?”,没任何反应。他怀疑这是心理作用,以为这是泥鳅贩子,也没有介意。当他又低头去扯他的秧苗时,咚!又一块泥坨下去了,一团水花溅着他一身,一脸透湿。这下他真有些紧张了。他想起身站在田埂上来看个究竟,忽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把整个恬静的夜给搅破了。她笑的那样铿锵怡悦,跌宕有致,这声音比那山泉的淙淙声还好听,听起来甜蜜,刹时间青蛙不叫了,行云不流了,笑声真把个山野给陶醉了。

从笑声里他明白是她,他才踏踏实实的放下心来,想谴责他几句,可她却先开口了:“死鬼:你为啥不给我招呼一声?”她卷起裤管直往他身边走过去。

“哎呀,你别下来了!”他生气的嗔笑着,“你想吓我,我才不怕哩!”

“谁叫你变男人,男人胆小不如鸡。”她嘻笑地走近他,发现明天要插的一垄秧苗已经扯完了。一阵感激,一阵怜爱,她轻声的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太阳下山的时候”,他挪过篼,准备装上秧苗,一边又数落着:“我回来了,你这点儿田,我三个早工不就得了,可你……”1

“唉,也太难为你了,千里之外往回赶,刚回又下田了,没摊上一天休息!”

“不正是因为农忙人手少,我才专程回来吗?我在外面常常想念你,就怕你太苦太累。”

这个瓮声瓮气的人声音略大起来,他那码秧的敏捷动作也忽然停止,望着她那往上挽着发髻的脸和那多情的睨视着他的大眼。让他怜爱不已,只心痛的说:“你就不知道爱惜自己,你以为我不晓得?”话出口立刻打住,他又迅速码起秧来。

“你晓得什么?”她端端的走过来要帮他的手。

他迟疑的望了望她一眼,想说的话又不吱声的闷了回去。“你上去吧,别在水里泡了!”

“不,你说呀!你晓得什么?”

逼着了,他难为情的终于道出的那句话:“你的腰痛病不是又发了?”

“我……”她会心一笑,激动得有些颤抖。

“你不说反正我也晓得。”

“烂嘴皮,你什么也不晓得,只顾乱说。”

“在还瞒我?”他耳根子一阵热,不服气的终于道出了那个秘密来,”今天下午我帮你掏粪下田……那纸团一片红”。

她心里一热,一行热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她全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是不再问下去。几年来风里雪里,雨里水里,为了过日子,摸爬滚打,腰疼,腹胀,没有一个男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一个男人对她的生活有过这般温暖体贴,女人腰疼本是一件苦事,可那些讨厌的下流货却当做开心,一旦碰了鼻子,刹时间造谣中伤,流言蜚语,什么不好听的不好看的都一起来了,生活逼得她加倍谨慎,她对自己的隐私守口如瓶,哪个鬼男人想从她身上找到蛛丝马迹的秘密,休想!没想到这个死鬼这么心细,她心里感动得悄悄拭泪,但又想封住他的口,便厉声厉色的说:“以后不准乱说,知道吗?”

他憨憨一笑,一种敦厚可爱的劲儿显得一本正经:“谁和你闲磨牙,这是知识,你这样不听劝告是要伤害身体的!”

她心里感动。

可是她口里还是说:“你是知识分子,我不懂!”

他呢,还是那么信以为真:“不懂?不懂就得懂,要养息!”他见她不听,声音只好大起来,“姑奶奶,求求你,快上去吧,不然你又会患那病的。”

这样一来,她好像被一张情网罩住了,她说:“好,我听你的”便离开了水田走上田埂。

明静的月夜飘飘忽忽像朦胧的梦,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竟这么疼爱她、体贴她。心灵就像这明净的月一样。长期的伶俜孤苦,又叫她想起三年前的那场病。

她的腰痛的难耐,挑着一担秧苗,来到“山王爷”的神龛边,忽然雷阵雨瓢泼般的下来,她满身湿透,腰更加的痛,她知道是身上要来了,可这秧苗是庄稼人的命根呵!她挑着秧苗冒雨走着,踩在溜石板上一滑连人带担跌了,秧苗跌了一坡一地散乱着。

雨,哗啦啦的下,走在后面的他闻声赶上,急匆匆的问:“怎么啦?”

