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绝大多数已经上场,留在山里的,一半天内准能搬完。
彻底干透的麦捆,被码成“手拍垛”,金狮子般卧在麦场四周,静候纷至沓来的伙伴——不断有人力担子、牲口鞍鞯或架子车,高大魁梧地从场口涌入,将小束或大束的麦捆卸下,被临时立在艳阳下进一步风干。整个麦场,弥望是咄咄逼人的黄灿灿麦穗,气焰嚣张,倾耳细听,窸窣之声不绝于耳,像麦子兴奋的浅唱低吟。
庄子完全被喧闹的安静统辖了,鸟的啁啾,鸡的鸣叫,牛的哞唤,人的喁语,都有谁掌控似的,或高或低,恰到好处,笼在若有似无的炊烟中,如安详雅致的水墨画。即使偶尔爆发一声意外,也立即被淡化稀释,绝无破坏这美妙和谐的可能。苍穹蓝莹莹的,太阳红通通的,空气隐含了季节特有的味道。庄道上浮了薄薄的烫土,车辙的痕迹,牲畜蹄子踩踏的痕迹,人赤脚或穿鞋行走的痕迹,麦秸根须毛刷般拉曳的痕迹,知名不知名的虫子赛跑或逃命的痕迹,杂沓层叠,相互覆盖。在凌乱的痕印之上,有草秸,有麦粒,有烂杏子皮,有或干或湿的草茎……所有的迹象都在昭示,垛麦垛的日子到了!
垛麦垛,是农民跟季节蓄谋很久的大事。
垛把式无疑最有特权了,可以不受生产队长的束缚,躲在不知哪儿,抽足了烟,喝足了茶,瞅太阳最旺的时辰,戴一顶草帽,在众目睽睽下现身麦场。拉捆子的少年和上捆子的壮汉,不用人招呼,从不同角落的阴凉里钻出,兵喽喽似的齐聚到垛手的麾下了。
早在四五月雨后紧场的时候,垛底已经垒好,直径八九米的圆台,高出地面两三寸左右,防备积水从垛底渗入。起垛的第一步是确立垛心。在垛底最中央,直立一捆麦子,无论垛子起得多高,最后的垛尖,应收扎在与这捆子垂直的点上,否则整个麦垛可能变成比萨斜塔的样子。对垛把式来说,那将是失败不过的记录了。接着围绕垛心,以八十多度的倾斜挤压捆子。为了整座麦垛的稳固端庄,挤压必须有力而紧密。一圈又一圈,越近垛底的边缘,捆子的倾斜越小,当最后一圈与垛底完全吻合,倾斜成了二十多度。这样,麦垛的第一层算大功告成。垛麦垛,最是体力跟技术兼备的农活。从第二层起,转圈儿压捆子的顺序完全相反,变为由垛缘向垛心了,内圈压外圈,在捆子腰束的下部,一直压向垛心,循环往复。且二层及以上的最外圈,应与一层的外圈保持同一弧形立面,纵使稍有突出,每层也就掌握之中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陇中旱地小麦,捆子根大头小,伴随垛码层数递增,麦捆的倾斜在递减,慢慢近于零度,整个垛根呈标准的圆台了。垛手的个头不够用了,便携带拉捆的少年上了垛。少年首次经见如此阔绰的麦捆舞台,瞻前顾后缩手畏脚;垛手司空见惯,双手插腰,王者似的转圈儿踩踏,察看,像巡视神圣的封土,像欣赏雕琢的工艺,然后霸气地挥几把汗水,选合适的口子继续劳动了。
脆脆干的捆子,被有序地聚集到垛下。举杈壮汉通过漂亮的抛物线,将垛下垛上连成互牵互动的整体。垛上的少年被反复告知,麦捆必须头朝里根朝外放置,麦垛外圈不敢蹬踩站立等,太阳火暄暄的,捆子热烘烘的,将火暄暄的太阳连同热烘烘的捆子压进麦垛,心灵与季节都暖洋洋了。垛手有条不紊地抓取捆子,凭老道的眼力,谙熟的手法,摔摆翻转,挤拍压打……身外尘土弥漫,身上汗水淋漓,人整个儿土埋泥塑一般。
