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厉谣

跟业务员谈崩后，连文斌犯了牛脾气，“你们公司眼里只有钱啊，地方上的养殖不扶持，我找总经理讨说法！”

走进总经理办公室，连文斌的气焰霜煞般蔫了，是因为办公室的高大气派，还是身着裙装的女经理的惊人漂亮。面对万英子伸出的纤纤玉手，他极度慌乱，蜻蜓点水般抓抓，语无伦次地自我介绍。

万英子觉察到了连文斌的窘迫，微笑颔首，“久仰大名啊，厉河源头的大养殖户，牛人！”

“您才牛人呢，祖河源头鼎鼎大名的女……企业家！”连文斌本来要说女强人的，话到嘴边拐了弯。

落座之后，连文斌越发手足无措。出门的时候太仓促，连文斌身上的工作服都没换，脏兮兮散发着牛屎道。语无伦次聊几句，他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实不相瞒啊，万总！我那养殖场……急需一批饲草，你们业务员说全同签完了！”

“市场嘛，不走合同便是失信。”万英子微微含笑，“你早动手签合同啊——我们的紫花苜蓿饲草，真的供不应求呢！”

“早动手个锤子！” 连文斌走出办公室，一口气憋在喉间，习惯性地破口大骂，“老子不管市场，不签合同，直接把牛赶到你家地里吃嫩苜蓿，你敢阉了老子不成！”

话说出口回头看，万英子竟站在身后不远处。微风轻拂，裙裾飘飘的女经理似乎并没生气，高挺胸部，若有所思地目送莽汉般的连文斌开皮卡车出了公司大门。

十年九旱的陇中，因了国家政策的扶持，生态植被恢复良好，近年显露了风调雨顺的迹象，五六月之交的祖厉河两岸，轻风吹拂，山青树绿。要在往日，心里窝了气的连文斌，肯定会快马加鞭，轰油门开高速，找沿途的朋友喝茶骂娘。可那天离开万英子，他驾车直接回家，甩掉臭哄哄的工作服，从此变了个人似的，注重衣着打扮了。

随后的日子，连文斌屡次动过涎看望万英子的冲动，可每次都被自卑的羞怯扼杀了。折腾了大半年，在滴水成冰的隆冬，西装革履的连文斌，参加市人代会，在报到厅看到了日思夜想的身影，“万总好！您……也代表人民了？”

“您是……？牛人！”

“谢谢万总好记性！”连文斌说，“我姓连名文斌，现在不养牛，改种药材了。”

“我说呢，怎么一直不见你签饲草合同！”万英子说。也许觉得失态，马上补充，“不过我也调整产业，搞小杂粮加工了。”

“恭喜万总华丽转身！”连文斌说。

人代会的惯例是统一住宿。万英子被安排在东楼，连文斌被安排在西楼，挥手之间，两人不约而同回过头看了一眼。

人代会上，万英子跟连文斌被分在同一讨论小组，由县委朱书记任组长。连文斌总是躲着万英子，有时躲不过，坐成邻居，他紧张得不行，又是搓手又是流汗，比坐针毡还难受。

旁边的万英子笑面含春，视若无睹。

代表们渐渐熟悉了，背着万英子调侃连文斌，各种麻辣话都有。连文斌张嘴傻笑，绝无反击。消息传进县委朱书记的耳朵，惊得一愣一愣的，“都什么时代的年轻人了，还那般忸怩啊！”

朱书记的特点之一是记性好，主持讨论的时候，总结合实际适当点评，十分准确和到位。万英子对政府工作报告提建议，有板有眼说完，赢得了朱书记的带头鼓掌，“万英子可了不得，农业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回家创业，依托项目扶持，在祖河源头搞得风生水起，民营企业的龙头老大！”

点评到此，朱书记话锋陡转，“除了祖河源头，厉河源头不是还有代表吗，也是实力企业家，怎么一直不见主动发言？”

连文斌红头涨脸慌忙站了起来。

朱书记点头，“对，说的就是你——不用站，坐下讲。”

朱书记的眼皮底下，连文斌别无退路。成熟的意见装在心里，选最重要的亮出一条，挤掉前后客套的水分，“农村四处丢弃的废地膜，遭遇暴雨洪水，冲入祖厉河，破坏生态，政府应出措施管一管！”

“这个连文斌啊，代表们肯定都熟悉。” 朱书记说，“退伍军人，外表粗犷心地细腻！曾在厉河源头搞合作社，牛养到八百多头，财大气粗后转产转业，种药材，当药王，领乡亲们致富，省级劳动模范！”

说到这儿，朱书记有意顿一下，“连文斌的建议也非常好！废旧地膜的回收，应该由政府协调。祖厉河作为黄河的一级支流，我们的母亲河，环境污染不容忽视，水质优化迫在眉睫啊！今天，我在这里先露个风——目前咱自筹资金全力整治的同时，已经申报的国家级项目据说很有希望获得批准，届时便有大戏出场了！”

会场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万英子跟连文斌相互对视，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瞬，却彼此满含了欣赏和赞许。

组织代表们参政议政外，朱书记也忙里偷闲，关心连文斌跟万英子的私事。两人都老大不小了，彼此暗恋对方，已非一天两天了，只差捅破窗户纸罢了。

自助餐的时候，朱书记特意安排，边吃边积习难改地跟代表谈县域经济的发展，谈祖厉河的治理开发……有代表讲起了祖厉河的美丽传说：古代一场大战，使方圆数百里只剩下了祖、厉两户人。两户人的近旁，各蜿蜒了一条美丽的小溪，在巍峨的桃花山下，小溪汇成了一条小河。这两户人家的子女很优秀，有眼光，最后结婚，从此将小河命名为祖厉河。

朱书记紧盯着万英子跟连文斌，高举手中清茶，“同样生在祖厉河畔，咱作为现代青年，跟古人相比，差距咋这样大呢！”

代表们的暴笑中，万英子和连文斌的脸红得什么似的。

当天晚上，一直自卑而怯于进攻的退伍军人，终于擂响了战鼓，主动邀请万英子散步。两人走到街巷避静处，不容连文斌表白，万英子首先转身发难，“今晚先给讲清楚，你还想赶着你的牛，吃我地里的嫩苜蓿吗？”

连文斌大瞪双眼，高拱两手，“尊敬的女神啊！自打那次见了你，我这头犟牛就学乖了，跑在赶你追你的路上了！”

万英子扑哧笑了。

又大半年过去，祖厉河被列入全国流域水环境综合治理与可持续发展试点的消息发布不久，万英子和连文斌两人，终于如愿在县城举办了婚礼。代表特约嘉宾发言的朱书记，不忘本职工作：“你们两人喜结连理，可喜可贺！遗憾的是，这祖厉河的名字，大约不能像古代传说那样重新更改了，可河水及两岸面貌的改变，肯定离不开两位合二为一越发强大的企业家的大力支持与积极参与！”

目光放电的一对新人幸福而会意地笑着，“身为祖厉儿女，定当全力以赴！”

（《莲池文学》2023年6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