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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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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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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地

生长地无疑相当幸运,其名称跟共和国首都的老称谓“北平”读音全同,只不过生长地太乡野太卑微,便知趣地在第二个字符之前加了恰如其分的偏旁——陇中“会宁县行政区划图”上,其东南角标识为“北坪”的便是。

北坪者,朝北小平地,僻静尕庄子也。四围山壑环拥,左前沟谷纵横,山肌沟坡一例为黄土,不掺半粒沙石,生百草,生杂树,生菜蔬,生谷物,小路执拗地盘绕其上,穿梁过咀,与遥远的外界相通相联,沟谷底部渗淌溪水,纤细如蚯蚓,浑浊如黄汤,却有东流入海的坚韧志向,经年累月锲而不舍,滋养了一线绿色生机。

这样的庄子,陇中高原随处可见。生长其间的同龄人,绝大多数从光屁蛋开始混日子。光屁蛋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吸吮丰满乳房,感知新奇人世;光屁蛋站在雪光掩映的窗前,朝屋外红红的“阳婆婆”喊唱示好:“……七九八九,光屁蛋娃娃拍手!”光屁蛋跑田野挖辣辣,挖嫩胖——辣辣和嫩胖为至今不知其大名的植物,辣辣根白味辣,嫩胖根红味甜,春天羞怯怯探两片小叶出土时最可口好吃了。光屁蛋在沟谷热热的绵黄土中溜坡坡,满头满身糊遍汗泥,不小心蹭破手脚皮肉,赶紧抓一撮黄土撒在鲜血淋漓的伤处,嘴里念念有词:“金土土,银土土,今日不好明日好!”光屁蛋满庄道狂追乱跑,所过之处鸡飞狗上墙,遇父母心情不好,会在光屁蛋上惩罚两记红手印——父母心情有点捉摸不透,假如光屁蛋撒野太猛遭受意外惊吓,又会在夜深人静时分拿光屁蛋的衣服去庄道安抚,声调奇特如梦如幻:“娃吃饭了!——娃喝汤了!——娃不害怕了!——”其举止,其腔调,多年之后在大学课堂学习楚辞《招魂》篇时似曾相识。

疯着疯着不能再疯了,光屁蛋被穿上缀满补丁的衣裤,送入只有一沟之隔的村学里识字认数,唱唱画画。可简陋的教室哪能缚住刚裹了衣裤的光屁蛋啊,大家跳进校园花坛捕捉蜜蜂,放在教室玻璃窗内,看小生灵如何瞎飞乱撞穷折腾。大家拿墨汁涂了彼此的嘴脸,课间站在讲台上扮包爷,吼乱弹。大家抓来小菜蛇塞进女孩的书包,若无其事地坐一旁静候女孩尖声大叫。放学路上更整得不可开交,爬树梢掏鸟窝,攀崖壁捕花鼠,跳菜园偷萝卜,聚路畔甩扑克。最刺激的,莫过于分伙干打仗:抢占有利地形的一伙,拿大小不等的土块作手榴弹,扔向冲锋而来的“敌人”,口中“轰隆隆”炸个不停;遇上特别勇武的主儿,连中数弹不知自觉“牺牲”,只能逼你冲出去肉搏了;假如不幸被俘虏,投降最叫人瞧不起,即便衣袖破损,鼻青眼肿,被揪伤耳朵或反剪双臂,也宁求玉碎不可瓦全。还常聚集到生产队的麦场上打毛蛋(以毛线绳缠缝破棉团,反复缠缝,成球状,有弹性),伴随百唱不厌的歌:“打毛蛋,费袖子,他娘养了个二流子,会爬了,会走了,他娘肚子又有了……”

纯真无忧的岁月,珍藏了回味无尽的童年快乐!玩耍之外,也相跟母亲探望舅姥爷,伴随父亲领取救济粮,伙同姐姐打理家务事:清屋扫院,沟泉取水,铲猪草,拾柴禾……纵使寒冷的冬季,也在节假日提柳条筐,拾羊粪,拣树枝,用小手抚摸、用小脚丈量生长地每寸肌肤——那珍珠般随心所欲藏身于山洼的羊粪蛋,一小堆便是一份心跳的惊喜,与那些被冷风吹落的干树枝,经小手折成寸段,放灶塘吧嗒嗒扇几风箱,硬气的焰火直舔锅底。锅里的形势总不很好,或面糊糊或菜团团,常拖累肚腹高昂歌唱,古老苍凉,激情悲壮。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在名作《文字生涯》说:“凡人都有他的自然地位,这个自然地位的高度不是自尊和才华所能确定的,而是儿童时代确立的。”陇中这一代孩子曾经的童年,为其“自然地位”涂抹了多么朴素的底色。