她没有答应,只伏在山洼里,一股巨痛钻心。她往痛处轻轻一摸粘粘糊糊的,大腿和膝盖上流血了,她咬着牙,顾不得和他说话。

他放下手里的家伙,趁着闪电,把斗笠和蓑衣拾起来给她穿上带上,嗔怪道:“你看你看,刚才你要让我帮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又拎起她的秧担,在黑夜的星光里一个一个地捡,近的捡了起来,又顺着坡下去捡远的。

她流泪了,伸手捂着腰疼,看着他为了她在暗夜里冒着危险,苦不堪言。那外边是百丈悬崖啊!她心里一酸,只轻轻的说:“算了吧,别捡了!”

他简直是理直气壮:“不捡?明年吃什么?”

一句揪心的话把个暗暗流泪的她感动得抽泣起来。

他知道她很难受,一边拾掇着,一边又不断地自语:“哭什么呢?”

她是个敏感的女人,见他话里有话,立刻不哭了。她忍着腰痛,也忍着这伤痛,她想爬起来,可是一阵暴风又吹走那斗笠,她站起来伸手去抓,那刻心的痛又叫他坐了下来。

在雨水里,他把丢失的秧苗拾掇了回来,见她还坐着,有些生气。又捡起斗笠来给他戴上,口里轻声的催促着:“走吧!这雨水里泡着,会伤害身子的!”

“你,走吧!” 她冲他轻轻的吼了一声,心里又难过的停止下来。

本来多少时候她盼着和他在一起,这个时候她更加不能让他离开,她忍着疼痛,只轻声的说:“要走你就走吧!”

“我走,我走了山王爷要勾你的魂!”过去多少人在这里丧了命,为了祭祀这个险峻的大岩,山民们在这里供着山王爷的小神像。他指着这神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说。

“勾魂就勾魂!免得受罪。”她自然仍有赌气。

见她伤心,他抱歉地说:“生气了?”他伸出手去扶她,她又做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她用手一挡:“你走吧!”其实她真想他留下来和她一起走,这种时候,她舍得让他离开吗?

不料这一档,他的手被挡到膝盖的伤口上:“哎哟!哎哟!”她又迭声的呼叫起来,那声音有痛苦,也有些娇嗔。

此刻,又一道闪电划过,雷声震耳欲聋,那雨瓢泼般的越下越大。

他彷徨着,心里慌了,闪电之下,他的手缩回来才发现是一片粘糊糊的。他终于明白了一切,谴责自己这样粗心。他忙躬下身子来紧紧的把她抱住,心里疼爱的说:“走吧!我背你!”

她心里一下软下来,把身子一扭,紧紧的扑在他的背上。

他忙用自己的蓑衣把她紧紧裹着的时候,他已感受到一行行热泪从他的颈上到胸前扑簌的流了下来。

自那暴雨以后,腰却痛得越来越厉害,躺在床上多日起不来,请来乡里中医诊所的医生为她看了病,处了方又急匆匆的走了。他妈呢,却唉声叹气叨咕着:“唉!俺乡下人朝朝暮暮这么没日没夜没雨没晴的折腾着,哪一天才能过上好日子呵!”

她听着妈窃窃私语着庄户人的心愿,除了这层意思,她则更多一重心思,如果她有个贴心的男人像他一样,她也不会吃这个苦果的,可是……能等到哪一天呢?

几年来提媒说亲的上门来,妈妈说:“女儿啊!就相一个吧!”可她就是闷不作声,因为什么呢?因为她的心里装着的是他。她常常暗暗在想:这个木头人呐,别人都来说媒,你就不能托个人来提亲吗?

