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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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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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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河叮咚响

曾经的意识里,以为响河是世界上最大的流水了。

故乡人谈及水时总心怀敬畏,谦卑地称自己为“旱蛤蟆”,意思是不识水性,不会游泳。不识水性、不会游泳缘于生活环境水太少了。故乡十年九旱,气候干燥,位置又处在黄土高原华家岭山系一段重要的分水岭上——故乡以北是汉武帝曾骑历史战马“行幸”[1]过的祖厉河,河水朝北流;以东便是响河了,朝东流。在我居住的庄子与响河之间,仅有麻绳似的无名小溪连接,小时候跟随大人沿小溪步行七八里去人民公社所在地赶集,看到哗哗流淌的响河水,以及踩踏石头匆匆过河的行人,心惊胆战傻愣半天,回家后向没见过响河的伙伴们夸耀好些日子。

真正躺入响河怀抱,是十二岁读初中以后了。因为离家有段距离,中午奔不上往返吃饭,班里男孩便在冬天、初春和深秋之外的季节,瞒躲老师去响河玩耍。响河河床由鸽灰石板构成,横七竖八,层层叠叠。水性柔韧,硬从石缝里凿开一条道,百转千回东向而去;水性乖巧,深知劳动成果之不易,身处狭窄的通道仍叮咚欢唱,乐此不疲,遇河床倾斜,叮叮咚咚就变成哗哗啦啦了。河旁筑有老式磨坊,尽管已失却了粉面功能,但磨台、磨盘及导流渠道犹在,诱发同学们无穷联想。水磨侧后泉源如线,常年冒涌,盈盈集满石穴,溢流下注,形成葫芦状水潭,苇草丛生,润染水色,蛙蚊戏游,涟漪荡漾。泉水清澈甘冽,供公社所在地人畜饮用;泉眼冬暖夏凉,三九寒天雾霜蒸腾,三伏酷暑爽口沁心。

同学们吃光了粗粝的五谷干粮,饮饱了甘冽的泉水,赏足了潭影蛙鸣,便无所顾忌地将衣服脱掉,用石块压在磨坊旁,跳进响河玩耍了。地点总选较陡的河段,或躺坑窝,或蹲石坎,或卧沟道。响河流量并不大,但只要想办法,总能浸漫或淹住身体。流水司空见惯地携带了黄土,却绝无其它污染,大家放心地将脸面五官扎进去,比赛谁憋的时间更长,比不出明显输赢,又发泄一般大呼小叫,手拍脚踢,让飞溅的水花打湿左右的石头,颇像“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另类翻版。有时又处子似的,静守各自领地,或侧或仰,默然享受自然洗礼。最惬意的莫过于找有淤泥的凹洼,给肌肤涂抹厚厚的泥浆,眼睛、鼻孔之外,身体脑袋涂抹个遍。大家为无法辨认对方兴奋不已,泥鳅般聚拢至石板滩上,蹦跳作乐,纵声放歌,有唱革命歌曲的,有吼秦腔乱弹的,直整得嗓门冒烟,筋疲力尽,才不约而同瘫倒在地。太阳火盆似的高悬天穹,石板比牛粪炕烫许多,同学们烤得烙饼一般,各自不断调整翻转身体。裹身泥衣越来越热,温润缰紧,砭肌入骨。伴随水分蒸发,泥衣呈现裂痕,片片翘起,粘连肌肤汗毛,似痒似痛,妙不可言,以手抚摸,便鱼鳞般纷纷脱落:乐不思蜀的我们,因无法及时赶回课堂,屡屡招致老师批评。

