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在北京

“傍在北京”这个短语，是仿“漂在北京”造的。若干年前，“漂在北京”曾非常火爆，同名电影、小说、诗集及歌曲相继面世广受青睐，主创人员虽非一个，内容却大同小异，抒写外乡人闯荡都市的辛酸及坚韧。我的孩子大学毕业，混迹于“漂在北京”的队伍中，凭借努力落地生根，有了小家，生了小孩，从而使升格为爷爷且从工作一线退下的我，隔三差五过起了傍在北京的日子。

傍在北京，虽无漂在北京那般折腾，也别有滋味在心头。

外乡人闯荡陌生城市，租房是首屈一指的大事，尤其北京，每年十万上下的租金，听起来叫人头疼。孩子先后租过几处房，单位租，个人租，合租，独租，我无法说清，更没必要唠叨其中的艰难，可租一段换一处地方的生活，让我对低档次的住宅小区有了低视角的认识。

低档次的住宅小区多筒子高楼，一层多户，各占一角，绝难通透的那种。这样的小区，突出特点是车多、人多、狗多。每逢下班高峰，各类品牌的汽车勾肩搭背充斥了所有角落，加上电动车及自行车，将原不宽敞的人行道硬生生挤得像极了乡间的羊肠小路，穿行其中举步维艰。可如此多的人，除了孩子一家，竟没半张熟悉的面孔。转而再想，别说小区，全北京市三千多万常住人口，又何曾有一个认识的！这样想时，异乡的感觉，人生的况味，大漠孤烟般从心底涌起。

大白天，等上班和上学的年轻人各赴岗位，小区的主角便换成了老人，遛娃的，遛狗的，遛自己的，遛够遛累了，找地儿歇脚，寒冷季节追随高楼夹缝的阳光，炎热日子躲入高楼投射的阴凉。

五湖四海的口音都有，体现了首善之区的强大包容。遛娃的老人中，不乏跟我一样为租房而居的儿女帮忙带小孩的，言谈之间有太多不适应，尤其夏季的高温闷热。这话让老北京听了很不爽，摇着大蒲扇说，这热天啊，也就个把月日子，等立秋，风儿便嗖儿嗖儿带凉了！

言外之意，嫌热天的时间太短似的。

当然，这远非低档次住宅小区的全部。老北京的热情比比皆是，邻居大妈提醒晚间收好门，纳凉奶奶指点给小孩多喝水，遛狗大伯站路边为慢慢经过的婴儿车让道……温馨事儿如影随形不胜枚举，只比不得上述经历刻骨铭心。

节假日偶尔也被孩子领着，到小区更远的地儿换口味，烤鸭、鱼头、羊蝎子等都吃过。饮食的嗜好是童年的养成，“西部马华牛肉面”吃的次数最多，因为马华老板据说是甘肃人，尽管我们压根儿不认识。

作为大国之都，六朝故里，北京悠久的历史，厚重的人文及博大的情怀，举世闻名无可置疑。生活期间的普通人，享受国泰民安的同时，更多仍得为柴米油盐奔波，天经地义，而租房而居的我，好像比年轻时更在意吃呀住呀等琐碎小事。

生活果然于鸡毛蒜皮中出现转机，孩子终于购了房，政府补贴的那种,处四、五环间的马草河边。新房子从建设、装修到入住，再到后来搬离，使我有幸在马草河边晃荡了五年之久。

马草河原名草桥河，后因源头在右安门外的马场——古代皇家养马之地，故改名为马（场）草（桥）河，自西向东，蜿蜒流经如今的六圈、丰台科技园、巴庄子等，至草桥，汇入著名的凉水河。坐在新居的南窗前，看沉静东流的马草河，看附近仍持续加力的各类项目工程，看其中忙碌的机器及民工，看远处高铁动车长龙般从大地驶过，看飞机小鸟般滑翔蓝天，看朝阳，看晚霞，逗孙子玩乐的同时，对未来有了更好、更多的希冀。