思念间他真的来了,他拿着乡镇诊所医生开下的药单,去药房帮他捡了药来到他家的大门,叫做“目目”的大黑狗摇着尾巴迎出来把它当亲人,它吐出舌头在他的脚下发狂般的吻着,她母亲自然也拿他当贵客,给倒了茶,装了烟,转眼就往灶房煎药去了。

他坐在堂屋里一动不动,俨若个木头人。茶还是那杯茶,满满的;烟还是那支烟,一丝未动。此刻更只有那只大黑狗躺在他的脚前边不出一点声响紧紧的盯着他。

“目目”见他两眼盯着厢房,两眼细细搜索着的神态,似乎明白了什么,它翘起尾巴,站起身来,撞开了那扇厢房门,直奔房里。听它和主人嗡嗡的哼了几声,又跑了出来,在他的脚背上不断地哼着舔着拱着。

忽然,有个人在里面的厢房里真的出声了,声音是那样低柔,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妈,是哪个来了?”好像明知故问。

他心里一热,凭着耳朵他知道是她在里面的厢房里躺着的。他真想进去看看她,看看“目目”的亲热劲,脚却迟迟不动口里支支吾吾的干咳着,打着响声,他的全部精神投入了厢房,眼睛却留在了灶房里,怕的是她母亲指责他们“男不知理女不知羞!”她母亲是个精明人,深知女儿居孀的苦处,也悟出些女儿的心思,从灶房里出来便对他指点着说:“你去吧!他在问你呢。”“哦哦!,是是。”他眉飞色舞,站起身来大步地跨进了门槛。刚进门心又跳了起来,当走进里面厢房中央在那张床的前面便木敦敦地站立着,不敢再往前一步。看着她那苍白的脸,心里一阵阵难过。

她却暗自好笑,也不喊他坐,只是先开口说:“你去乡里诊所回来了?”“回来了。”“翻山越岭跑了几十里路吧!”“那……那没什么,你可要好好休养。”医生说了些什么吗?”

他毫无表情地像汇报一样: “医生说,这药吃了要是效果好,再跟两副。”

她母亲进来见他还直挺挺地站着,指着靠墙的一把椅子说: “你坐呀!快坐下来说!”

“噢,是是”妈出去后他正要坐下来,她却用下颌轻轻一点,接上去:“你坐这里来!”她示意他到面前床缘边坐,声音很轻,却在颤抖。

他仍然迟疑地在原地站着,望着她,又暗暗地斜视着她的母亲,进不敢进,坐不敢坐,反而一动不动了。

她的母亲在厢房里只拿了什么,又迅速出去了。她见他不动,声音略略大一些,还是颤抖着:“过来坐呀,怕我吃了你?”

他的心像脱了网的鱼儿一下蹦跳起来,终于坐上床缘,半侧着身子细细地看着她——满脸的泪痕儿未干。看着那张美丽的脸消瘦了许多,他声音低微的问道:“你……有什么话说吗?”

她温情默默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这时,他久闭的嘴像背书一样一气的数落开了:“俗话说,外伤易治,内伤难医。你的摔伤还好治,可这内伤就不那么容易治了,可你……”他哽了一下又说:“你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干什么都要强……瞒着我。”

“瞒你什么?”

“你不告诉我反正我也晓得。”

“你晓得什么?”

他又像背诵脉诀一样:“女人腰痛就要休息,有什么要做的只要跟我招呼一声不就得了。”说到这里,她的眼睛红润了。可他却一本正经的往下说:“尤其女人,这腰痛病,又赶上,猝经暴雨,外感风寒,病邪入里,寒邪与血相博,由寒凝气滞而至经闭失调,人的身体是要伤元气的。”虽然她文化不高,只读了个初中,这里面的奥妙她是一听就就能懂的。

她暗暗的吃惊这个木头人儿懂得还真多,她问:“这是医生说的还是你说的?”

“既不是医生说的,也不是我说的,是医书上早就说的清清楚楚的。”

她更加吃惊,心想这个人儿看起来像个木头,可他的书并没有白读,难怪他白日黑夜,一有空闲,便手不释卷,拿着本书。她又试探地问:“你看这病的治法该是个啥样?”