贫困岁月的生活难免灰暗,我的童年却因响河增色不少。

家住响河下游的同桌对我们的作派不以为然,嗤笑我们玩的地方跟他家那儿比无疑小巫见大巫。他口若悬河般卖弄那所谓的“大巫”,什么姜子牙的大石锅啊,周文王的点将台呀,周赧王斩龙山呀等,听得我们心驰神往。幸运的是,我后来去了一趟同桌家。十多里山路,穿来绕去总在响河边走,叮咚或哗啦的流水愈来愈大,夹河的峰峦也愈发险峻,黑色怪石兀立河床和山肌上,比比皆是,与公社所在地层迭的板石风貌迥异。同桌在沿途毫不吝啬地领我参观了他引以为豪的“大巫”。先是周文王的点将台——四四方方一块白色巨石,远望确像几案一般,醒目地安放在黑石嶙峋却相对平缓的山坡上;爬上山坡,方石后另有数块苔藓斑驳的圆石,同桌说系周文王的神位,任何人不敢碰的。我诚惶诚恐,远离“神位”顾视身后,山坡下刚走过的河湾豁然开阔,足可容纳千军万马似的。同桌拚足力气,朝河湾大吼数声,顿时引得山回谷应,久久无绝,像无数兵士撕杀呐喊。距“点将台”半里左右吧,在稍高于流水的河床边,又参观了姜子牙的大石锅——六个直径过丈的圆坑,口大底小,状似锅形,估计四五个壮汉那样高,里面积水过半,浸泡了不少比脑袋还大的石球。据同学说,石锅跟石球是姜子牙的军队舂米用的,因染了仙气,至今灵性不退,只要天降大雨,河流暴涨,淹没石锅,石球就会在锅里自动旋转……

按同桌设想,第二天一定领我去看周赧王的斩龙山。斩龙山在同桌家两里多地的更下游,据说本为横亘响河的一座好端端的山,只因内部潜藏龙脉,感应天象,被生性多疑的周赧王觉察,便派心腹捧斩龙剑将山斩断,形成狭窄峭立的峡谷,响河从中奔流而出了——龙脉被斩以后,那山上蛇无端多了起来,至今热天仍抱团抱堆,随处可见,但无毒性,不伤人,可捕捉食肉……遗憾的是第二天清早,天空彤云密布,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大雨刚停,檐滴如瀑,积潦遍地,同桌就拉我朝外跑。远远的,就听如雷暴吼动地传来;跑近看时,响河彻底失却了平日叮咚或哗啦的温顺,河谷大半被浊黄色洪流填充,仿佛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不,更像千万只奋蹄扬尾的烈马,大有李白诗“砯崖转石万壑雷”的气势。那情景,又恰如后来游览名闻天下的壶口瀑布,给视觉和心灵造成强烈冲击和震撼。我远比第一次跟随大人见到响河惊心动魄,好久好久无话可说,头脑只扑腾一个念头:这样大的洪水流哪儿了?

是啊,这样大的洪水流哪儿了?

能流哪儿——流下面了吧。同桌父亲非常肯定。

下面又流哪儿了?

下面又流下面了——世界大得很,下面还有下面呢。同桌父亲说。

瞅着那位跟自己父亲一样厚道的农民自信的样子,我不便多问什么了,但有关响河的流向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困扰我的还有响河边那些神奇传说——亲眼目睹的那半山坡上四四方方的白色巨石,那河床边巨大的石锅跟石锅里的石球,以及我无缘相见的刀削剑劈一般的峡谷……它们真的与几千年前赫赫有名的人物存在联系吗?

直到多年以后,我读了相关史书,弄清楚西周“凤鸣岐山”的兴起之地陕西宝鸡,距我的故乡也就几百里路,那么周王在东征西讨扩疆拓土的过程中,足迹不定真的到过响河流域吧——其实换角度思考,周王到没到过响河流域根本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那些“遗迹”客观上给了故乡百姓多么美好的慰藉和想象,给了那片古老的土地多么神奇的点染与修饰。同时我还搞清了另一个问题,原来曾经被认为世界上流量最大的响河,其实非常非常微不足道,它在百多里外的静宁县境内就汇入了发源于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的同样微不足道的葫芦河,然后又百转千回流入了渭河,再经陕西潼关汇入被誉为母亲河的黄河——我心里似乎很是失落了一段日子,但从此以后经过渭河,便感到无比亲切,因为其中流淌着故乡的泥土,故乡的信息。

(原发《佛山文艺》2013年11期)


[1] 《汉书·武帝本纪》:“元鼎五年,冬十月,行幸雍。遂逾陇,登空同,西临祖厉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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