去河边公园散步，是小区很多人的选择。公园依河而建，布局合理，奇花异草绿荫相连，知名不知名的小鸟四处鸣唱，清澈的水面波光潋滟，将蓝天树影幻化为粼粼碎片，小鱼小虾尽情地追逐嬉戏，调皮的雏燕不甘寂寞，照准波心放肆地飞掠起舞。

散步的人当中，夹杂了休闲自乐的男女：或跳广场舞，伴随夸张的音响和旋律；或踢鸡毛毽子，少则三人，多则五个，在有限的空间腾挪扑闪，随心所欲；或蹲河边垂钓，手举鱼竿纹丝不动；或背响鞭转悠，不时找地儿舞弄几下，甩出啪啪的炸响——在老家，响鞭也叫麻鞭，鞭身搓冰草，鞭梢才搓麻，据说有驱除鬼祟的功效，如今没了用武之地；或放风筝，身旁停辆电动三轮，拉了充足的补给，时紧时慢摇动牵线转盘，凝视半空，专注而陶醉……

遇周末假日，也便有机会朝更广阔处远足，全方位感知都市美景。新小区属于丰台科技园板块，依偎在马草河由东转北的大钝角弯里，南四环高速擦肩而过，地铁房山延长线设了站点，央企总部的高楼林立在西边，粤莱大型购物中心横亘在东边，集城市国际、名品时尚、休闲娱乐为一体……偶尔也在春天看中年男子捋采树枝的榆钱，看白发女人掇拾河边的野菜，情知那不过是在温习曾经的岁月，却冷不丁激活了内心的乡愁。

凌晨六点到八点，郭公庄大桥西侧有自发性早市，聚拢了大批京腔商贩，各类时鲜果蔬外，爆肚，炒肝，蜂糕，艾窝窝，炒疙瘩，炸咯吱，豌豆黄……独具风味的各类小吃，即便不买，逛一逛闻一闻，看一看听一听，体验真切的市井烟火，俗世滋味，也是新奇不过的享受。摊位间挤一辆人力三轮，车上摆了蒸笼布、箩圈、小儿虎头枕及针头线垴等老旧物什，仿佛给都市生活做小小的注脚，主人更如超脱的侠士，双眼微闭，慢吸烟卷，一副爱买不买的模样。

早市逛得久了，恍惚像回了老家小城，回了小城的农贸街巷，可耳边圆润的京腔叫卖，执拗地提醒你身处异乡，尤其从早市走出，看到四周高楼大厦下连绵的底商，更明白自己傍在京城。

每次散步结束，步入新楼高耸的小区，不由想起曾经“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向往，打开孩子温馨的家，感觉自己是幸福的人。

五年之后，之所以搬离美丽温馨的马草河边，因为孩子岗位的变动，调到了位于通州区的北京城市副中心。

新岗位新气象。单位同步分给孩子一间职工宿舍。说是宿舍，其实算紧凑的二居，只布局略小，装修简朴，可在寸土寸金的都城，已属难能可贵了。分宿舍的标准也公正透明，无关职位，只数小孩——一胎二居，两胎三居，挂钩国家新的生育政策，引领时代先风。

北京城市副中心，用官方消息说，是为调整北京空间格局、治理大城市病、拓展发展新空间的需要，也是推动京津冀协同发展、探索人口经济密集地区优化开发模式的需要而提出的。经过科学规划及前期建设， 2019年1月11日，北京市级行政中心正式迁入。

新岗位新挑战。孩子一下子陷入了忙碌，白加黑五加二那种，如平缓的水流突入峡谷，像徐行的车辆陡然提速，连闲居在家的我也极不适应。夜半惊醒，孩子刚回家洗漱，凌晨起床，他们已上班而去，以至同处一舍，好几天难得见上一面。为了不给忙碌的孩子添乱，我只有尽心做好能做的事，除早晚准时接送上幼儿园的孙子，开始了荒疏日久的身体锻炼。这时才惊喜地发现，新搬的小区，紧傍了著名的漕运码头，紧傍了大运河森林公园，跨宽阔的公路，顺百花盛开的步行漫道，只三百多米距离。