他还是那个一本正经的腔调:“要治愈这病,除了温经散寒,还要补气益血。”乡里医生在处方里偏重后者忽略了前者,我才在这上面加了两味温经散寒的药。医家之道只有先祛邪后补益,才能够恰到好处。

她望着他简直惊讶得出神,更没想到他的见地这样精辟,读书读到了深处。突然好像悟出了什么,但她却装出一副心不可测的腔调吓唬着他:“好呀,你擅改医生的处方,要整死了我,我到阴曹地府也要勾你的魂。”

他不禁一笑,十分自信的说:“不,不,不会的,不会的。为了这我还专门请示了医生呢。”

“啊,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我的建议很好,很好。我坚持不改处方,要医生改处方,这太让他没面子了,于是我拿他的药方捡了三贴,我改的处方也捡了三贴,医生的药方要是不灵,再服我那药方,这要是真出了问题,我一心一意陪你进阎王殿就是了。”

她噗的一笑坐了起来,心里亮堂着,和先前比较精神好多了。

他又说:“不过话得说回来,好的医家都主张药治三分,修养七成。除了吃药,你这病还得好好养息。”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会儿,体贴的劝慰道:“我知道你的痛苦,一个女人家,今后你就安心的养病吧,不愉快的事情你就少想些。有什么要做的事,只要你不嫌弃我,随便吩咐一声我就来。大事不能做,下力跑路,我还是行的。”她又流起泪来,想起雨夜跌跤又赶上经血封闭惹来一场大病,心里好生酸苦,轻声问道:“这都是你的真心话?”

他找不出更好的话来,只把手往胸前一指:“要不信,你摸摸这里!”说书本上的话他一溜一串,说这类的话他很为难。

道不出好听的词儿,倒不如这样说简单干脆,把心里想的都能赤裸裸的倒出来。这样一来可把面前的泪人儿乐坏了,她又嗤嗤一笑,说:“死鬼,你光会折磨人!”说着她居然勇敢的伸出手来,把他的一只手拉过来紧紧地贴在她的胸前。

这个厚道的木头人儿从未经历过这样神秘的场面,他慌了,一下站起身来说:“这……你娘来啦,我走了!”

他站起身来后,却又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又说:“噢,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今天我去药店捡药,发现有几味药价特高,杜仲、秦艽、当归、党乡等药材十分紧俏,我想我们那些种粮食的山坡地,何不都改种中药材?这一改收效高,又省力。”

她的眼睛忽然一亮:“好哇!你把我家那一片地也种上吧!”

“一定?”

“一定!”

“好!我们马上行动!”他的脸上仿佛添了什么力量,说着大着步子走出了厢房门。

他走出去后,房屋里空荡荡的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她走下床缘来到那扇窗棂前,手扶着窗棂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讨厌窗外那桃子遮住了视线,她想用手拽开再看他两眼,偶然间她发觉那枝叶下尚未熟的果实沉甸甸的,心里不禁一愣:“快了吧!”母亲送他走后刚一回过头来,她便问:“妈,你看他……”

母亲没有吭声,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女儿怀疑的望着母亲问:“妈,你不满意?”

母亲踱过来坐在他的床缘上眉头打着结说:“孩子,不是妈不满意,‘女嫁富、住洋房、穿绸布’,我知道你的心事,他人是个实在人,可是……人家哥两个都是光棍,还有两妹妹,那穷日子你能去过吗?是你居孀,我们穷怕了苦够了,在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说到这里,母女俩相对无言,他们的事就一直搁了起来。

他知道后心里作闷儿,种罢那山上的药材,到外面打工去了。听说走的匆匆忙忙,又走的很远很远。临走时没和她商量,也没和她见面,是悄悄走的。为此,她痛哭了三天三夜。

夜,更深更静。浮云流去,月光明净如洗。他们扯完了秧,整理好了秧担。

月光从山那边静静地泄过来,耸巍巍的山影子,随着月的升高而浄化。山上那一坡一坡的药材林,有杜仲、秦艽、枳壳、当归……一直延伸到了山顶。三年了,那刚刚长满嫩枝和爆出新芽的叶林,春风一吹,漫山遍野飘逸着这药材的芳香。布谷鸟在那药林的深处不停地叫着,伴着青蛙儿歌唱的夜乡曲,一阵咯吱咯吱的扁担颤悠声由远而近,那正是他和她担一担秧苗,从山那边向着山这边的田畴走去。过山峁时,山路陂陀,路外边一层断崖,嵯峨直立,看去有些惊人心魄。