最有经验的老农预报,天气数日内不会变脸。垛手相当从容不迫,每垛五六层,会挥手叫停所有劳动,让垛子自己往踏实里坐。垛手并不下垛,只转悠观望垛子的状态,以便及时纠偏补正。拉捆少年已熟惯了一切,背过垛手,或在垛中跳翻筋斗,或在垛边卖弄高大,玩得不亦乐乎。当第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垛根部分基本完成,足有七八人高,如倒立的圆台,硕壮而稳固。
第二天,必须架梯子接力上捆子。地面的壮汉,铁杈挑了捆子,灵巧地扔向踩在梯子上的同伴,那同伴也手举铁杈,凌空将捆子扎住,根据高度甩扔上垛。双齿的铁杈,牢牢装在长长的木杆上,明晃晃的,刺如刀,抓如钩,甩如脱。垛手高站在垛上,准确判断麦场形势,决定是否给垛根再加高几层,便着手出垛檐了。所谓垛檐,是垛根上的徐徐外凸,如房屋檐头,防止从上而下的雨水浸湿。
何时给垛子起顶,最能考验垛手的能耐了。验证的最好标准,是在整个垛子收尖的时候,麦场捆子数量的多少。多了,捆子垛不完,少了,垛子收不起,不多不少,方为垛手的追求。这一点,完全能从垛手严肃的表情看得出来。起顶之后的劳动,与起垛之初有太多重复,仍是在垛根最中央,与垛心的垂直线上,直立一捆麦子。接着围绕直立的麦捆大角度压垛,压到每层最外圈,退留捆子腰束以下为余地,以备随后为麦垛挂皮。这个过程中,垛上垛下的节奏明显加快了,岗尖岗尖的圆锥,渐渐隆起在了垛根之上。
给垛子挂皮,相当于穿外衣。用作挂皮的捆子,须经垛手摔摆撕扯,让根部呈现马蹄状,鱼鳞般严丝合缝地挂在圆锥表面。每挂两层,都得齐腰紧压捆子,一圈退一圈,一直退压向中心,从而将“外衣”牢牢系在麦垛之上,也让垛中的“圆锥”与外挂同步成长。庄子美文《逍遥游》,描写大鹏拔地起飞“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垛麦垛的情形与此很像,区别只在最后的数字,应变为“抟扶摇而上者数十米”。垛顶越起越高,越收越小,垛手和拉捆少年的身影,掩映在蓝天白云之上。有这样一首民歌:“稻堆脚儿摆得圆,社员堆稻上了天。撕片白云擦擦汗,凑上太阳吃袋烟。”尽管因浸染了“大跃进”的浮夸而颇受诟病,尽管写的是江南水乡的劳动场面吧,可用来形容干旱陇中丰收之年生产队社员垛麦垛的豪迈气概和喜悦心情,也大约十分恰当的。
垛顶起到最高端,收为两个捆子时,就该冒垛尖了。垛尖如宝塔的顶,美观之外,重在防水。垛尖的材料早已备好,或苜蓿,或高梁,或野生长秸植物,比麦捆大许多,风得半干。垛手接了“垛尖”,站稳姿势,从根部分开,荡匀,小心地架在最高的麦捆上,转圈儿撕溜拍打,直到端正稳固为止。这时麦场上已经响起了扫帚声,拉捆少年踩梯子下垛,可垛手仍要尽职尽责——手拿木杈,从垛尖开始,将裸露在垛子表面的麦穗或秸杆,转圈儿刷扫,不时配合拍打或撕揪,等麦垛整个儿收拾净洁清爽,才顺溜下垛,远距离观赏自己的劳动杰作。
最理想的麦垛,高大之外,端庄,对称,稳固,密不进水,换不同角度看,几乎同一个姿态,用社员们的话说,好看得像灯盏儿一样。这样的垛子镇压在麦场上,横亘于天际端,社员们走过路过看一眼,心里便有了底。想象收秋过后,大张旗鼓开碾冬场,交足公粮,认完购粮,在过年的厨房里,蒸白面馍馍擀白面饭,那接下来的劳动,就更加勤奋和快乐了。
(原发《佛山文艺》2017年9期,《全国优秀作文选·美文精萃》2017年12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