生长地的塆垴里有不少古墓,或累累成群,或孤茔独堆。我们常进墓园拾柴禾,循墓堆探鸟窝,拾野生地达菜……状如小山的墓堆,其砖封隐约外露了,伙伴们斗胆爬上顶端,拿小铲撬启方砖,在莫名惊诧中,依稀窥见墓室内巨大的彩绘棺椁,棺椁下厚积的黑色木炭,及棺椁四周精美的壁砖。墓园石碑的文字表明,古墓埋葬的全为姚姓人的骨殖,生前不乏“贡生”“儒学训导”等功名,这在偏僻的小庄子实属不易了。姚姓子孙在清同治年间的回汉纷争后不知去向,可生长地有“千年古墓邻里照看”的俗语,在后来大集体兴修梯田的时候,想办法将全部古墓伙同墓园碑石纹丝不动地深埋进了填方。

连无主古墓如此善待,其淳朴厚道可想而知。

朴素童年艰辛且快乐,小学升中学,已跃跃欲试离开生长地,沿庄子外那穿梁过岨的执拗小路,身背母亲准备的柴米油盐。跟所有黑头黑脑的同学一起,最初吃自炊,黄泥巴垒的小火炉,三五根劈柴烧顿饭,烟熏火燎,十指黑污,流眼泪,换成长;随后学校办了灶,上顿下顿玉米面坨坨玉米面粥,一看见灶房门胃就泛酸。家里拿的馍馍一点舍不得浪费,即使天热生了霉变——生长地称食物霉变为“丝起”,“丝起”即“起丝”吧,多创意浪漫的说法!馍馍“丝起”,表面先起淡蓝菌毛,渐渐朝纵深漫延,轻轻掰开,菌丝更不绝如缕,细心将表层的霉变剔除,泡开水里将就着吃,吃坏肚子者屡见不鲜。因此节假日回家,秕糠杂粮野菜干饼,只要母亲做的,就半根葱,咬一粒蒜,美好、幸福感油然而生。节假日还参加生产队劳动,由于体力关系,常被分配在跟母亲年龄相仿的小脚大妈一组,刈杂草,收田禾,碾秋场……生长地的每架梁,每溜沟,每条路,每道坎,都摸爬滚打得跟自己的手掌一般熟悉。大妈们身上有泥土的气息,有母亲的味道,在至今想来仍倍感亲切的唠叨中,练劳动技能,学生活态度,习处世之道,还通过大妈们藏藏掖掖的言谈,隐约感知生长地男女间不少隐秘。中学毕业那个暑期特别长,从骄阳似火的六月延至阴雨霏霏的秋季,已快成年的我,跟生产队的糙男人们一起挑麦,挖地,积肥,放牧,脏活累活没商量,吼秦腔,说脏话,抽旱烟,捉虱子,放响屁,在皎皎明月夜驱田鼠,逐野兔,听男男女女更多的昂扬事,听得惊心动魄,想入非非。终于在某碧空如洗的日子,接到某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意识到自己居然确实成功地跳出了“农门”,再也无法按捺内心的冲动,烈马驹似的在山洼里狂跑一气,携带满身泥土满脑幻想,昂首挺胸步入了无边精彩的世界。

从此如同生长地那韧性十足志向不凡的潺潺流水一样,终于真正离开那贫瘠的热土了,用父母的话说,变成老家亲戚了……但亲人之所在,祖先骨殖之所在,家园之所在,让人根本无法释怀,遭世事烟云炝染越久,对生长地的怀念越纯真淳厚……那梦一般盘绕在山壑间的小路,路一般扭曲在沟谷底的溪水,水一般流淌在村落上的炊烟,烟一般飞扬在庄道边的尘雾;那“炕气”浓烈的小屋,味道独特的杂吃,古韵犹存的方音,朴实厚道的习俗;另如伯父炕头的罐罐茶,婶娘膝旁的针线筐,侄女辫梢的蝴蝶结,外甥脚丫的黄泥巴,甚至鸡鸣狗吠驴嘶牛哞……都会在梦境底层,意识深处,随心所欲不期而遇,如窖藏美酒,似新启甘醇,让人沉迷留恋难能自已。

生长地有种叫串根白杨的树,初栽在土里无论何等纤细,都会栉风沐雨一天天成长,长到干高枝繁根深叶茂了,便由根系“串”生新苗,几年之间围绕母树成片成林。若在草木萌动的春季,斩断任意小苗的根系移栽别处,小苗仍然一如既往生生不息,慢慢营造绿色天地。只是有一点,无论串生的树林如何扩张,其根须永远如脐带或血脉似的纠结着初生的方向。人的生命多像这树啊,不管你成长得翅膀多大多硬,远离生长地千里万里,天涯海角漂江过洋,生儿育女七老八十,功成名就光景熣灿,都永远无法从根本上绝断与生长地盘枝错节的联结。

树的根系在土里,人的根系在心间。

(《躬耕》2014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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