他知道这是她难忘的地方。那个供着山王爷的小神龛依然如旧,只增加了几柱残香。那半岩上的路好像也宽了些,那是她在那雨夜摔跤后,他用钻子凿出来的。他担着扁担颤悠悠的一上一下的闪着,那是够沉的了。她走在后面骇怕地担心着:“注意些,外面是悬崖。”

“记得,正是那年学孙大圣的地方。”他笑着,步子真的放慢了些。他攀着路里面的崖壁,一脚踩在石穴上,脑门儿上流出了大粒汗珠,猛一用劲儿,哼的一声,他们终于跨越了那艰难的“鬼门关”。

她嘘了口粗气,总算放了心,才继续着他们的谈话。她鼻子里哼了哼说:“你呀,只会撩拨人,多年的事还记得那样清,有谁愿吃那苦?”

“你不是说勾魂就勾魂,免得受罪吗?”

“呸!你就记住那话,那是那个时候嘛!”

“那个时候怎么样?只要有手有脑,穷日子能伴我们一生?”

他说这话就像他肩上的担子一样颤悠悠的轻松,他还扬眉吐气的说:“现在呀,再不会有深更半夜挑着秧苗险些丢命的穷苦日子了。”

她喜滋滋的笑起来:“是的是的,提起那些事啊就心酸。呃,你们今年收了多少粮食?”

“粮食是少了些,足够一家人的口粮。那年我把山顶上的一片山坡地全种上了药材,那价值起码要高出种粮的好几倍,你们呢?”

“你走之后,我们除了你种上的那片药材,还改种了些柑橘、板栗、核桃。做起来真是又省事又划算,快收成了。”

“所以呀,我说嘛!这就叫调整产业结构。”我在外面打工的那个大型农场他们原来全种粮食,老百姓也是朝不保夕,粮食卖不了几个钱。后来那农场被一个外商买过去,改名叫公司,不叫农场。他们一部分种粮食,并搞全套粮食加工,一部分种经济林木,一部分养殖水产畜牧。用他们的话说叫做结构调整“三三制”,用高科技种植和养殖,结果呀,这个外商发了,成了大富翁。走出去看看人家,就觉得我们太落后,一年四季守这点儿杂粮薄地,那怎能不穷?这土地呀价值千金,就看你怎么摆弄。

“听你这么一说,和他们岂不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也是学出来的,看了人家,总觉得像上了大学堂。”

“你也想当大富翁?”

“挣钱不是坏事,我们学人家总是为了自己有一套挣钱的本事,长期在外打工那终不是根本出路。”

“你想回来?”

“我是这样想,把我在外学到的东西带回来,天天和你在一起。”

没想到这个粗心的人外出几年,竟成熟到这般程度,也这般慎密细心起来。她想要给他说的许多许多,经他这一拨去弄,还有什么要说呢?不过女人的心眼儿总是窄,自他回来,她心里总装着一件事憋不住,忙问:“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前两天你前脚到家后脚就有人来相了亲,是不是?”梗在心里的话一直没有机会说,她知道他家来人相亲的时候,她悄悄落了泪。自她得病的那年起她整整等了三年啊!她想这个时候也该把话说穿了。

他自认不讳:“相亲的事你也知道了?”

“哼!墙有风壁有耳。”她说:“你答应了?”