漕运码头和森林公园，是通州最热门的旅游打卡地。

公园到处是树，是草，是花，是夸张的绿，是厚积的荫，是富氧的矿，是姹紫嫣红的艳，蓝色的大运河蜿蜒流淌，如飘逸千年的魔发，旖旎出两岸迷人风光，漕运码头发卡一般，有力地收束于屈曲的腰部，集结了色彩亮丽的大小游艇，顺橘黄的浮标有序移动。

无疫情干扰的日子，每天几乎游人如织，不乏跟我一样散步健身的本地居民。遇周末或长假，帐篷区更是鳞次栉比，大小游艇也一票难求。这是森林公园的特色，是漕运码头的魅力。历史上，京杭大运河纵贯南北，漕运商贾盛极一时。通州位于京东众多河流交汇之处，是大运河的北部端点，水陆相济，责无旁贷地成为京都的漕运码头。所谓漕运，通俗说就是利用水道（河道和海道）调运粮食。尤其明、清两代，每年几百万石的漕粮运集于此，沿通惠河、护城河转向皇都，保障了国家经济命脉的畅通。通州之名正是“取漕运通济之义，有丰备、通济、太仓以供京师”（《元史·地理志》）。如今，虽没了昔日千帆竞渡的运粮景象，可码头北岸，2009年热播的《漕运码头》电视剧的外景建筑仍保存完好，绿色琉璃瓦顶的过斛厅堂及小青瓦屋顶的辘轳井房，跟公园内部与漕运相关的大型地雕，共同诉说着历史深处曾经的辉煌。

由漕运码头出发，顺大运河朝东或朝西，足力根本无法抵达公园的尽头。走困走累了，随便找地儿歇息，想象这“逝者如斯”的河边，自己站立的地方，不定踩踏了古人的足迹：威风八面的过斛官员，挥汗如雨的漕运纤夫，满身泥土的挖河汉子，深情送别的码头女郎……自己在十年九旱的陇中生活了大半辈子，能于耳顺之年在古老的河边自如走动，“发思古之幽情”，实在算很幸运了。

足力不济可以骑车，自用或共享的都行，游览串珠般散落于大运河两岸的景点：漕运古镇张家湾，城市绿心公园，大营旅游村，大稿村文庙……都足以让你陶醉其中无力自拔。尤其燃灯佛舍利塔，八面八角伟岸矗立。相传清朝时，迢迢南来的商人远望此塔会欢呼雀跃，因为它是北京的标志，所谓“三望燃灯塔，便到通州城”，旅途的劳顿便抛于脑后了。

景点之外，沿途可见不少在建的大型项目，于已完成绿化的宽阔的公路两旁。瞅着日新月异的工程变化，想象自己一边陪伴可爱的孙子茁壮成长，一边能亲眼见证城市副中心崛起，心里更是倍感自豪。

读幼儿园的小孙子受我影响，在漕运码头玩过几次，也喜欢得不得了，跟众多小朋友一样，每天放学不由分说，骑自行车径直前往，在“慢点儿！”“注意安全！”等呼喊追逐中，穿公园花径，绕码头地雕，玩得不亦乐乎。新搬小区花草树木，廊桥漫道，亭榭阁台，塑胶场地，沙坑滑梯，应有尽有，环境舒适不说，人文氛围也十分融洽。门口保安尽职尽责，外客无证谢绝入内，小孩独自禁出小区，减轻了都市生活的隐忧。

被工作的忙碌困扰得焦头烂额的儿媳跟儿子，渐渐适应了新岗位的节奏，想方设法腾出手脚，陪小孙子到公园或码头散心。他们都是好样的，漂在京城坚韧前行，于茫茫人海相识相爱，深知眼下生活来之不易，懂得调解，懂得珍惜，更懂得努力和享受。

傍在北京，跟漂在北京的年轻人一样，有太多鲜为人知跌宕起伏的故事，太多无处诉说五味杂陈的感慨。之所以选择上述场景，因为它们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我视觉当中白手起家的孩子，在举目无亲的大都市锲而不舍的奋斗轨迹，代表了他们奋斗中积极进取的精神状态及日渐向上的生活阶梯。

（首发《唐山文学》202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