他爽快的:“答应了。”

“你……”她屏住了呼吸,心脏一下起伏地跳动起来。

“哎!世上的事很难说哇!”他叹息着。

她仍然却屏住呼吸,胸前不断起伏着。

可他担着担子,还是那样轻松,咯吱咯吱的颤悠着,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任何情绪的表现。只觉得这世界是甜的。他说:“那时候认我是穷光蛋,哪家姑娘往我身上望?如今的日子好起来,我勉勉强强算个人,提媒的也都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突突直跳的心立刻松弛下来,可她还是莫名其妙,只好直冲冲的问:“别弯弯拐拐的了,我问你究竟答没答应?”

他傻呵呵的一笑,说:“我哥哥和嫂嫂都答应了,他们说,你等着人家整三年还没个准信儿,再等下去,胡子长了,头发白了,只有山上的梅花鹿和你作伴了!”

“嘻嘻。”她笑出了声,笑的那样甜,这才终于透了口气,“你光会折磨人!”

说笑之间,山路走完了,来到一座小石桥上,长长的柳堤从桥两端一字儿展开,溪水由西向东,潺潺的流着。立桥而望,溪南和溪北就是他和她的家。月光照着他们的脸,泥块子、汗渍子也糊了一身。他在桥头放下那担秧,她轻轻的说:“夜深了,趁这安静,到水里洗一洗,好吗?”他当然高兴的点头了。

莹洁的溪水闪亮着粼光,她走到溪水边上还未站定,他却捷足先登已到溪水中间的那一块大青石上。

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哎哎,你那身子可不能到水里来呀!”她感到一阵愉悦,可还是那么口是心非的说:“你别管,你来得我也来得。”

“你!跟你说了一千遍,可你还是不听一句!”他摇着头:“唉!你这人呀,真拿你没有办法。”

“就你是读书出身,懂得多!”笑声。

笑声更大了,在甜蜜的笑声中她用手不断的往脸上身上浇起阵阵水花:“个呆子、个呆子……”他被水花突然刺激, 只痴呆的地连连退着:“呃呃呃,你……干什么?干什么?”

她一边大声说着,一边撒野地浇着,笑够了,浇够了,爱的娇嗔却未尽。她坐在另一块大青石上,温情脉脉的瞟了他一眼,声音极其温柔地祈使着:“你过来!我跟你说。”

厚道多腼腆的他似乎紧张起来,终于趟过溪水,也来到这块大青石上和她坐在一起,她娇声娇气的对他说:“看你个傻样,身上那事就那么几天,前两天我就正常了。”一边脱着沾满泥浆的衣裤,又一边命令似的说:“你把脸调过去!我脏的实在不行了。”

他一阵甜蜜一阵紧张,不知所措地:“这……”

“这什么?如今的电影电视里什么都做,我们只不乱来,喊你掉过头去你就掉过头去!啊!”

“那……我还是……好吧!”他挪动着身子想走的远一点。

“不,你走了谁跟我保安?”

他只好原地不动,调过脸,仰卧在大青石上,望着蓝蓝的天,天是那样的湛蓝,月光浮起薄薄的青雾,像是在梦里一样。

她在溪水里淋浴起来,除了短裤和那个胸前的一缕布,她身上什么也没有了。雪白的身子,雪白的腿,娉婷多姿的腰,胸前两个突兀丰满的东西和那两个水灵灵的大眼在月光下闪耀着,又叫人想起但丁《神曲》里的海伦娜(HELENA)。突然,她被一个石头绊倒,顺手溅起一团水花,他担心地一惊,扭过头偷偷的瞟过眼去,天哪,他像进入了一个神秘梦幻的世界。这时他的心已卷起了狂澜。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有多少人追她,她都不屑一顾,只投出那鄙夷的一瞥。她的心目中超凡脱俗,追求的是什么呢?追求金钱吗?有些有钱人愿意拿钱包着她;追求地位吗?城内还有当官的科长。这一切她嗤之以鼻。和追求过她的一些人相比,他根本不敢相信她会爱他。他等什么呢?多年来在他们亲密无间、相依为命之中有过多少沁心的回忆,可是她从未明确的向他表示过那么一句话,有时候她把他搞得晕头转向,啼笑皆非,回过头来她又离不开他。爱的秘密深不可测,叫人摸不着,看不见,一种朦朦胧胧的神往总催着人去追求,去摘取。那些年月,他不敢有这个奢望,现在他该这么想了。他虽不是城里人,但在山村,他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想起他们刚才的谈话只开了个头,三年不见,今晚趁着这洗浴的一刻不妨细心聊聊,恋人之间的话总说不完,只好捡最要紧的说吧。

“喂!我走后听说你家里也来了不少人。”他依然仰着头,跷直着脚一动不动的望着天。

“是啊!”她自认不讳。

“相亲的吧!听说又是城内的干部?”

“你耳朵真灵。”

“结过婚的吗?”

无语,远处的布谷鸟却叫过不停,星星在云里悄悄地眨着眼睛。

还是无语,她嗯了一声仍然浇着水两手在身上不停地搓着。

他耐不住了,悄悄的从她身后上前,声音从来没有这样轻:“喂!我在和你说话呢哩!我在和你说话哩!”可她一点也没有害怕,一点也没有戒备,只转过身来,声音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柔和:“你呀,真是个木头!”

他惊愕了。她一气数落着:“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的心难道你真不知道?”

他更惊愕了:“我?……”“你呀、你呀!”她用手指头凿着他的额头。

他喜出望外,热泪一下流了出来,常年盼望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他激动的一下抱住她,搂着她的腰,抚摸着亲吻着,像触电一样恍恍惚惚,如云飞雾绕飘飘欲醉。突然,他感到有一堆突兀柔软的东西在胸前起伏的颤动着,他的心从未有这样激烈的跳动过。他慢慢的缩过手来在那上面轻轻地抚着,揉着,随着两颗心灵的跳动,那粗粗的喘气声,搅动着小溪的宁静。

溪水潺潺,布谷声声,月儿也从云层里钻出来了,这春的馨香弥漫在原野,飘逸在绿地,也荡漾在明亮的溪水边。

浓烈的情在继续着,他把手顺着腰又缓缓的往下移动,两唇紧紧含住她的舌头。当他将手指轻轻搭在那细嫩而有弹性的臀部上左右拨弄时,她轻轻地哼了起来,爱和幸福在梦幻般的持续着,持续着……当他想拽脱那紧束的布缕时,她的身子忽然一紧,两手迅速地挡住了他的手的移动,她郑重的说:“不,不行!”

“为什么?”

她睁大两个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没到时候。”

他困惑不解,几乎是一字一顿的问:“你……不是……已经……”

“不,我还有话跟你说。”

他的心又一阵紧张:“还有话?还有什么话?”

她温存而又一丝不苟的询问着:“这几年你那医书还在读吗?”

他惊诧地摸不着头脑:“在读啊。”

“如今政策好,那书你要好好的读!”

“你什么意思?”

她笑了起来:“告诉你吧,我患病那年,吃你那药方呀,那病还真的好了呢,我在想你要从医呀,将来准是个好医生!”

“真的?”他欣喜若狂:“那年,我捡药回来,你不是不信吗?”

“开始我还真不敢相信,我服了那医生处方的药,那病未见好转,后来我率性将你那药煎来试试,没想到药一服下那病呀还真的好了,所以呀,我建议你做个好医生!”

“我打工三年,在农场医院,学的就是医道。”

“啊!太好了!”

他有些试探的地:“你看我能行吗?”

“行!我看能行!”

此刻,他看到了爱的真挚,爱对人生力量的鼓舞。“那好,这山里求医太难,我当医生,你开诊所。”

“城里医生不愿下来,咱们就自己干吧。”他心里一下亮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没想到我们的心想到一起去了!”

她理了理湿润的头发,又说:“我在想,把我们的诊所办起来,把乡长、村长都请来。诊所开张,我们结婚。”

他幸福的笑了,笑得那样甜,双手捂着胸在那里站着不动,望着她在月光下那妩媚的身影。情不自禁,他们又紧紧拥抱在一起了。

“豌豆包谷,豌豆包谷……”布谷鸟加紧的叫着。月光像编织的梦,一会儿朦朦胧胧,一会儿雪白如洗,把个夜乡曲酿造得格外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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